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花灯

2019-07-04 17:56朱登麟
湖南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小乐花灯

朱登麟

老房子的灯贵哥打电话来,说新房子的灯宝哥今天上午去世了,做七天道场,葬期定在阴历二月十一,二月初十办正酒,还有六天。

“灰狗!”灯贵哥说话的语气有点重,“你还是请个假,提前回来看一眼嘛。只有这世的弟兄,哪有来世的弟兄哟。”

事发突然,我着实吃了一惊。春节回瓮桶坝过年,大年初一晚上,正是往年瓮桶坝太平花灯开光的时候,灯宝哥过老房子来陪我喝酒,瞎掰一些瓮桶坝太平花灯传承的事。说起去年冬腊月下,灯宝哥拖着行动不便的双腿,挨家挨户走访,愣是没把灯班整起来。灯宝哥情绪低落,喝得酩酊大醉,闹得不成个样子,但一点也没有要去的迹象。不承想这竟是我们跟灯宝哥喝的最后一顿酒了。

车过月亮洞,一进坝子,就见沿途的道路旁、田埂上、土坎边,飘飘扬扬插着些红红绿绿的招魂旗幡,给早春的萧瑟点缀了一些活气。新房子前树起一根木杆,木杆上悬着一面黄色旗幡“家当大事”。院子里人头攒动,寨邻们忙着烧茶水、做饭菜、打麻将、扯闲谈。我娘生前告诫我们:人死罪归——邻里间有些喜事,没有礼尚往来的,可以不去,唯有死人,即便是仇家,也必须围拢去,帮忙安葬,送死者入土为安。我娘说这叫“换活路”,哪一天自己“家当大事”,别人才会围拢来“还活路”。不然死了老人,没有寨邻帮忙,那可是丢死先人的事情。

堂屋里传来锣、鼓、钹、铙、钗和法螺凄清的交响。孝子们头缠白布,双手握香,在灵堂中起起跪跪。身着牛皮衣的鬼师念经诵忏,忙进忙出,在给灯宝哥做超生道场。灵堂正中安放着冰棺,冰棺上盖一张白布,用墨笔字密密麻麻写满祭文。我高大壮硕的灯宝哥规规矩矩躺在狭长的冰棺中,面色灰白,双脚绷直,两手紧贴着身子,浑身上下得不到一点舒展。

瓮桶坝是吴氏家族世居地,全村两百来户人家,只有黄、徐、朱、许四户外姓人。空中的尘烟、岸上的草木、田里的禾苗、河中的流水,无不飘散着吴姓家族浓烈的气味。我娘说过,像我家和灯宝哥家这种占绝对少数的外来户,想在瓮桶坝活出个人样,就得结成联盟,形成能跟吴家抗衡的力量。因此,灯宝哥老爹和我爹不仅是至亲,更是过得命的兄弟。小时候,我们两家大人经常耗在一起,生产上互相帮忙,生活上互相照顾,缺了哪一个心头都不踏实。哪家的孩子受了欺负,其他兄弟姊妹就会围拢来,帮忙打架,或者找上门去替他出气。

在我们这一辈中,灯宝哥是最大的男丁,是我们的“带头大哥”。我们这一群小不点跟吴家后人争锋,都靠他出头,就像三国里的刘备(刘备的兄弟也经常受欺负)、水浒中的晁盖(我们不大瞧得起宋江,觉得他太软,不像个大哥)。有灯宝哥在,打个架,惹点事,心里有底气。哪个兄弟姊妹落了单,挨了吴姓孩子胖揍,会一边逃跑一边哭喊:“给我等好——我灯宝哥会来收拾你!”兄弟姊妹间发生争执,得不出统一意见,就说:“问灯宝哥去!”或者说:“咋个吗?这是我灯宝哥说的!”

小孩子都皮,即便是小心翼翼活在别人地盘上的外姓人的孩子。小时候,我们在瓮桶坝小学上学,整个学校只有一个橡胶篮球,球场坝上还没有。课间十分钟,高年级孩子抱着篮球跑,低年级孩子撵着屁股追。大孩子把球在空中传来传去,小孩子跑来跑去总是够不着。灯宝哥抢了篮球,手递手传给我们,不准别的孩子来抢,说要让我们玩过瘾。我们最眼红的,是瓮桶河里有很多小河湾,大热天,放学以后,孩子们一窝蜂跑到河边,脱光身子跳进河里戏水。大孩子们胸前抱着篮球,靠浮力把身子漂水面,悠然自得。小孩子们在岸上看着,馋得直流口水。

瓮桶坝四面环山,夏天暑气难消,太阳一出来,人就汗流浃背。灯贵哥受不了,大清早怂恿我到河里洗澡。我们路过吴麻子家菜园,看见一根南瓜藤爬上竹篱笆,结着几个南瓜。那圆圆的青光,让我俩同时联想到篮球。我们禁不住诱惑,用眼神相互怂恿,各摘一个藏在汗褂底下。

“站住!狗日的。”没走出几步,就见吴麻子拦在田埂中间,指着我们鼓鼓凸凸的肚皮,“说!衣服里藏的啥子?”

