关妖精的瓶子

2019-07-01 02:38夏笳
知识就是力量 2019年7期
关键词:麦克斯韦妖精玛丽

夏笳

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先生虽然是一位严谨的物理学家,但是在面对超自然现象时却相当能沉得住气,这或许要归功于他的妻子对一切民间传说的多年爱好。

眼下不速之客正坐在壁炉旁边,样子多少有点寒酸。经过主人的再三请求,他才勉强摘下头上那顶又厚又皱的暗绿色尖顶帽放在膝盖上揉捏着,露出汗涔涔的额头和那双标志性的毛茸茸的耳朵。

“抱歉,失陪一下。”麦克斯韦先生说着,起身离开了客厅,这时玛丽正端着咖啡站在走廊尽头。

“那就是传说中的妖精?”她好奇地问。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个头倒挺大的。”玛丽评价道,“就是样子好像不太中用。”

的确,那个妖精坐在壁炉旁,披着一件破旧的外套,像个刚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的农场工人。尽管他确实是像传说中那样,“砰”的一声,伴随着一阵烟雾凭空出现在麦克斯韦先生的实验室里。

麦克斯韦先生耸耸肩。

“不过你还是小心点,妖精的力量没准儿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玛丽说道,语气中却听不出什么担忧之意。他们一起回到了客厅。

喝下一杯热乎乎的黑咖啡后,妖精看上去放松了一些,于是麦克斯韦先生重新挑起话题:

“龙……抱歉,这位先生,您一开始说您的全名是?”

“科鲁耐里亚斯·古斯塔夫·龙佩尔斯迪尔钦。”妖精回答道,表情几乎有点不好意思,“这是后来人家给我起的,一个非常古老的德国姓氏。”

“是的,是的,先生,不过还是让我们继续吧,我记得刚才我们谈到阿基米德。”

“对,他是我的第一个主人,实话说吧,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疯子。”妖精板着脸说,“我被他使唤了几十年,造了不知道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罗马兵进叙拉城的前一天晚上,他把我封到石板里面,一封就是一百多年哪。”说到这里,妖精的眼睛居然有点湿润了,他连忙用长满毛的手背胡乱抹了两下。

麦克斯韦先生清了清嗓子:“我明白,不过您还没说你们当时打的什么赌呢。”

“打赌?哦,是的……太久啦,我……我记不清了。”妖精结结巴巴地说,继续低头揉捏他的破帽子,“其实那件事儿从开头就注定是我吃亏,您也知道他是个多难缠的老头。”

“好吧,那么您又是怎么从法拉第先生的实验笔记里冒出来的呢?”

“这个说起来话可长啦,中间经历了好多事儿哪,总之你们这些搞物理的人没几个正常的。”

麦克斯韦先生刚想对此事发表一下评论,因为,众所周知,法拉第先生是他的老师,但是玛丽仪态款款地出现在门口。

“詹,要留这位先生吃晚饭吗?”

妖精顿时坐立不安起来,“不……不用麻烦了,先生,太太,我想我们还是尽快把事儿办了吧。”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卷油腻腻的羊皮纸,因为年代久远而残缺不全。

麦克斯韦先生展开细细地看,妖精在旁边继续说:“总的来说就是这么回事儿,咱俩打个赌,我输了,我就供您差遣,要是您输了,您的灵魂和一切财产就归我,而我从此就自由了。”

“一定得这么办?”玛丽斜过身子问道。

“老规矩啦,太太,几千年来大家都是这么办的,您大概多少听说过。”

“和妖精打赌未必是件有利可圖的事。”麦克斯韦先生抬起头,“你能带给我什么?”

“很多。”妖精伸出毛茸茸的爪子,亮闪闪的金币从掌心里冒出来,他故意让它们叮叮咚咚地落在地上,“财富,权势,地位,只要是你所要求的。”

麦克斯韦先生好奇地望着他的手掌,“不管怎么说,这似乎是个机会……”他喃喃自语道,“好吧,玛丽,我们迟会儿再开饭,现在先拿支笔来。”

打赌的规则是这样的,麦克斯韦先生提出一个难题,如果妖精在24小时内无法解决,胜利就归麦克斯韦先生,否则就是妖精赢得一切,当然,前提条件是这个难题必须是有某种特定答案的。

“不能拿些不清不楚的问题来难为我,先生,您让我绕着美洲大陆跑一圈都成,但别问我能不能出个自己都回答不了的难题。”麦克斯韦先生表示接受。

“这事儿怕没那么容易,亲爱的。”麦克斯韦夫人心中多少有点忐忑不安,“你怎么能有把握赢过妖精呢?”

