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坡记事

2019-07-04 17:56曹怀平
湖南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大姑村子土地

曹怀平

我该为土地坡记下点什么了。它快消失了。

它是个很小很小的村子,蜷在武陵山的角落里。如果一个村子是有生命的,或许我应该准确一点说,它快死了。一个人的死,会有锣鼓喧天,有很多人来送,热热闹闹。一个村子的死却安静得出奇。它一点一点地安静下來,等安静到只有鸟兽在叫的时候,它就真的死了。

人们一般不把活力这类词安放在没有人只有树木鸟兽的地方。尽管,实际上,树木鸟兽的活力不会比人差。

当然,土地坡现在还没有完全死去,所以,我该为它记下点什么。不然有一天它真的死了,那就什么也剩不下,就会进入彻底的安静之中,像一粒灰尘掉进一个巨大的黑洞。

黑洞其实只是科学上的说法,谁也没见过。一个人的死我们是见过的。他被放进棺材,被封住,然后被放进地下多少米深处,被盖上很高的一堆土。那个人,永远在黑暗中了。村子死了,感觉也就像一个死人被剥夺了晒太阳的权力。

土地坡曾经有三个名字,土地坡,土垒坡,土里坡。人们爱怎么叫怎么叫。按我的想法,土里坡最不靠谱,土里不会有坡的。土里只有黑暗。坡会领你一直往上走,走近光,走近太阳。土垒坡吧也不对,差不多上千米的高坡啊,怎么用土垒得起来?用土垒那么高的坡,得人人都是愚公。可愚公就那么一个,跟着愚公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所以,我一直就叫它土地坡。别人怎么叫我管不着,反正,我就是这么叫的。

土地坡也曾经是一个大队的名字。它还管着其他四个生产队,也就是四个比它更小的村子。其实呢,是六个。

整个大队得从那座很大的山的脚下算起。山脚下有条小溪,溪上有座石头小桥,桥边以前有三户人家。三户人家,人太少了,他们就划归土地坡。

从小桥边上山,一条石级路,爬大约五六百米,有个供往来歇脚的地方。一棵柏树,很老很老了。柏树边有一块石碑,碑上的铭文全看不见,不知这碑是为了记什么而立的。

以碑为中心,便分出了两条岔道。从左手再往上走,依次是覃府垭,檀木坪,桂竹坪。覃府垭太小,也只有三户人家,就属檀木坪生产队。

据说,覃府垭在不知多少年以前,是个不得了的地方。有个叫覃元伯的人,是朝中大官,家有黄金万两。他的府第高墙深院,有九重进深,那叫一个气派。记得小时候从那里经过,要走那高墙边。高墙虽已斑驳,但都还在,气势有些压人。从挂着生锈铁锁的门的缝隙朝里看,只有杂草和高墙的黑影子,有点阴森。后来我长大了,经过那里的时候就想,一个家族,兴旺起来就鳞次栉比地铺排出威势,像是要霸住一片天。衰败呢,就像一阵风,吹过了,留下一墙的青苔,一地的碎片。

从石碑的右手边上山,首先就是我的出生地土地坡,再往上,依次是覃家岭和野鸡坪两个小村子,过去也是两个生产队。

前年暑假,我随叔叔回了一次土地坡。叔叔说,现在覃府垭三户人都搬走了,空了。其他小村子也都只剩一两户或是两三户,且都是老人小孩。土地坡原来是全大队最大的村子,现在也只剩了五户,十来口人。那个时候我就想,这些村子,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已入垂垂暮年,不知道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入夜,我和叔叔在老屋前的坪场上乘凉闲话。笼罩在我们周围的,都是黑暗。天倒是很蓝,但是星星没有小时候看到的那样灵动有神。村子一片静寂,连声狗叫都听不见。

睡觉的时候我又想,人死了,全身都冰冷了。现在,这个小村子,它要是有知觉,是不是正感觉到冷意来袭?像没有太阳以前的那种冷?