“啥子吗?篮球——又不是你家的。”灯贵哥理直气壮。

“啥子篮球?快拿出来。小短命的,老子给你告到工作组去。”工作组是公社革委会派驻我们生产大队的,主要任务是给人找麻烦。吴麻子真要告上去,我爹就要倒霉。我爹倒了霉,就会舞起铜烟锅,在我们脑袋上磕出一排大青包,让我们长记性。

吴麻子是个讨嫌人,都说他的鬼点子比脸上的麻子还多。平时看见他,我们都绕着走,怕着了他的道儿。

那天也许是太兴奋,我和灯贵哥想耍耍他。

灯贵哥从衣服底下取出南瓜,举在手上,装着要扔过去的样子,说:“给老子闪开——一篮球砸死你。”

“哈哈哈哈——”吴麻子伸手护着头脸,我们觉得他狼狈的姿势很好笑。

“拽哪样拽?富农子女。小狗日的。”吴麻子嘴里嘀嘀咕咕,让过了我们。

我们绕过吴麻子,来到一个绿树荫蔽的小河湾,脱得赤条条地,跳进水潭中,学着大孩子们的样子,把南瓜当作篮球抱在胸前,在水里嘻哈打笑,游来游去。

正玩得高兴,吴麻子突然从河滩上冒出来,拿一根竹条子指着我们骂:“呔——不知死活的偷瓜贼,快把南瓜给老子拿上来。”

看着吴麻子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们俩又哈哈大笑起来,把南瓜扔上河滩,在鹅卵石上摔成八大瓣,说:“拿去,哪个稀罕你的破南瓜!”

吴麻子抱着一堆破瓜瓣,骂骂咧咧地走了。

不消一刻钟,就见我爹从田埂上大步流星跑过来,手里握着大烟竿,一脸的气急败坏。事态严重,我们顾不得穿衣服,赤身裸体起身要跑,却被一手一个抓住手腕。这一次我爹没有用铜烟锅敲脑袋,他把烟竿倒过来,舞起一根竹節鞭,扎扎实实给我们喂了一顿“青竹笋子炒腿筋肉”,小腿上、光屁股上爆绽出一条条扭来扭去的猪儿虫,青的是棱子,红的是血。

我爹把我们两个“小短命的”押到吴麻子家院子,母亲早已抱着两个又大又圆的南瓜在那里等我们。

父亲一声厉喝:“跪下!”四条小腿像被放了气,软塌塌跪了下去。

我爹我娘百般告饶,吴麻子却不依不饶。我爹说小孩子不懂事,他麻二舅多担待些。吴麻子说没得这样简单,富农子女偷贫下中农的南瓜,是阶级敌人蓄意破坏农业学大寨,得交给公社革委会处理。

一群人闹闹嚷嚷,争论不休。身后突然响起莽声莽气的怒骂:“狗日的麻二舅!小娃娃不懂事你都不懂事吗?才是两个南瓜嘛,拿去胀破你的狗肚子。”

是灯宝哥。我们极其隐蔽地呵了一口气,绷紧的头皮松了下来。

灯宝哥从母亲手里抢过南瓜,朝吴麻子劈头盖脸砸过去。吴麻子低头让开,南瓜在台阶上摔破,成几张号啕大哭的嘴巴。

吴麻子跑过来,伸手抓灯宝哥衣领。灯宝哥一伸手,推了他一个趔趄。

灯宝哥两手叉腰:“来嘛!怕你我不叫小灯宝!怕你我名字倒起写!”

吴麻子嘴里念念叨叨,弯腰捡起地上的破南瓜,骂骂咧咧往屋里走。灯宝哥还要追上去,被我娘紧紧扭住了臂膀。

我和灯贵哥跪在地上,扭头偷偷看灯宝哥,觉得他无比高大。再看吴麻子,感觉他满脸的麻点,并不像平时那么可怕。

那以后,灯宝哥成了我心目中行侠仗义的大英雄,我成了灯宝哥的铁杆粉丝。灯宝哥说每句话,做每件事,我都唯唯诺诺,佩服得五体投地。

坛师们忙活够了,放下锣鼓经书,到一边歇息喝茶。

我站在暂时安静下来的灵堂里,看束手束脚躺在冰棺里的灯宝哥,突然感叹起生命的无常。

一晃几十年过去,我不清楚其他兄弟姊妹怎么评价灯宝哥,反正我对灯宝哥的崇拜和尊重,一直延伸到我考上中专,有了工作,在单位当上了不算小的领导,管了一大群在瓮桶坝人眼里人五人六的机关干部之后。

法事暂停,唢呐锣鼓出场演奏,热闹气氛进入下一个段落。

瓮桶坝人办丧事,图的就是个热闹。做道场,奏鼓乐,唱孝歌,闹腾不停,说是给悲凉的灵堂打个响声。人活在世上,哪个不想闹出点响动?死了,也不能让他无声无息地走。

灯宝哥生前年年正月组织灯班跳花灯,初一起,十五散,闹得有声有色,将瓮桶坝太平花灯舞得风生水起。灯宝哥男扮女装,演了半辈子“幺妹子”,是麦子溪一带的名角,参加过省城的民间文艺调演。前些年县文化馆组织全县民间花灯大赛,灯宝哥年年夺得旦角比赛的花魁。