“听我说,玛丽。”麦克斯韦先生小心地压低声音,“我仔细看过契约书了,猜猜我发现的最有意思的事情是什么?那一长串签名,亚里士多德,伽利略,牛顿,哥白尼,几乎我所知道的物理学家都在上面,齐全得可以编进百科全书了。这倒不稀奇,可是你想想看,几千年来,从没听说这上面的哪个人是因为和妖精订了什么契约而输掉性命的,我想我还不至于是第一个。”

玛丽迅速地眨眨眼睛。

“可怜的妖精。”她叹出一口气,“你打算怎么为难他?”

“慢慢看着吧,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把握。”

就在妖精把他的尖顶帽揉到第108次的时候,麦克斯韦夫人带着和蔼可亲的微笑把他请进丈夫的实验室,顺便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抢救出饱经蹂躏的帽子挂到衣帽架上,这时候麦克斯韦先生正在对初具雏形的仪器设备进行进一步调试。

“我想这样就可以了。”麦克斯韦先生将塞有橡胶塞的一端从水槽里取出来,说道,“来吧,这边是入口。”

妖精用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这堆闪闪发光的玻璃器皿,它的主体是一个两端有橡胶塞的大玻璃瓶子,瓶子中间被一道竖直的玻璃隔片隔成两半,其中一边装有一些液态乙醚。

“你要把我关进去?”妖精有气无力地问。

“不错,让我们来看看你能不能找到出来的办法。”麦克斯韦先生回答道,“这将是很有意义的一次实验。”

妖精站在空瓶子的那一头犹豫了一阵,带着听天由命的神情缩小身躯钻进瓶子里,随着一阵响动,瓶口被塞住了。

他飘浮在空气里向四周张望着,玻璃瓶壁展开一个圆滑的弧度,将外面的景物放大了很多倍,麦克斯韦先生及夫人正在向里面好奇地张望着。

直接出去是不可能的。眾所周知,在任何一个童话里,一个妖精再怎么神通广大,只要被人关进了玻璃瓶就再也别想出去(这个奇怪的事实或许说明了妖精的变身能力是有限度的,否则他就可以缩到原子级别,然后从二氧化硅巨大整齐的网格中悠哉悠哉地钻出去,虽然我们很难说他会不会受到静电力的影响而被牢牢地吸附在某个共价键上)。显然,麦克斯韦先生是将这一点考虑进这个有趣的实验中的,哦不,差点忘了,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赌博。

那么,要出去只有一个办法,一个由实验者事先决定好的、唯一的方法。

我们应该说妖精科鲁耐里亚斯·古斯塔夫·龙佩尔斯迪尔钦具有相当良好的科学头脑,或者,至少是在长达几千年与物理学家的相处中多少学会了一些科学的思维方式。最初的沮丧情绪逐渐平息之后,他开始尝试着把自己缩得更小,然后仔细地检查玻璃瓶的每一寸内壁。

当麦克斯韦先生和夫人喝过一杯咖啡,进入实验室观察进展时,妖精重新把自己变到肉眼可见的尺度,身上满是湿乎乎的乙醚蒸汽。

“我在隔片上发现了两个小孔。”他宣布说,“对我而言它们稍微窄小了一点,不过我还是把脑袋探到另外一边去看过了,除了令人晕眩的气体外什么也没有。”

“那些孔本来就不是为你弄的。”麦克斯韦先生略带歉意地说,“我尽量把它们弄小一点,这是出于实验目的的考虑。”

妖精搔搔毛茸茸的后脑勺。

“我想我很快就能明白你的意思。”说完它又变得看不见了。

当他们走出实验室时,麦克斯韦先生的夫人像少女般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

“我开始认为你赢定了,亲爱的,不过可以的话,我倒想听听其中的奥秘。”