土地坡的村口有棵很高很老的枫树。

土地坡人相信,每一棵古老的树都有灵气,有神性,是动不得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常见它旁边有人烧纸上香,不知道祈求什么。

村里有个后生,他不信枫树有神性。冬天下雪,他怕苦,不愿上山里去弄柴火,就搭个长梯子,爬上枫树去砍树枝,结果摔下来死了。也不知是他自己不小心还是枫树显灵,反正他死了。

后生摔死之后,那枫树就更神性了。土地坡人除了膜拜,再没人敢动。一年四季,它就自顾自地枯荣,也不知道它寂寞不寂寞。

据说,这棵枫树旁边原来还有一棵更老更大的枫树。那棵枫树老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自然而然也就死了。它活着的时候,人们在它下面乘凉,遇事就拜它,求它的保佑,死了也给村里带来了好处(有些人还不如一棵树)。人们把它粗壮的树干锯下来,做成了“油榨”。

说这个“油榨”,我得费神解释一下了。这是一种原始的榨油工具。用材质很硬的粗壮树木,中间掏空,左边空间整齐地码放油菜籽饼或者油茶籽饼,右边空间放一排硬实的木头。之后,就在木头之间打进一根根楔子,直到再也打不进去。油菜籽饼或油茶籽饼受到大力的挤压,油就出来了。

打楔子需要很大的力气,人们就用大绳子在空中悬一粗壮硬实的木头,两个人扶着那木头像秋千一样地荡,荡两下捶击一次楔子。所以,在那个时候,凡是有榨油坊的地方,你总能听到“嘭”“嘭”的沉闷的声响。

土地坡的榨油坊建在村东头的一个小山坳里,旁边有一口水井,是个阴凉清新的地方。记得很小的时候,只要村里开始榨油,我就喜欢到榨油坊去玩。我喜欢看两个汉子一起扶着悬在空中的那根大木头,一边喊着号子,一边嘭嘭嘭地捶击楔子。我更喜欢嗅油菜籽饼或者油茶籽饼,还有从油榨底部槽口流出的油,它们都有一种浓而不腻的香味。

油菜籽的香味让我老想春天绕着村子的油菜花,一地一地一坡一坡的,全是灿烂阳光的明媚的颜色。这颜色很提人的精神。于我来说,油菜花开的日子是开心的日子。菜花开,春天来。风一天比一天暖和,不用再担心冷,那种没棉衣穿被冬日的风吹着的刺骨的冷。小时候有几个冬天,好像特别的长,几天几天地下雪,山路都封住了,走不了了。这样的日子,你把压箱底的衣服都套在身上了,可你家穷啊,没棉衣啊,还是个冷。只有整日待在火边了,可你出不了门啊。人只有经历过这样的日子,才会真的懂得温暖的含义。

油菜花开的日子,我还可以去菜花地里捉蜜蜂玩。轻轻地抓住一只蜜蜂,捏着它的翅膀,对着太阳光看,它的身子和翅膀都透明,是亮亮的黃色,漂亮,精致,我常常“啧啧”出声来。当然,我最后总是把捉住的蜜蜂放掉,让它们自己去采蜜,让它们自在地飞。我不知道它们会飞到哪个养蜂人的家里,但我想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总有几只会飞到叔叔家里去的。叔叔是个养蜂高手,他能双手捧起一大堆蜜蜂,蜜蜂不会蛰他。我经常跟着叔叔,学会了捉蜜蜂的本事。可惜后来这本事派不上用场,慢慢的也就忘记了。

油茶树开白色的花,朵不大也不小,中间花蕊里的蜜很多很浓。有时候看到花里亮晶晶的一泡,便小心地摘下花往嘴里一倒,那蜜甜得,我也会常常“啧啧”出声来。我们这些吃不到城市里生产的糖的深山穷孩子,没成想吃的是真正的“绿色食品”。

因为油茶花里的蜜太浓了,有些蜜蜂在采蜜的时候不小心,翅膀都被粘住了,飞不了了。我曾想救一只蜜蜂,但没用,它的翅膀上粘了蜜,变重了。它再也飞不起来了,死了。

叔叔说,蜜蜂这小东西命不长,短短的时日里还那么辛苦,就像人,也不知道一年到头忙些什么。

还记得土地坡有几个奇人,其中一个外号“懒皮”,真名倒是忘记了。那时候没饭吃,一般人都精瘦精瘦,他却养得胖胖的,人又黑,夏天的时候不穿上衣,肚皮像在冒油。

懒皮一个人过,很懒,又贪吃,一天到夜不做事,就在村里晃荡。

据传,懒皮不知在哪里跟谁学了一样奇异的本事,你做饭菜的时候,他只要一念咒,你的饭菜就做不熟,再怎么加火都没用。靠着这本事,他整日里东家游西家瞅,见人做好吃的就咒语一念。人见了他,又见自己的东西做不熟,知道要请他。请了他,他就解咒,解咒了便水也开了饭菜也熟了。就这么着,他不种地不耕田,不用劳苦,日子过得闲闲的,极舒坦。