我娘生前告诉我们:灯宝哥跳幺妹子,得的是他老爹黄小乐和老妈吴凤娇的真传。

黄小乐是个“川耗子”——“耗子”是我们这一带对四川人的戏称。这个称谓没有贬义,说的是四川人为人行事精明,善于在夹缝中求生存,堪比成了精的耗子。当然也没多大褒义,因为它也有奸诈狡猾、诡计多端的意思,提醒大家跟四川人打交道得多长个心眼,小心着了他的道儿。

黄小乐起先是个盐巴客,给盐商当背伕,从四川自流井背盐巴到贵州贩卖,历史书上叫川盐入黔。贵州不产盐,盐巴比银子贵。当时从四川运过来的是坨盐,样子接近敲碎的块石。瓮桶坝田地不多,物产不丰,民生不富,一般人家没钱卖盐,吃盐好比吃药。吃饭的时候,拿一根细棉线将坨盐拦腰系住,从汤锅里拖一趟,称为“一拖”;再拖回来一趟,称为“两拖”。因而瓮桶坝人又叫坨盐为“拖盐”。一般人家吃饭,有一拖就算不错了。即使是当时的族长、后来被定为地主的吴仁贵家,平时也最多能吃上两拖。要想吃上三拖,除非逢年过节或者生大病。平常时候谁要吃上两拖三拖,会被人骂败家子儿!

瓮桶坝是川盐入黔古盐道上的一个驿站。盐巴客长途奔波,累了一天,要在驿站歇脚、打尖。盐巴客多是川耗子,行走江湖,见多识广,有些还识文断字,个个眼睛贼亮贼亮的,骨碌碌转,透着机灵劲,惹姑娘们喜欢。不像一辈子没走出过瓮桶坝的本地男人,木讷,呆滞,土头土脑。

盐巴客在瓮桶坝歇下来,晚饭时抿几口老烧酒,就来了精神头。

月明星稀的夜晚,瓮桶河上吹过来的热风,撩拨得这些血气方刚的男人坐卧不安,总要找点什么东西来消遣,总想发生点什么,总有一些按捺不住的愁绪从脚底板下升腾起来,弄得头脑发烧。他们想起四川老家的太平花灯——这种逢年过节、修房建屋、婚嫁喜事才表演的民间戏曲,兴许能让这个沉寂的山谷有一点点欢喜和闹腾。

就这样,盐巴客把花灯带进了贵州崇山峻岭间的集镇和乡村,带进瓮桶坝人平静的生活。黄小乐当年十八九岁,身材高挑,眉清目秀,自然成了幺妹子的不二人选。

晚饭过后,瓮桶河畔的老驿站热闹起来,闪闪烁烁的烛光,咚咚锵锵的锣鼓,悠扬婉转的唱腔,带着酒劲,带着汗臭,在村寨田园间无所顾忌地撞来撞去。

瓮桶坝人没见过花灯,锣鼓一响,纷纷围拢来看稀奇。

包括那些大姑娘小媳婦,还有族长吴仁贵家的大千金吴凤娇。吴凤娇当时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也是整个吴氏家族最尊宠的千金。在瓮桶坝,吴仁贵是唯一的大户,吴凤娇到了谈婚论嫁年龄,按照大户人家规矩,不准下楼走动,整天关在闺房里,描鞋底,绣裙袄,给自己做嫁妆。

花灯是从哪朝起?

花灯是从哪朝兴?

哪个西天去取经?

奉得哪样转回程?

驿站堂屋,大门紧闭,屋内屋外烛光摇曳,屋里的人开始花灯表演的第一个程式:盘灯。

花灯是从唐朝起,

花灯是从宋朝兴。

唐僧西天去取经,

奉得灯光转回程……

屋外的人声嘶力竭,用洪亮的唱腔齐声回应。

盘灯的程式走完,大门打开,接着就砍先锋、接财神、出土地、除煞、送春,为主人家消灾,祈福,颂太平。

这些送鬼接神的程式表演完毕,进入老少皆宜的喜乐环节:打唐二和逗幺妹。唐二是丑角,也称武角;幺妹子是旦角,也称文角。两个角儿,说夫妻又不是夫妻,说兄妹也不是兄妹,稀里糊涂的,有些暧昧,正好满足这些远离家乡的盐巴汉子关于家、关于男女之间那点事儿的遐想。

唐二出场,先有一段押韵的道白,专业术语叫打唐二:

呔——

唐二本姓唐,

家住养龙场。

男的会烤酒,

女的会熬糖。

熬的哪样糖?

巴耳大,块块糖;

锭子大,坨坨糖;

指拇大,棒棒糖……

唐二是个粗俗角色,没有专门的服饰和扮相,不需要多少演技,在场的男人都可饰演。会说些四言八句的男人轮流上场,各展风流,戏逗男扮女装的幺妹子。水平高的唐二,能够眼前有什么说什么,见人说人话,创作一些让主人家高兴的即兴段子,叫作见子打子。

一通道白之后,唐二出言,邀请幺妹子上场:

呔——

云南下来一条街,

拨浪鼓儿两边排。

拨流鼓儿排左右,

好耍娘子跳出来……

堂屋里响起轻快喜悦的锣鼓点子,黄小乐扮演的幺妹子从侧门出场亮相。丑角和旦角在中堂蝴蝶穿花,缠缠绕绕,扭捏作态,开始了一场极其煽情极其浪荡的表演。

黄小乐尖着嗓子反串女声,与唐二一唱一合,唱《五更调》《四季调》《月月花调》《八仙调》《二十八宿调》:

