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小姐风波

2019-07-04 02:02◎毓
短篇小说 2019年5期
关键词:老刘儿媳号码

◎毓 新

平常日子也暗藏不平凡的事。

老刘实在不明白,强强究竟犯了哪门子邪,一出幼儿园大门便喊:“爷爷,包小姐是啥人啊?”

老刘只能装作没有听见,不回答。

“包小姐是啥人啊?看,墙上写满了号码呢!”强强提高了嗓门。

老刘瞪一眼孙子,“小娃娃,不该问的就别问!”

强强赌气地甩开了手,“我们老师说了,平日遇不懂的,多向大人提问呢!”迈动小腿乱跑起来。

街道里车多人多。老刘担心孙子安全,边追赶边急中生智说:“包小姐嘛……是姓包的女子……专做好人好事的。”

小城大街小巷的墙壁上,确实写满了手机号码,黑蜘蛛一般;每串黑蜘蛛的旁边,粘联了螃蟹似的三个大字——“包小姐”。老刘每天领着强强,家里往返幼儿园,无法回避地从蜘蛛阵里穿过,像走在荆棘丛中一般。这不,强强终于触及了让人难堪的话题。除了撒谎,老刘还能说什么?

强强偏偏好奇,“做好事还广告啊!”

老刘嗯嗯啊啊胡乱对答。

强强在幼儿园读中班,淘气而聪明,默默记住一串号码,回家存入了老刘的手机。老刘的手机平日多不用,随意乱放在饭桌上,强强有空没空拿着玩,不少功能很熟悉。要命的是,强强存入之后试拨了一下,果然是通的,便放心地挂了。几秒钟后,电话回打过来。强强很有成就感,“爷爷,电话!”

“谁的啊?”老刘在灶房里帮老伴择菜。

“包小姐!”强强童言无忌。

老刘听炸了耳朵,挂断手机,眼睛直往老伴那边瞟。好在老伴正在气濛濛中忙碌,身子似乎凝滞了一下,但没什么大反应。

强强却不依不饶,“为啥要挂啊——包小姐不定做好事呢!”

老刘眼眶都瞪裂了,强压怒火来到客厅。得赶紧把那该死的号码删除。可不及老刘动手,包小姐的电话打了过来。老刘气急败坏,接通骂了一句脏话,挂了。老刘担心强强还捣乱,将手机放进了自己跟老伴的卧室里。

午饭桌上,儿子和儿媳都在,手机在卧室响。老刘下意识地撂下碗筷去接。强强嘴快,“肯定又是包小姐吧。”

老伴没听清,“你说谁?尽骚扰!”

“包小姐啊——找爷爷做好事呢!”

幸运的是,电话是远房亲戚的。老刘那个亲热,提高嗓门,东拉西扯多聊了好一阵。饭桌的气氛陡然微妙了。老刘谁也不看,草草扒光碗里的饭便回卧室了。万没想到,午休正酣的时候,手机又不失时机地响了,老刘迷迷糊糊接通,里面传来温柔的女声:“先生您好……”

老刘摁了挂断键,像六月天浇了雪水,睡意顿消,扭头看去,老伴大睁双眼,不认识似的瞅着他,好像一直不曾睡。老刘想解释,可老伴的神情,只要碰她一下,定会火山爆发。老刘只得将嘴闭紧。他实在恨透自己了,撒什么谎不好,竟那样哄孙子,凭空惹来一身臊。好容易挨到入园时间,他遇赦一般,领着强强出了门。街巷墙壁上的蜘蛛和螃蟹,一如既往阵势浩大,强强由衷地赞叹说:“包小姐真牛啊,这么多广告!”

手机在兜里响过多次,老刘装作没听见。等强强入了园,他找个僻静的地方,将“包小姐“拉进了“黑名单”。老刘虽不擅长玩手机,“拉黑”的技术还是懂。他如释重负地舒口气,当手机再次响起,轻松自如地接通了。可话筒深处,竟又是妖魔般的女声:“先生您好……”

接下来,每隔十几分钟,便有同样的电话打给老刘。刚打的号码被“拉黑”,新的号码又呼入了,真可谓前赴后继。老刘招架不住,干脆将手机关了。他焦躁地在街头转来转去,转到幼儿园放学,接了强强,心事重重往家走。谁知道一进家门,老伴劈面吼道:“死哪里享受去了,连手机都关,这不,菜都煮成汤了,急等面条下锅呢!”