“事实上,我想看看他有没有可能将冷热气体分开,换句话说,速度快的和速度慢的,这里涉及减熵的问题。”麦克斯韦先生回答道,“你知道,热力学第二定律规定能量不可能无代价地由低能物体转向高能物体,换一种说法,物体内部的无序程度,也就是熵,永远只能朝着增加的方向变化。这就是为什么一团炽热的气体能够自由扩散,而要把它压缩回原来的状态就得靠外界对它做功的原因。玫瑰凋谢,人会渐渐成长并老去,而宇宙最终会变成一团稀薄均匀的气体,不再有星星燃烧,一切的一切都是热力学第二定律在起作用。”

“听上去太让人伤心了。”玛丽握着他的手低声说道,“我不喜欢这个定律。”

“还好,它不是我总结出来的。”麦克斯韦先生温柔地笑笑,“但是我想这并不绝对,如果有个跟气体分子差不多大小,心灵手巧的妖精在一团气体中间把着门,让速度快的分子进入一边,而速度慢的分子进入另一边的话,经过足够长的时间,气体将自动分成冷热两个部分,结果呢?熵会减小,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定律失效了。”

“有可能吗?”玛丽睁大眼睛问道。

“只是个假设,我从来没想过能有机会用实验证实一下。理论上第二定律是不可推翻的,瞧,我们的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个定律上了。”

一个小时后他再去看的时候,发现妖精已经找到了诀窍。

“我缩小到了所能到达的极限,那些空气分子就像一些疯狂的小弹珠一样飞来飞去。”妖精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在想如果能控制这两个小孔,只让速度快的进入另外一边,就会使那边的温度升高,让液体变成气体推动塞子,甚至可能发生爆炸。”

“看来你真的知道不少东西呢。”麦克斯韦先生赞许道,“加油干吧,可能的话顺便帮忙记录一下那些朝你飞过来的小分子的速度,或许我能借此机会验证一下我的速率分布理论。”说完他便离开了。

第二天早餐后,麦克斯韦先生与夫人欣赏了一支舒伯特的即兴钢琴曲,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实验室,清晨凉爽的风正从窗外的玫瑰花园里吹进来。

“怎么样?”他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乙醚液面并没有明显的下降,“看来你这一晚上效率并不高啊。”

妖精甚至没有现身,只是扯着嗓子大喊着:

“您自己试试看就知道啦,先生,枪林弹雨哪,哎哟!对,我是说,在您看来这些分子好像都老老实实的,其实一个个都跟发了疯似的,能站稳脚跟儿就不错啦,哎哟!哎哟!嗨,就好像把疯狂的牛群分开似的,西部牛仔干的就是这活儿,行啦,不跟您说啦!”

麦克斯韦先生摇摇头,离开了实验室。

当他们傍晚散步归来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点成果—瓶子那边的温度确实有升高,但是远远不够。

“其实我早该想到,妖精在内部也要做功的,对这个尺度的妖精而言,这太困难了。”麦克斯韦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无论如何,第二定律胜利了。”

两个人心平气和地坐在旁边等待着。巨大的时钟敲响了九点的钟声,随着“砰”的一声,妖精气咻咻地将他那扁平的鼻子贴在玻璃瓶内壁上。

“我认输了!”他声音嘶哑地说,“快放我出去。”

玛丽十分体贴地端来面包卷和热咖啡,妖精狼吞虎咽了一番,总算恢复了精神。

“我可从来没干过这么累人的活儿,真想让您找个机会亲自试试。”

麦克斯韦先生笑眯眯地叼着雪茄,脸上流露出好奇的表情。

“我想那一定挺有意思。”他边说边取出那卷长长的写在羊皮纸上的契约书,妖精神情沮丧地用他笨拙的字体签上名字,表示新的主仆关系生效。

“以后我就听您的了。”他把一根手指头放到嘴里,开始轮番咬指甲,“不过您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刚才是怎么回事?总有什么科学原理的,对吧?您给我讲讲。”

麦克斯韦先生挠了挠脑袋,站起来说:

“好吧,你跟我到书房来,有几本书是我自己写的,可以先补充点基础的东西……”

他搂着妖精宽大的肩膀走出去了,玛丽叹口气,把满桌杯子和盘子收成一摞,本来还以为从此这些事情就可以拜托妖精干的。无论如何,今后的生活看起来相当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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