三月里,桃花开,

燕雀来,

三伯配合祝英台。

路上题诗作比喻,

解不开,

梁兄吔,你好痴呆,

险些惹出大祸来呀。

啊咿呀哟——

险些惹出大祸哟来……

一曲终了,锣鼓又起。黄小乐粉脸红颜,目光流盼,婀娜多姿,引得堂内堂外一片鄙俗浪荡的喝彩。

吴凤娇跟一班姑娘媳妇挤在院坝边,躲在老槐树的阴影下,先是惊奇,不承想这人世间还有这样滑稽的演出,继而觉得荒唐,一群粗手笨脚的大男人,居然这么如痴如醉,围着一个假女人张牙舞爪,好不下作。特别是黄小乐扮演的幺妹子,把女人演得这么不知羞耻,令人作呕。可瓮桶坝除了各种各样庄严肃穆、沉闷窒息的仪式,历来没什么好看好玩的玩意儿,这种新鲜生动的表演,还是对她们产生了不可抵御的魔力。

当黄小乐跳上唐二胸口,双脚缠绕着这个男人,双手舞动手绢,表演起“黄龙缠腰”的花灯绝技。两个男人放浪形骸,眉目传情。一群女人脸颊羞得通红,心头怦怦乱跳,低垂着脑袋,两眼盯紧自己的鞋尖,却窄起两只耳朵,一字一句听得认真。那个贱模样,简直就是撞到了鬼哟!

锣鼓再次响起的时候,吴凤娇忍不住往大门里偷瞟了一眼,不料黄小乐也在往槐树荫下偷瞧。两眼相对,吴凤娇感觉那眼神里满是热辣辣的渴望。活到十八九岁,吴凤娇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男人的目光,似这般剜心剜肺。

瓮桶坝的老人们开始也觉得新鲜,看完一场之后,顿生反感,认为这是一种恶俗,有伤风化。族长吴仁贵当晚即下达通告:各家各户,关门闭户,管好子女,严禁看灯。

可即便父权當道,老人们固守传统定下的规矩,也管束不住年轻人蓬勃的好奇心。渐渐地,瓮桶坝的年轻人受不住那一阵阵锣鼓、歌舞、谑笑逼人的气息,悄悄走进驿站,远远地看,静静地听;再渐渐地,有些人开始在暗黑中轻声喝彩,有些人蹑手蹑脚靠近驿站大堂,有些人开始学哼那些九板十三腔的唱段……

吴仁贵老爷子见抵挡不住,有些灰心——毕竟驿站是官家建的,凭吴家人的力量,拆也拆不除,撵也撵不走,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说看一下可以,但严禁吴氏族人参与跳唱,若有违反,捆进祠堂,吊上房梁,鞭打五十。

吴凤娇的妹妹吴凤鸾当时还是十来岁的小丫头,没到需要拘束的年龄,又是幺女儿,父母放得宽,整天在寨前寨后疯。盐巴客来的时候,就随一帮野小子跑到驿站看花灯。半夜里,吴凤鸾看灯回来,一头钻进姐姐闺房,绘声绘色学道,拿腔拿调表演,勾起了吴凤娇对太平花灯的一片神往。每次花灯锣鼓响起,心就忍不住怦怦直跳,眼前拂不去黄小乐翩翩起舞的倩影。

瓮桶坝地处荒蛮,人不富裕,吴仁贵想让两个女子识点文化,将来不当睁眼瞎,但却拿不出钱请先生、办私塾,只好在堂屋中间摆一张八仙桌,请看上去知书识礼的盐巴客黄小乐来,教一些简单的汉字。可是男女授受不亲,黄小乐教吴凤娇姐妹识字,只能隔着一张八仙桌远远地指点,绝不允许手把手教,有任何身体发肤接触。

腊月间,天降大雪,阻断了月亮山上的驿道。最后一拨盐巴客出不了山,只好在瓮桶坝住下来。黄小乐有了闲,夜夜到吴仁贵家教凤娇姐妹识字。吴仁贵见这后生文文静静,规规矩矩,渐渐放松了警惕,不再像以往,每天守到夜深人静,直到散了学各回各家。

那天晚上学得晚,吴仁贵扛不住上下眼皮打架,先上床挺尸。一觉醒来,听见堂屋里传出嘤嘤的吟唱,蹑手蹑脚走到门边,隔着门缝一看,傻了眼:堂屋里,吴凤鸾已伏在桌上睡得口流涎水,黄小乐和吴凤娇却像两只穿花蝴蝶,耳鬓厮磨,手足相缠,腰腿相依,正在跳那天杀的太平花灯。瞧自己闺女那舞艺,手眼身法步,已有相当功底,甚至还会高难度的黄龙缠腰,绝非一天一日之功了。

吴仁贵精明一世,睡觉都睁着眼睛,末了还是着了川耗子的道儿,气得鼻子吹灰,顺手抄起一根槌衣棒破门而入,劈头盖脸朝黄小乐招呼过去。吴凤娇吓得面色苍白,双手紧紧扭住老爹,叫黄小乐快跑。