老刘点头哈腰重新下楼买面条。

当晚,老伴在厨房磨蹭了很久,等儿子儿媳领强强睡下,才姗姗进的卧室。徐徐将门关死,老伴向老刘要手机。老刘心里有鬼,这么晚了,要手机干啥?老伴黑着脸不回答,手硬是树枝般伸着。别看老刘平日挺爷们,其实是典型的怕老婆。过去上班拿工资,老伴做饭当家属,内事上就言听计从,绝无二话,如今退休了,跟儿子儿媳住一处,纯粹成了甩手掌柜,退休的工资折交由老伴全权处理了,他每天除接送孙子,适当帮帮厨外,任何事都懒得过问。因了这样的惯性,老刘凡事只有臣服,将假装充电的手机给了老伴。手机打开,还不等老伴查验,铃声蛮横地响起。老伴接通,妖魔似的女声:“先生您好!……”

老刘抢过手机,死死按了关机键。

这一夜,注定通宵无眠。老两口闹别扭,总要死瞒晚辈的,至少,不会摆到桌面上。第二天,老刘又黑又大的眼泡说明了一切。即便如此,老伴还不罢休,干脆釜底抽薪,将老刘的手机没收了,让乖乖在家里饭桌上放着。奇怪的是,手机真帮主人的忙,这个上午竟不声不响,只在快十一二点时,叮咚声响收纳了两条短信。老伴不识字,不知道短信写什么。老刘中午接强强回家,也不敢碰手机,为了避嫌,径直进厨房打下手。倒是强强,积习难改地拿起手机,自然打开了那些信息。读幼儿园的强强,尽管有妈妈开小灶,多识了几个文字,读短信毕竟有困难,可“包小姐”三字,老熟人似的跻身其中,一下子跳入眼里了。

正巧儿媳下班回来,强强呼喊着去求助妈妈。

帮厨的老刘尖起耳朵,听强强喊儿媳读短信,恨不能从楼板上钻个窟窿躲进去。微波炉和油烟机的声音乱响,老刘没听清儿媳给强强解答了什么。可强强分明受了最严厉的训诫,饭桌上远没有平日活跃了。气氛显得相当沉闷。老刘不敢看儿子,更不敢看儿媳,饭吃得比咽药都难受。饭后进卧室,还要应付老伴不由分说的冷战,老刘哪有胆量动手机。他打算送走了强强,瞅机会给老伴好好解释。可就在强强入园的时候,老伴偏偏要一起去。刚出住宅小区,迎面碰见玩伴马大炮,冲老刘大声喊叫:“这两天碰啥好事了,不来打牌,害得我们三缺一!”

“爷爷是碰好事了,包小姐电话叫呢。”强强声音比马大炮还冲。

老刘差点背过气去,声色俱厉怒斥孙子,差点动了手。马大炮愣立原地,左看老刘,右看老伴,双眼慢慢绽放出莫名的坏笑。老伴呢,更是一改平日的热情和贤惠,一句话不呼应,当即转身回了家。老刘满身冒汗,一下像虚脱了,抬动脚步的力气都没了,心里只突闪一个念头:这场误会已无法阻止,从家里走向社会了;凭马大炮那张垃圾嘴,不吼个满城风雨才怪呢!

包小姐?包小姐!老刘乱抓着头发想。

包小姐!包小姐!这词语尖刀似的扎在老刘心上。

坚持将强强送入园,老刘在街上落魄地走。他知道,现在向老伴解释,无疑火上浇油,只能招惹更大的乱子;寻找马大炮解释,等于画蛇添足,只能给他更多笑柄了。活到这档子年龄,摊上这种骚事,又眼睁睁无法解释,连老伴都无法解释,头顶的天都塌了。这不仅涉及个人的清白,一辈子的清白,还关乎子孙的声誉,几辈子的声誉。他必须尽快想办法,阻止事态进一步发展。一边走一边想,一边想一边走,老刘进入了无我的境界。冷不丁的,有个想法从他的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中规中矩了大半辈子的老刘,被自己的想法感动了。

正好逢了周末,儿子儿媳领强强看岳父岳母了。老刘直到天黑才喘吁吁进的家,也不看老伴的脸色,张口讨要自己的工资存折。老伴呆了。她本来积了满脑子的阶级斗争,准备好好修理和整治“老不死”的,冷不丁碰上这手怪牌,仓促不知如何应对了。