有一年冬天,懒皮死了。

听人说,那天他见一家正做野兔子,便又施了咒。那家人知趣地请他吃饭喝酒,之后,夜里回家的路上,他就死在了雪堆里,天亮了好久才被人看见。

这事,村里人都说很奇异,是报应。村里的赤脚医生有一次偷偷跟我说,懒皮其实是被毒死的。那人家的兔子是在自己家菜园子里捡到的,不知是吃了什么毒草死了。那家三口人,吃了之后也是上吐下泻的,赤脚医生用土方子给救了。懒皮贪,吃得多,又喝多了酒,毒发的时候没人知道,就死了。

懒皮的死相我亲眼见了。那是我第一次见死人,很是难忘。

那天中午,阴沉沉的,飘着大团大团的雪花。懒皮的头和身子都被雪埋了,只露了没被破棉衣遮住的肚皮在外面。那肚皮仍然是黑得流油的样子。

几个长者指挥着几个后生,把懒皮硬邦邦的尸体从雪堆里扒拉出来,卷了半截破席子,抬到山脚的溪边,随便找个坳子埋了。

日子也真是奇妙。懒皮埋掉的第二天,村子又和以前一样。年关到了,人们开始忙过年的事。虽然家家都穷,但杀个把几十斤重的瘦年猪的也有几家。几家杀年猪,就有一堆人去忙。其他人家,萝卜白菜之类也得准备。

孩子们有的已经开始偷着自家的鞭炮放了。黑沉沉的天空下,飘飞的雪花中,鞭炮的响声很沉闷。

我记得,那年过年,有好些天,我眼前总晃着懒皮露在雪堆外的黑肚皮。

因为冷,冬天来的时候,赶在下大雪之前,土地坡人都会忙打柴的事。家里人口多的,门前的柴堆会像小山。人不多的,也得预备一些,不然,大雪里山上路都看不见,砍柴的活计可不大好受。

离村子不远的小溪边,有座水碾房,住着个孤老头子,村里人都叫他培老倌。他是曹姓人,比我高一辈,母亲常让我叫他培伯伯。我当然是有母亲在的时候叫培伯伯,其他时候都跟着别人叫培老倌。反正,任谁,包括小孩子叫他培老倌,他都笑着答应,从不生气。他会讲很多三国水浒故事,我没事的时候喜欢跑去水碾房听。

培老倌老得手脚不大灵便的时候,冬天的柴火一般是生产队派两个人专门给他砍一天。两个人一天,积下的柴火当然不够过冬,大雪天里培老倌时常得拖着一身的瘦骨,颤抖着上山去。他佝偻着身子,拖着一小捆柴火从山路上下来,那样子像极了一条苍老的黑狗。

我十岁那年,腊月里大雪足足下了大半个月,雪积得深的地方,我踩进去能齐到腰间。

可能是生产队给砍的柴烧完了,自己又实在动不了,培老倌冻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没人知道。年初二了,有孩子摸到水碾房玩,看到培老倌蜷在破棉絮里不动了。

听到消息,我跟着父母去了水碾房。那时候,我好像别的都没看见,只见了培老倌露在棉絮外的两条腿,一层薄皮包着硬硬的骨头,有些发黑的深紫色,和我们家老黑狗的腿比,粗不到哪里去。

看着看着,我觉得有种极锐利的冷意往自己的两条腿里钻,钻进骨头里,骨头开始隐隐地疼。后来,我得了风湿关节炎,一到天冷的时候就发作。

那以后,我开始跟着大人或大孩子上山学砍柴。每年冬天来临,我都会发狠地积攒柴火。我怕大雪天的那种冷。

有一次,可能是刀磨得太利,我一刀砍断一根树枝,连带着在膝盖上砍了个大口子。口子足有寸来长,两边的肉翻卷出来,深紫色。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冷,竟然没有流血。但是痛,痛到麻木,痛到不知道痛。

