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凌云的诗

2019-07-02 01:11池凌云
诗歌月刊 2019年6期

池凌云,1966年出生于浙江省瑞安市塘下镇北堡村,当过教师、记者、编辑,1985年开始写作。著有诗集《飞奔的雪花》《一个人的对话》《池凌云诗选》《潜行之光》,部分诗作被翻译成德文、英文、韩文、俄文等。曾获《十月》诗歌奖、东荡子诗歌奖·诗人奖。

真正的树

我们可能在一天之中失去全部果实,

但不会失去更多。

因为要一棵树在一天之内倒下是困难的,

除非那不是一棵真正的树。

伶仃洋

海面上,风的飘絮

正缓缓散去,像是我们怀中

日渐空洞的热情

想寻找一个实体来道别。

我们在未完成的跨海大桥上散步,

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淌着闯入者的汗水。

一株出海的散尾葵,

一个孤单的吻,带着界标和铁索

在海面上哗哗作响。

迷途

秋日下午,树林行列整齐

发出越来越浓的气息,

一个穿木屐的女人被风追赶

转瞬就没了踪影。

但进入这个秋天的人都会魔法,

她尝过爱的滋味,不会再离开,

她所钟情的快乐和痛苦,

投向山影和樹荫。

树林已经成型,远方的山峰

默不作声。一份难言的感动

让我频频回头。我喜欢

这秋的色彩,金黄的稻穗

因饱满而弯腰,被拥在世界的怀中。

我被满山的色彩推着前行,

找不到回去的小径。

行路的方向不对,一切

却不是徒劳。我相信

多少年后,回想起错过的路口

我依然会喜欢这迷途,

喜悦这路上的一石一木,

每一片落叶,和空气中的万千诱惑。

深夜,想起某地即将开放的蝴蝶馆……

香花藤筑成新的芳香小径

星星和泡沫喧闹不休,在今夜

树也在编织细密的篱笆

为了一万只蝴蝶同时起飞

瞬间的奉献,更像一场幻觉

它们出神入化的翅膀

曾是失踪者的羽衣

柔软得不可触碰的躯体

测试着我们荒寂的内心

想到明天的阳光将缓缓推送

热沙,一条羽翼织成的彩色的河流

将涌向高空,垂首的芦苇

将把枝干弯得更低

一块闪闪发光的矿石就落下

太美了,太神奇了

而在蝴蝶馆一角,会不会有一个人

静静坐下来哭泣

会不会有一个人,穿着七彩的衣裳

像桅杆一样静默,让密闭的空间

稍稍倾斜

乌鸦的时刻

当一群乌鸦保持静穆,注视我

暗中感知我强烈的冷与渴,

我的天空开始旋转,

我几乎要开口对它们说话。

它们那么渺小,不该喜爱光

但黑夜忠于它们。

饥饿的故乡在悄悄给它们食物。

我的手缩在衣袖里

估量着冰冷的世界得到的慰藉。

一根冻僵的树枝在醒来。

我记得那个时刻:白茫茫的雪地上

只有白桦树挺立在那里

所有树叶都落光了。只有数十只乌鸦

栖息在枝条上,注视着我。

被迫的沉默

被迫的沉默有一道圆形的伤口

艰辛的日子,你倾听狂风

彻夜筑一座花园

在家乡的河面上。

你用深邃的眼神瞅着一朵

不存在的花,美和孤独

全由自己独享。

你不祈求,也不呼唤

让我的记忆空着

不停去寻找黑暗里的声音。

当新的空白与刀刃

切入血肉之躯,我们震惊于

这纯洁的虚空。我忘了

我们以前都说过些什么。父亲

你敞开的衣领,染上新的血迹

所有话语都默不作声。

我等待你重新开口,我们知道

只有少数人才能真正获救。

有时间你该说说你的绝望

而你从不向我诉说。

你知道,这世界上的凄凉

每一个人都得独自承受。

海百合

当它一步步退到深海

开成一朵海百合,这世上

最孤独的花,现出了地平线。

我的道路也在悄悄回转。

风吹着流水也吹着新建的塔楼,

潜流在栅栏之间打上金黄的印记

送出海百合的种子。

这守护光明的柔软的黄金,

轻如羽毛的叶瓣与火焰共舞。

这古老的深海之殇,退守的

终点,让一切死而复生。

贝壳

潮汛又去了另一处海岸

掩埋新的被遗弃之物。

水在坚硬的事物中反抗

验证内心的自由。

少量沙挣扎着

穿行于链索和失忆的脸。

树木和铁在合成云朵。

依赖于腹中那一阵隐痛,离别

得以延长。每一次

当一阵新的击打来临,

只有贝壳像一张张说着“不”的嘴

但并没有说出更多。

海边的风车

每一天,我都会看到这海边的风车。

我震惊于它永不沉睡的灵魂,

它灰色的叶片无休无止

压向大海和天空,

把远方的碎屑卷成环状。

我无法对它说出我的孤独,

渐渐麻木的伤痛

无法入睡的漫漫长夜。

它也从不提及凌空一吻的晕眩

那下滑的苦涩和死寂。

以巨大的空旷陪伴我们:

昏厥与唤醒,落空与耐心。

昼夜交替的波浪推着不再讲述的

面孔,在缓缓行进。

我看着它奉献出的

最后都被吹进大海,它卓越的

善心,让我一次次赞叹。

它的木质叶片,终于等来

喷吐的火焰——那致命的晚霞

再次连缀起岛屿与陆地。

沙漠之书

唯有红柳和胡杨树的沙沙声轻敲着大地。

唯有枯死的红柳和胡杨树的紧紧相拥

负担着剩余的爱。

唯有塑像中的血液在流淌。

唯有沙粒的心跳之声让航海者的梦

拖着我向前。

对一个荒村的拜访

仿佛被岁月老人遗忘的礼物,

村庄在浓密的植被上升起,

脱离了控制的藤蔓,

自每个屋顶与残垣披挂而下,

一座座呈完全深绿色的房子

在风中摇荡。

山谷中秘密的岁月,

浸着蜜柚的强烈的光芒

垂怜几只环绕不去的山雀,

垂怜远道而来的探询者——

我们四处张望,在荒凉之地寻找

那些被隐藏的东西。

藤蔓在我们周围,似乎要旋起我们。

我们局促的手,轻轻

抚过柔软的叶芽,

却不敢触碰那断墙上的裂隙:

关于现实的残留记忆,

锈和碎石的嗡嗡声——

漫长而耐心的孤独。

呼唤没有回应。没有开始的谈论:

火,田野,歌,祈祷。

帆,渔船,烟,祈祷。

树上的结籽,隐蔽的伤口——

某一天,我们拜访一个荒废多年的村庄,

当我们回望,我不知我们错过了什么。

夜归

夜色中,我越走越慢,

路边的树和植物藏起了叶子,

我认不出它们。而早些时候

我曾试图记住它们的名字。

重归寂静的一天。

猎猎轻风拂过我的脸颊,

眼中的帆影也已回到大海。

沉寂的爱只剩一些秘密的记忆:

在远山黛青色的温柔中,

在两颗沉溺于远古光芒的星星之间,

一架呼叫的秋千停下了。

蓝蜻蜒

我们之中,谁还记得那只蓝蜻蜓?

那时候还是夏天,蓝蜻蜒

歇在山道边的草茎上,

它一动不动,锃亮的蓝

就从山谷挥镰。光

进射,我们全被收进它的复眼。

记忆中,它身下的深渊

在旋转,而它透明的长翼

寂寞而端庄。我们屏住声息

眼睛如一面圆形凸镜

寻找自我的变形。

这个秋天,我从蓝中出来

又进入蓝中的靛青。

那是一条少有人迹的山道,

当我们下山,路上人声喧闹

却再也不见任何风景。

空中飘满了美妙乐音

折磨人的音符飘满夜空,

你发亮的眼睛隐在暗处,

偶尔给一束灯光报以微笑。

我发愁我的喘息,如何

配得上这迷人的节律,

这空洞的楼宇,所有简朴

原来都是因为一份必要的耐心

——为了在死寂之前,思念也能飞翔。

我向夜空伸出手。我走上一个山坡

再下来。我对一棵树说:别倒下

我们同在!

但我需要用十指紧紧贴着嘴唇:

默默地爱,默默地唱,

不要出声……

我几乎原谅了这世界所有的不堪

你从没说爱我,从没说过

一种感情曾如何噬咬你。

你乐于让嘴唇紧闭,词语荒废,

只在空无一人时使劲拉住我

用尽胸中的炭火。

你是怎么样的?我朝你奔走

却始终看不清你的脸庞,

我拥吻你,为你写下诗篇

一路拜访天堂和祭坛,

追逐这无边的空旷。我完成了你——

你白天在大地上行走

夜晚合上眼瞼安眠,

不斥责,不埋怨,并且倦于反抗,

倦于探讨那追随我们一生的空无。

伤害依然存在。而仅仅一阵微风,

让我们重返梦中,那一刻

我几乎原谅了这世界所有的不堪!

让山鹰死在我们怀里

你的脸,有山鹰的影子

你的头发湿漉漉的,河流的问候

沉静而明澈。

你的身体,有时躲在

一棵疯狂的树后面。我记住了

满树的枝叶舞动。当风

经过,我们也爱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