第二天,吴仁贵召集族人大会,一根绳子将吴凤娇五花大绑,吊在祠堂的房梁上,好一顿鞭打,活活将细皮嫩肉的吴凤娇打了个半死。当天,吴氏族人在祠堂里齐齐跪下,立下一条新家规:男不看戏,女不看灯。

民国三十三年,黔中大旱,瓮桶坝的水稻和玉米严重歉收。过了冬月,一般人家就没了粮食,以野菜树叶维持生存,吃盐更是成了奢想。就连吴仁贵家,也只能隔三岔五喝一碗一拖的菜汤。吃不上盐,一村人脚麻手软,四肢无力,体质差的出现了浮肿。有人从平天坝苗寨弄来酸汤替代盐巴,吃过一段才发觉,苗家谚语说的“三天不吃酸,走路打偏偏”的酸汤,并起不到替代盐巴的作用。

冬至那天,要死不活的瓮桶坝下了第一场雪。

傍晚时分,黄小乐所在的运盐队从月亮山下来,住进了瓮桶坝。

平时并没闻到特殊气味的盐巴,此时硬是冒出了让人喉头发痒的白生生的香味儿,弥漫在整个坝子上空。瓮桶坝人发黄的眼睛被这香味熏得通红,活生生从瞳孔里长出一把把带血带火的刀子,恨不得将这支盐队割成碎片,生吞下去。

运盐队走进村子,这一炉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立即就被冷风吹灭——盐队后面跟着五个荷枪实弹的兵,眼睛里射出能杀死人的寒气。

这个夜晚来得比往常早了许多。驿站里生起了火,饭菜中的盐味随炊烟和蒸汽升腾在空气中。整个瓮桶坝陷入坟场般的死寂,连树上的叶子、河里的鱼虾都垂头丧气,一动不动发呆。只有逼得死人命的雪花,像又薄又冰的刀片,在沉闷的空气中沙沙沙地飞。

瓮桶坝人瑟缩在自家院子里,绝望地仰望着昏昏沉沉的苍天,眼底那一点涩涩的泪水,看看就要灯枯油尽。

入夜,驿站里灯火通明。悠扬的锣鼓和粗豪的唱腔不知死活地响起来,在瓮桶坝人耳朵里,仿佛是坛师在为惨死的亡灵招魂。

一更里,进绣房,

手把栏杆脚踏墙。

二八佳人齐坐下,

十指尖尖绣鸳鸯。

绣鸳鸯,绣鸳鸯,

绣个金鸡配凤凰,

金鸡还要凤凰配,

十八小妹配小郎。

呀咿呀哟——

十八小妹配呀小郎……

一个清亮脆嫩的声音,突然在大门口响起。

众盐巴客回头,见一名女子,红袄红裙,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袅袅婷婷,一路碎步翩跹而来。手中摇着两块花手绢,一进门就变成了梁祝中的鬼蝴蝶,缠绕着满脸惊愕的黄小乐,飞来飞去。

等看清来人正是吴财主家大千金凤娇小姐,一屋子盐巴客把嘴巴张成了茅坑口,腾腾冒出臭气,包括那几个一直竖起双耳瞪着冷眼握紧钢枪的兵。

一曲跳罷,吴凤娇额头香汗淋漓,一张樱桃小嘴娇喘吁吁,脸上却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哦嗬——哦嗬——”

全场响起不怀好意的欢呼。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有人吆喝。

吴凤娇秀目微闭,小憩片刻,睁开来,笑盈盈地,伸手缠住黄小乐的臂膀,在屋子中间左旋右转。

唱腔再起:

二更里,进绣房,

红漆桌子象牙床。

双手推开红罗帐,

蜜蜂绕绕桂花香。

桂花香,桂花香,

家花没有野花香。

家花不好千年在,

野花香来不久长。

呀咿呀哟——

野花香来不呀久长……

锣鼓再响,两人缠绵悱恻,渐渐舞出了默契。

“黄龙缠腰,来一个黄龙缠腰。要得要不得?”有人起哄。

“要得!要得!”众人唱和。

黄小乐将双脚拉开成弓箭步,两眼挑衅地看着吴凤娇。吴凤娇颔首浅笑,一只绣鞋在黄小乐膝头轻轻一点,纵身跳到黄小乐胸脯之上,两条柔若无骨的长腿缠绕到黄小乐后腰,一双小脚紧紧勾连,托起娇媚的身子,一双纤纤细手,将两块花手绢在黄小乐头上舞成一对戏水鸳鸯。

锣鼓声歇下来时,满屋的人才听到大门外的雪地里,此起彼伏,响起一阵阵浊重的喘息声。一屋子人齐刷刷扭过头去:大雪纷飞中,一群雪人,手里紧握锄头、扁担、羊叉、木棍,拥挤在大门前,像一组冻僵了的受难者雕塑。为首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铁青着脸,目光呆滞而悲凉——正是族长吴仁贵。

几颗热泪从吴凤娇薄薄的眼睑滚出来,流过粉嫩的脸颊,滴落在泥地上,击发出咚咚咚的震感。

吴仁贵木偶般车转笨拙的身躯,对身后众人挥挥手。那群雕塑保持着原先的姿势,齐齐整整向后转,齐齐整整踩着厚厚的积雪,无声无息地离去。大音稀声,堂屋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们骨节里嘎吱嘎吱的响声,背沟子里掠过一阵阵寒噤。