后来我想,那也是在灰色的日子上面砍了一刀,想让我窥视和记住那些日子的背后有些什么。

小时候,冬天总是很长。冬天的夜,长而且黑。走出屋外,雪的白光里,能看到一些东西模糊着怪异的影子,山和天空就沉沉的什么也没有了。

几家人围着一家人的火坑,屋门一关,黑,冷,就都在外面了。

大人们开始讲一些鬼啊狐啊的怪异的事情,孩子们紧紧抱住大人的腿,张了耳朵去听,又是惊奇又是恐惧。

父亲曾讲过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说是爷爷死的时候,父亲正在辰溪煤矿工作,离家好几百里呢。得到爷爷的死讯,便车啊船啊没日没夜地往家赶。船到北溶镇之后上岸,得走路回家,那时候天已落黑。走到红岩壳路段,怪事就出来了。

岩壳是石洞的意思,红岩壳却并不是红色的石洞。那个地方原是一面红岩石的山,笔直。人们在山腰石上凿出一条路来,路深入岩石中,下面的岩石悬出去,上面的岩石罩过来,有点像洞,也就叫红岩壳了。

那段路因为岩石和树的笼罩,白天里都很少有阳光,据人说常会有些阴森的事情。

父亲走到红岩壳,坐在路边石上歇脚,就有东西开始撕抢手中提着的两块肉。睁大眼睛,打开手电去瞧,却什么也没看到。

父亲说那年是一九六○年。那年月,肉可是极稀罕的东西。

父亲一辈子胆子极大,知道事情古怪,便赶快起身护着肉离开。那些不明的东西一路追着,抓抢那两块肉,有时还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声,一直到完全走出红岩壳路段。到了敞亮的地方,拿手电照着仔细看,肉上面有很多指印。

父亲说,跟他抢肉的,不是鬼就是妖。

后来,我知道一九六○年的前后几年,大灾,饿死了很多人,爷爷就是其中之一。人把地皮上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想来鬼与妖也和人一样要吃却没得吃,于是见到肉也就抢了。

这世界,按有些人的说法,有人界,鬼界和妖界,这些界看样子都有赖于人界的丰足与和谐。当然,这是我现在的胡思乱想。

土地坡村子的对面,也是一座大山。那里没人住,林子密,我一直以为那里有很多神秘的东西存在。

应该是读初二的那年,有一次放假回家,我想帮母亲做点事,便去对面山上砍柴。现在已经想不起来那天是因为什么没有找到一个伴,我一个人去了。第一次独自上山进林子,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紧着。我一面砍柴,一面为了林子里的每一个响动担惊受怕。一会儿想黑林子里会不会钻出虎豹蛇虫,一会儿又担心哪个阴暗处是不是藏着鬼怪。

我不停地默念书本上学到的一点唯物主义知识,抵御着心中不断扩大的恐懼。柴够了,我背起来飞快地走,也没感觉到背上的柴有多重。一口气到了山脚小溪边,便放下柴火歇息。小溪边敞亮,离村子也近,虽然还是没有一个人,但所有的恐惧都消散了。

洗了手脸,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歇了一阵,我的玩心又起来了。那时,我只有十三岁。

我找来一截比较粗的茅草杆,在中间部位钻几个孔,插进几截小茅草杆,做成了一架小水车。水车放到一处小水槽上,便呼啦啦地转了起来,还甩起了亮亮的水珠。

我出神地看着小水车,那有节奏的旋转,还有水流的轻声细语,让我整个人都恍惚了。

突然,溪的上游不远处有响动。抬头,见一小动物正低头在喝水,全身明黄色的细毛,绒绒的,毛尖在阳光下闪亮,体格看起来很轻盈。那是只麂子。我听父亲说过,麂子暗灰色的多,黄色的极少见。