老刘态度坚决,只要存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那种。

老刘的作派,老伴从未见过,她呆愣好久,泪水涌上眼眶,堵气将存折拿出来。老刘劈手夺过,饭也不吃,关自己进了卧室,其决绝的样子,也是前所未有。儿子和儿媳都不在,老伴心理少了依赖,胆量一下变小,不敢激化矛盾了。先是提着脚在站门面外听,听不出声息,又试探着敲门,更了无反应。老伴脑中忽突起不祥的预感,可转念一个拚命索要银行存折的人,大约不至于出意外吧?便打消了求救儿子的念头,怕事情一旦闹大,没法收场。折腾来折腾去,已是凌晨时分,实在乏到了极点,歪进沙发入了梦乡,等老刘从卧室出来,竟丝毫没能察觉。

老刘先到银行自助机上取了钱,顾不得吃早点,直奔目的地而去了。约好的人和车子已在候他。老刘换了全副行头,将几桶涂料抬上车。首先去的地方当然是幼儿园的巷子了。那巷子两边原本雪白的墙,几乎被“包小姐”层层叠叠污没了底色。老刘胸有成竹,一到场便操起大毛刷子,蘸了粉白涂料,大刀阔斧地朝那黑蜘蛛似的号码宣战了。一下,两下,三下……瞅着可恶的文字被在白色的液汁下一片片消失,感觉像端着机关枪扫射仇敌似的,老刘实在解恨极了。

星期天的幼儿园铁门紧锁,失去了平日的活力和热闹,过往的市民看身穿天蓝服装、捂着帽子口罩的人刷墙,以为城管部门开始治理环境,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不觉太阳高升了,老刘已汗流浃背,可回看身后洁白如新的墙壁,仿佛还了自己清白一般,丝毫不觉得疲劳。刷完了幼儿园巷子,又转战每天领强强必经的街道——老刘心里,恨不能将小城所有墙壁上“包小姐”的广告彻底消灭。尽管他无法说清,这样的举动能否消除这场误会,但眼下他能做的,只有拚命洗刷这满墙的污秽了。

老刘边刷,嘴里边解恨似的,喃喃咒骂一些不真切的字眼。

一直粉刷到午后,老刘仍没有停歇的意思,好像神灵附了体,一直不依不饶不理不顾地干,那架势,好像他要刷掉的,不是眼前墙壁上的墨迹,而是整个世界的肮脏,是他心境深处的龌龊……可是,毕竟快七十岁的人了,干到后来,突然头脑发昏,眼前发黑,自己把持不住,一个头从车上栽了下去。

涂料桶吓得打个筛子,报警似的轰然滚落,洁白的液体蜿蜒流淌。

老刘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看见洁白的大背景下,挂在支架上的输液管,接着看见守在旁边的儿子。他极力回想,慢慢明白大约是在医院里了。这让他一下彻底清醒过来,马上回想起医院外的现实,挣扎着想坐起身子,被儿子阻止了。像面对纪检委似的,老刘立即向儿子自我批评,要坦白他“包小姐”的全过程,又被儿子阻止了。儿子恨铁不成钢似的,“爸,不就一点小误会嘛,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呢!”

“可……可你媳妇……”

“她一开始就没当回事——我假如听她的话,提前跟您沟通,也不会让您受这番折腾的。”儿子懊恼地抚着老刘的手。

“还有你妈……”

“放心,我已经解释了,我妈正在家里后悔呢!”

“还有那手机……”

“停机换个新号码,不就解决一切了!”

老刘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强忍不让泪水流出来。他不要输液了,必须马上出院,去给马大炮解释。只要老伴不误会,儿子和儿媳不误会,马大炮那张嘴,老刘相信有办法堵上的。

尽管身体真比较虚弱,可拔掉输液管走出医院的老刘,坚持要先去幼儿园接孙子。经过幼儿园巷子那洁白的墙壁,老刘心情像头顶的蓝天一样晴朗。可令他震惊的,强强一见面,竟狠狠推搡他,立眉皱眼地说:“我不要见你,你是坏爷爷呢!”

“为啥啊!”老刘可怜兮兮的。

“问自己吧——你给我撒谎?”

“啊,爷爷撒啥谎了?”

“包小姐,做好事……”

“啊,爷爷错了。”

“明明是坏人,你偏说好人——你不会跟包小姐做过坏事吧?”

“爷爷错了!爷爷再也不敢……不敢……撒谎了!”老刘一路护送孙子,一路忙不叠地认错打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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