堂屋里沉寂了好长一阵。还是吴凤娇先回过神来,招呼大家接着跳闹,场上的气氛又渐渐活跃起来。

按照习俗,驿站当晚备足了酒菜,夜深人静时,给跳花灯和看花灯的人消夜,俗称“打座台”。

屋外寒风呼啸,大雪纷纷扬扬;室内炉火旺旺,热气腾腾。吴凤娇笑意盈盈,一双娇巧的小手,捧起老土酒碗,唱起《五更陪郎调》,给在场的人敬酒:

一更陪郎喝杯酒。

二人吃得手挽手。

郎吃三杯昏昏醉,

妹吃三杯口对口。

二更陪郎喝杯酒,

郎心贴着妹心口。

四杯五杯喝不醉,

跟郎天长又地久……

大碗筛酒,大块拈肉,美人相陪,其乐融融。半辈子当背伕为生的盐巴客们,受尽了人间的屈辱,哪里得到过如此香艳的享受,一碗碗烧酒下肚,醉得七零八落。

吴凤娇给黄小乐递个眼色,两人走出驿站,冒着漫天风雪,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

两天之后,三个兵押着双腿双手已被打残的黄小乐,回到了瓮桶坝,从吴仁贵家朝门给扔进院坝。兵们一口咬定:黄小乐用石头换出来的那一背篓盐巴,肯定是当定情礼物送给了吴凤娇。

兵们将吴家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只搜到小碗大的一块坨盐。兵们将黄小乐吊在房梁上,枪托,皮鞭,木棍,轮番拷打,扭断了肩胛骨,打折了十指,却始终没撬开双唇,吐露一星半点消息。

兵们走后,吴仁贵拗不过凤娇,安排人将黄小乐抬进闺房,躺上她的绣床。凤娇小姐悉心照料,瓮桶坝人四处延引良医,为黄小乐疗伤。

入夜,万籁俱寂。绣床前一炉熊熊炭火上,一只土药罐翻天冒滚,热气升腾,屋子里药香弥漫,脂粉气袭人。黄小乐半躺在熏香的绣花褥子上,看吴凤娇手执花绢,在床前跳幺妹子。

莺声燕语,一曲《十唱情郎》,唱得黄小乐一颗铁骨铮铮的心都要化了:

一唱我的郎撒,

为奴好心伤。

为奴挨打又受气撒,

郎恩好比明月光。

二唱我的郎撒,

奴的肉搭档。

含冤受屈把奴帮撒,

郎心如日明朗朗……

堂屋里,吴仁贵双目紧闭,仰靠在太师椅上养神,下颌上的三绺山羊胡子,跟着吴凤娇的节拍上下晃荡。

腊月二十三,灶神菩萨上了天。吴仁贵在院子里大摆酒席,为黄小乐和吴凤娇完婚。瓮桶坝人一个不缺,围拢来帮忙、庆贺。

婚礼上,吴仁贵代表族人,宣布破除族规:瓮桶坝从明年春节起,要玩太平花灯,初一起,十五散,男女老幼,户户出资,人人参与。

春节玩花灯从此成为瓮桶坝最隆重的年俗。

吴仁贵当上了瓮桶坝灯班的首任“灯头”。

黄小乐入赘瓮桶坝的第二年秋天,寨子里来了一个云南人。

这个人身材精壮,膀大腰圆,左眼下长一颗肉痣,肉痣正中伸出五六根桀骜不驯的红毛,一双虎眼放射出逼人的寒光。

这一年是瓮桶坝难得的丰年。临近秋收,地主吴仁贵家的五十多亩水稻举起肥实的手掌,“哗啦哗啦”,欢迎这个人到来。吴仁贵握紧拳头,“乓乓乓”,捶了三下这人厚实的胸脯,伸出钳子般瘦长的爪子,捏捏这人的左膀右臂,敞亮地露一嗓子:“行!”脸上露出买牲口的农人看到壮实的牛马那种满意的笑容。

这个人就在吴仁贵家柴房里住下来,成为吴仁贵雇佣的长工。

这个人说他叫福生,是从云南逃难过来的。福生老家在滇缅边界高黎贡山脚的一个山寨。十五岁的时候,抗战爆发,老家成了战场。福生背着小脚母亲,随族人逃到深山古洞避难,下山找粮时被汉奸队抓了伕,从此跌落进九死一生的战场。日本投降后,福生被国民党宪兵部队收编,从缅甸辗转来到贵州,在月亮山上的玄天洞看守一位抗日名将。民国三十四年春,国民党设在玄天洞的秘密监狱将要转移重庆,福生担心走得太远回不了老家,在一个大雪封山的夜晚杀了一个哨兵,冒死逃出玄天洞,改名换姓,在平天坝苗寨躲了几个月,等玄天洞的部队撤走以后,才大着胆子跑到瓮桶坝,给地主吴仁贵家帮工。

这一年,瓮桶坝的夏天显得格外漫长。

秋分过后,闷热的天气还赖在河谷里不愿离开。福生光着膀子在田里劳作,汗水沿着红铜般油亮的胸脯子往下滴,在赤热的泥土上滋起一股蒸汽。福生拉起挞斗,顺着田湾转移,挞斗上插着一张竹席,仿佛一只帆船航行在残破的岁月中。福生将割倒在地的稻穗团成把,握进铁钳般紧实的双手,扬起一阵风,乒乒乓乓地击打斗壁,饱满的谷粒簌簌地掉落挞斗,半个时辰装了大半斗。福生抄起撮箕,将谷粒一撮撮倒进麻袋,扎紧袋口。