因为惊奇,我“啊”了一声。

小家伙听了声音,猛然抬头。我和她四目相对。她那对眼睛很清很亮,像这小溪里的水,透明似的。

小家伙转身跑了几步,又停下。我看着她笑。她对我张了张两只耳朵,摆了摆头,然后掉头朝山上飞跑,像一支黄色的箭,一会儿就在林子里消失不见了。

那之后过了一年多,我已经读高一了。有一次放假回家,母亲叫我到山脚小溪边放牛。那时已分田到户,原来生产队的牛也分到各家,我家分到的是一头大水牯。大水牯耕田犁地没得说,就是凶。

我把大水牯赶到溪对面林子边的山坡,就任由它去。反正,那里草多,也没耕地和庄稼。

我回到溪边,坐在一块大石上,掏出随身带的小说来看。正看得入迷,就听到大水牯哞哞地叫。那叫声不大正常,像是很愤怒。

我吃惊地抬头看,见大水牯已爬到一堵崖边,昂首朝着崖上的林子大叫。

我心想事情有点不对,大水牯可能遇到了什么怪事。虽然心里有点发毛,但因为怕牛有危险,我还是硬着头皮跑上山去。

我站在离水牯四五尺远的地方,看那悬崖和崖上的林子,好像也没什么古怪。

我上前去拉水牯脖子上的绳子。拉了两下,水牯不动。拉第三下,水牯猛地回过头来,双眼通红。

我吓坏了,转身没命地跑。水牯在后面狂追。

眼见就要追上了,左边的林子里,一支黄色的箭呼地窜了出来。不知怎么,我也力气速度陡增,随着那支黄色的箭飞奔。

山脚下,小溪两边都是田,小溪应该有差不多两丈宽吧。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跟着那黄色的箭,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没有任何迟疑,一下子就跃过了小溪,到了对面的田里。大水牯追到溪边,停下了。它没力气,或者没勇气跃过近两丈的溪面。

那只黄色的小生灵,还是朝我竖竖耳朵,摆了摆头,然后朝溪的上游射去,像一支箭。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当时的那一跳好神奇。后来,我在相同的地点试过很多次,都没有成功。正常情况下,我是无论如何跳不过那道溪的。

覃府垭以前只有三户人家,却是个出人物的地方。除了前面说到的覃元伯,我认识的还有一户人厉害,主人当了多年的大队支书。支书的母亲更是个奇人。

支书的母亲叫什么名字,村里人好像都给忘了,只叫她覃大姑。我认识覃大姑的时候,她已经是覃老太婆了,人极瘦,像只有骨头,但额上光光的没有皱纹,两个眼睛黑得有神,射出的光刀子一般,而且诡异。

覃大姑有些本事。在我眼里,她就是在书上看到的巫婆。

比方说,她能给人治病。和一般草医不同,她给人治外伤,先是往人伤口上喷两口水,再将一大把草药在口中嚼碎后捂到伤口上,最后还要闭上眼睛,念一阵咒语,用手指在伤处隔空画一些符号。一切弄停当,她睁开眼,长长地呼一口气,一次治疗才算完。

她也给人治别的内科病,靠的是一碗“符水”。她拿来一碗水,用一根筷子在水里画一些符号,然后当着病人的面把筷子吞吃掉,就叫病人喝掉那碗水,还念念有词地说包医百病。吞吃筷子的本事我是听村里人传的,没有亲眼看到,不知是真是假。

覃大姑结交人有一套,也舍得。有好些年,镇上来的体面人物一般都住她家。但是,村里也有人传,她在家很是小气,她儿子的第一个媳妇就是她的小气给逼死的。

在村里人一般都吃草根树皮的年月,她家大米煮南瓜或红薯几乎天天有,偶尔还吃点鸡或肉什么的。不过,鸡或肉除了拿来招待体面客人,她都是背着媳妇,自己和儿子分着吃。新媳妇活得做,好吃的就别想了。

有一天,媳妇趁覃大姑和儿子外出有事,偷偷蒸了只鸡吃。因为怕人撞见,吃得急,一块大鸡骨头卡在喉咙上,闭了气,死过去了。覃大姑和儿子回家,见媳妇死了,当天就弄了口棺材,草草埋了。