黄昏时分,福生左肩上扛一袋,右腋下夹一袋,不消几个来回,就将一天的收获全部搬回吴仁贵家院子。吴仁贵站在屋檐下,捻着白胡须看福生干活,眼里溢出热辣辣的笑意。吴仁贵表扬福生,说福生就是他吴仁贵家的大力士薛仁贵,他们两个简直是天作之合。多年在战场上颠沛流离的福生,终于有了一个固定的居所,又得东家如此赏识,兴奋得睡不着,恨不得加班加点为东家卖力气,早些挣足回家的路费。

更令福生兴奋的,是东家的小千金吴凤鸾。凤鸾当年十四五岁年纪,已出脱得亭亭玉立,小身板上开始显现些诱人的凸凹,吸聚着福生日夜焦渴的目光。因为得一族人千娇百宠,凤鸾虽已接近成年,性情却依然天真烂漫,心里没有对男人设防。

福生小时随母亲到大户人家做针线活,陪人家少爷小姐上过两年私塾,写得一手墨笔字,在部队又跟文化兵学过些三弦二胡,南曲北调。晚上睡不着,就在月光地里自拉自弹自唱一些小曲儿,引得一寨子的大人孩子围拢来看稀奇。凤鸾小姐更是入了迷,一到晚上就小鸟依人般偎在福生身边,缠着福生给她演奏。生性执拗的吴仁贵看出些名堂,看福生的眼神就多了些怜爱,觉得福生就是一座厚实的月亮山,就是幺女儿未来的靠山,就是养活幺女儿的一片肥沃田土。

丰收的年景像一坛老酒,走到哪里都闻得到浓烈的醇香。

一進冬季,年味就随着杀年猪打糍粑磨豆腐的隆隆声息,热腾腾扑面而来。整个腊月,瓮桶坝人都在张罗筹备正月间的太平花灯。灯堂设在吴仁贵家堂屋,灯班的男人们顾不上帮自家女人办年货,把工夫全部用在扎灯、浇烛、錾纸、熬香和跟黄小乐夫妇学习花灯表演上。

吴仁贵以年龄大、体质弱为由,把坐了一年的灯头位子让给了黄小乐。

尚无家室的福生,按照灯班安排,操起他那点并不精良的音乐知识,投入到为花灯调配乐曲的欢乐和热忱之中。

福生跟黄小乐商量:花灯的音乐虽然是四川人传过来的传统曲调,有它自身的特色,但也不能墨守成规,应该可以在锣鼓之外,加入丝竹弦乐,让音乐既有阳刚之气,又有阴柔之美;花灯的唱腔,除了传统的月月花调、五更调、四季调等之外,还可以编成有本地民歌特色的小调,让调子更多样;花灯的唱词,应该去掉其中艳俗的东西,加入一些劝人尊老爱幼、勤劳节俭、去恶向善的内容,把瓮桶坝吴家的家规家风也写进去,真正达到老少同喜、男女皆宜。

两个人一拍即合,一边编唱词、谱唱腔,一边培训敲锣鼓、拉二胡、吹笛子、弹三弦的乐手,调教唱灯调、砍先锋、出土地、迎财神、送春、打唐二、跳幺妹的演员。

到了腊月下旬,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良辰吉时披挂上阵,登台亮相。

正月初一傍晚,瓮桶坝花灯举行请神、开光、出灯仪式。灯会从平天坝请来坛师,在土地庙里塑起灯花菩萨。各家各户请回在外地的姑亲表舅,全村男女老幼齐上阵,唢呐锣鼓,丝竹管弦,烟花爆竹,盛况空前。

那个春节,瓮桶坝的太平花灯轰动了麦子溪镇,轰动了县城,轰动了四乡八里。每天晚上前来观灯的客人络绎不绝,村头寨尾人如潮涌。

恰逢县政府请省城国学大师前来修志,便将瓮桶坝太平花灯列入民俗风情条目,写进了县志。

两年后,吴仁贵把凤鸾嫁给了福生。福生和黄小乐从好兄弟变成了亲姨夫。

吴仁贵另择风水宝地,建造了一幢长五间的新房子,将自己的房屋和田产按照贡献大小和子女多少分成两份,给黄小乐一幢新房子和四十亩田地,给福生一幢老房子和十亩田地。至今,村里人仍以老房子和新房子作为地名,命名我家和灯宝哥家各自的居住地。

时间只过了一年,瓮桶坝换了新天,这些田地和房产被农业初级合作社没收。黄小乐和福生分别被定为瓮桶坝的地主和富农。福生还因为在旧军队期间身份不明,多戴了一顶旧大兵帽子。

同病相怜的姨夫俩,从此过上了需要经常去“说清楚”,却又从来说不清楚的令人唏嘘的窘日子。每次运动都要上批斗台,每次学习班都是雷打不动的老学员。

一九六六年,五黄六月,正在青黄不接之际,福生和凤鸾在先后夭折了三个子女后,又生下了我。为了不让我再夭折,我外公吴仁贵跟我爹福生商量,没给我取“灯”字辈的名字,取了个好养的贱名:灰狗。