村里有吃风水饭盗墓的,以为她家有钱,死了人应该有些随葬品,当晚就去挖了墓开了棺。盗墓的有个祖传的习惯,拿死人东西前得把人扶起在背上拍两下,说声得罪。

这一拍,咕噜一下,把个死过去的媳妇给拍活了。盗墓的固然飞也似的逃了,新媳妇摸黑回家,覃大姑母子也被吓个半死。

从那事以后,覃大姑对媳妇更不好了,逼着做更多的事不说,还常咒天骂地,甚至不给饭吃。有一天夜里,媳妇跳了她家门前的井,捞出来时已经没气了。这回,真死了。

覃大姑活到七十七岁。在一个冬天,离过年只一天,腊月二十九,她死了。她死的时候是坐着的。听人说,她躺棺材里两天,气色都和活着时候一样,还有些红润。

她儿子为她停棺七天七夜。那年月虽没有所谓的道场法事,但敲锣打鼓是有的,也算热闹。因为她家和我们家还有些亲戚关系,这七天七夜中的某一夜,母亲带着我去了。

那一夜,我趴在母亲的腿上没睡。她家后山黑林子里,猫头鹰也叫了一夜。

现在,我偶尔还会忆起覃大姑。忆起的时候我就想,要是覃大姑活到现在,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家的上面,隔一个坎,有一户戴姓人家。那家人有好几个孩子,是六个还是七个,现在我真的记不清了。有四个女孩我记得清,女孩中的老二叫秋英,长得有点点黑,但好看。她比我大三岁,可读书迟,到上学的时候,就跟我一个年级一个班。那时候土地坡的学校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有初中,小学每个年级都能单独开班,不再是几个年级一个班一个老师上课。

秋英老喜欢跟我一起。那时候我小,什么也不懂。有一天放学,她拉我到学校附近的一块田里,躲到草垛后面。她解开衣服,要我摸她的胸。她的胸前有两个鼓起的小小的奶,像两个鸡蛋。我犹犹豫豫把手放到她的奶上,她突然大叫了一声。她这一叫,我们都吓了一跳,各自飞快地跑开了。

那以后,秋英不再跟我一起,也不再跟我说话。

我们小学毕业那年,村里的初中停办了,考上初中的都要去镇上上学。去镇上上学的学费比在村里上学贵了很多,要十多块,我和秋英家里穷,拿不出。家里面都说,要是我们自己能弄到学费,就让我们读书。

我和秋英便天天上山砍茅草秆,背到镇上去卖。记得是六角钱一斤,镇上河边县里造纸厂专门有人收,当场过秤,当场给钱。

天天在一起,從早到晚,秋英也不大跟我说话。我个小,力气也小,她那时有点像个大人了,常常帮我,帮我的时候也不出声。

我们砍茅草杆的最后一天,秋英的右手拇指被茅草叶划了很深一个口子,流了很多血。看着她血流不止忍痛含泪,我急忙扯了一茎茅草的嫩叶,放在嘴里嚼烂,然后捂在她的伤口上。说来也是奇事,血居然被我止住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茅草叶是世上最好的止血药。在给她用破布条包伤口时,我看见泪在她的眼里转圈圈,但始终没有流出来。

那一天,我们到镇上卖了茅草秆,回来的路上把很多天来卖的钱加起来算了算。我们都已积攒了二十多块,足够一个学期的学费了。

我们坐在小溪边歇息。我望着山上成片成片的茅草,有的已经抽出了红色或白色的穗子,风吹着它们,像是在舞蹈。

突然,我看见秋英坐在那儿落泪。我吃惊,忙去问她。她用水洗把脸,笑了,说,想起过几天能到镇上读书,高兴呢。她笑得很灿烂。

到快要上学的前几天,事情起了变化。秋英的父母不让她上学了,要她把钱交出来,给她的两个弟弟上小学。秋英不干,挨了一顿打,伤心地哭了几次,最后也只得把钱交了。

我去镇上上学后,很少能见到秋英。放假回家碰到,也只是打个招呼就走,并不多说话。她长高了,更好看了,但脸上没有笑意。

我上高一的那年寒假,放学回家的那天,天很阴沉,飘着雪花。我一个人从镇上走回村子,走到我跟秋英砍茅草秆的那面坡,就见秋英穿了一件大红衣服坐在路边,脖子上还系着条绿色的丝巾,很好看。她的脸上微黑中带着白,没有血色。

我走近,说你怎么在这里。她说我在这等你呢。我说等我做什么,她就不做声了。我就说我们一起回去吧,她点点头,跟在我的后面。

快到村口了,在一个岔路边,秋英站住了,看着我掉泪。我说你怎么了,她说看见你高兴。我说高兴就不要哭啊,她说现在日子好过了你要考上大学。说完,她就转身沿小路走了,我朝她喊你去哪里啊,她没回答,飞雪中那红色的衣服绿色的丝巾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呆呆地站了半天,想不明白在这大雪天里,秋英要去哪里,做什么。那条小路通往山脚的小溪,这样的天气里,雪把路埋得都看不见了。

回到家,我把事情跟母亲说了。母亲一听,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喊来在屋外劈柴的父亲,两个人轻声说了几句,然后拿了些纸钱到堂屋的神龛下去。我不懂父母在做什么,便跟了去。只见母亲一面烧纸钱一面口中念叨,秋英好孩子,我知道你死得委屈,我给你烧些钱,求你不要再来找我们家建平了(建平是我的小名)。

听了母亲的念叨,我全身都冷了,冷得止不住地抖了起来。我跑到屋里的火坑边,倾着身子烤火。火坑里的柴火烧得很旺,但我还是很冷,止不住地抖。

后来,母亲告诉我,半个月前,秋英的父母要她嫁给落坪村的一户人家。人都说那户人家有钱,但儿子是个半傻子。秋英的父母收了那户人家八百块的彩礼。秋英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当然,父母收了彩礼,秋英答不答应都一样。送彩礼的人前脚走,秋英后脚进了自己的房。她上吊了,没有人知道。第二天,她的父母弄了几块板子,把她埋在了山脚的小溪边。

那是一九八一年。八百块,对土地坡人来说,是好大好大的一笔钱。

最近几年,我老是梦见自己回土地坡。也怪,每一次,都会梦到村子里死人。更怪的是,有几个梦,没过多久竟然成了真。就像冥冥之中有一个神灵,把他的预测在我的恍惚中演绎了出来。

比如,去年腊月的某个夜里,我梦见死去了好多年的大伯坐在老屋的门口晒太阳。他斜躺在一张躺椅上,盖了一床老棉絮。冬日里暖和的太阳晒得他的小眼睛眯了起来,长长的白胡子在微风里一飘,又一漾。那个时候的大伯,就是个快要得道的半仙。

见我从旁走过,大伯也不睁眼,悠悠地说,回来啦,我跟你讲,垴上戴家,你二家公(外公),过几日就要跟我去了。

我狐疑,想那二家公不到七十,据家里人闲话,人家身子还硬朗,怎么会过几天就跟大伯走呢。正想着,梦就醒了。

春节前,我回家,听父亲说,二家公死了,日子是腊月二十三。二家公死在山脚下小溪的一个小潭里,那小潭的水浅,还淹不过二家公的膝盖。村里人都传,二家公定是撞了鬼,被鬼摁在水里闷死的。我从来不信有鬼,但不管信与不信,二家公总是死了。

腊月二十九,我回了趟土地坡,给祖先们送年夜饭。给祖先送年夜饭是北溶一带乡村的旧俗,记忆里,每到腊月二十九或三十,土地坡村子边的山里,坡头垴上便香烟缭绕,爆竹热闹。近些年来,村子里人少了太多,年关时祖宗们的坟前也冷清了。偶尔,某个角落的几阵爆竹,也驱不走山里的寂寞。

在祖宗坟前叩头祭拜时,我知道自己与那些躺在地底下的人们,除了血缘,还有一种神秘的关联;我与山脚下的这个小小村子,也定有某种神秘的关联。这种关联,一直都存在,还會一直存在下去,真切,但说不清楚。

神秘这种东西,是一张纸的反面,而通透是正面。正面与反面是分不开的。就像白天与夜晚。夜晚不只有黑暗,还有别的东西。所以,神秘,除了子虚乌有,也应有一些实实在在的事物,它们发生,或者消亡,只是我们不知道或看不见罢了。

祖宗们坟前的墓碑,有好些都已被风雨侵蚀得苍老了,就如土地坡如今的老态龙钟。我又一次感到,土地坡正在死去,土地坡人都已经走向或将要走向他们向往的另外的世界。

多年之后,当这里只剩下一片山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只有我,因了那种神秘的关联而魂归这里的林中,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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