“一条狗,七条命。”外公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爹。

老房子经过几次翻修新修,早已不是老房子了。

新房子也在灯宝哥的手里重修了两次,除了朝门前那棵苍老的桂花树,已经找不到一丝当初的痕迹。

三层的小洋房,宽敞的堂屋中央,灯宝哥身子紧缩,面无表情,委屈地躺在冰棺里。如果不是明知是他,我还真不敢确认这个人是我灯宝哥。我记忆中的灯宝哥,是膀大腰圆,红光满面,说话振聋发聩的壮汉。

“是杜康菩萨把他收喽。比我还小一轮小甲子哩。”身后传来一个苍老而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我扭过头,果然是吴麻子——佝偻着干瘦的身板,苍白的头发下,一张核桃般皱巴的老脸,满布臭虫屎般肮脏的小黑点。

“麻二舅来啦?”我问候了他一声。时隔四十多年,我的声音还有些不自然。

“妈个逼!我哪天没来嘛?像你,包了把火似的,打一趟就走。”吴麻子生气地反问,显然是怕我误会他没有围拢来帮忙。

我赶紧递上一支烟,并用火机给他点燃。

“可惜唷。”一缕烟雾被风吹散,飘远了。吴麻子眼神空空的,发了一句感叹:“明年的太平花灯,更没得人玩喽。”

我突然感到心里空空的:我曾经费了牛劲,组织专家挖掘整理,将“瓮桶坝太平花灯”申报列进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争取到一些经费,要灯宝哥和灯贵哥好好“扎起”,一代代传承下去。可今天,我也只能眼睁睁地送它跟灯宝哥一起上路吗?

我眼睛一酸,眼泪涌上来,挡住了视线。思绪不由得回到四十年前。

寒冬腊月,雪花飞扬,月亮山生龙活虎般,身披白裘,在大地上奔腾。瓮桶河瑟缩在苍茫的雪野中,像一张嗫嚅着欲言又止的嘴唇,仿佛要告诉我们一些事情,又不知从何说起。

土墙房内,炉火吐焰,热气腾腾。昏黄的灯光下,我,灯宝哥,灯贵哥,还有寨子里一帮跟我们年龄相当的年轻人,团团围在炉边,一招一式,跟着年老力衰的我爹福生和灯宝哥老爹黄小乐、老妈吴凤娇学跳花灯。

那时瓮桶坝的土地已承包到户,灯宝哥头脑灵活,能说会道。政策放开后,他利用跟县、乡部门头头脑脑的关系,组织青壮年劳力承包植树造林、坡改梯、农田水利工程。积攒了钱,就拆了新房子的木板屋,建起村里第一栋砖瓦房。在我的记忆里,灯宝哥家里经常有县里乡里的客人来往,天天都有喝酒划拳声从长五间的砖房传出来。

当村支书的灯宝哥还动员曾在区农推站工作的我爹出山,领着村民种烤烟、种杂交水稻和杂交玉米。瓮桶坝的日子好起来。进入腊月,人们杀年猪,打糍粑,磨豆腐,年味跟着浓起来。灯宝哥和大家商量:国家政策对了,大家日子好了,瓮桶坝太平花灯既然写进县志,是个宝贝,理当重新舞弄起来。好在老花灯艺人大都健在,要抓紧把这项丢失的传统给捡起来。

一村人积极响应,推举灯宝哥当灯头,重新组建起瓮桶坝太平花灯灯班。那时我已考取县城师范学校,是瓮桶坝历史上第一个秀才,理所当然有责任参与。我们先请老人们唱花灯调,用一个盒式录音機录下来,交由我挑灯夜战,抄录整理,形成文稿,交给大家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学唱。

灯宝哥那时还没有发福,还有些身段,得了老爹老妈真传,跳起了幺妹子。化了女妆,穿戴起凤冠霞帔,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顾盼生辉。他天生一副好嗓子,将女声唱得莺莺燕燕,余音绕梁。灯贵哥也得我爹真传,邀约一帮文艺活跃分子,组建起一个乐器班,锣、鼓、钗、铙,笙、箫、胡、琴,俨然一部乡村交响。两人天作之合,誓要将瓮桶坝太平花灯发扬光大。

那个冬天,村里的男人们扎灯的扎灯,浇烛的浇烛,熬香的熬香,学乐器的学乐器,练唱腔的练唱腔,忙得异常兴奋。正月初一傍晚,村民们吃了晚饭,齐集村委会广场,隆重举办开光、出灯仪式。坝子里锣鼓喧天,丝竹争鸣,烟花爆竹浓烈的硝烟味弥漫山寨。从县城、麦子溪镇和其他乡镇赶来追灯的客人,省城报社、广播电台的记者,挤满了村头寨尾。从大年初一起,一直玩到正月十五。沉寂多年的瓮桶坝太平花灯重出江湖,一炮而红。灯宝哥和灯贵哥的好日子就像瓮桶坝花灯的二十四个程式,一出出如丝如缕,连绵不绝。瓮桶坝太平花灯在县文化馆一年一度的民间花灯大赛中连年夺冠,灯宝哥连年夺得幺妹子比赛的花魁,成了名角,在瓮桶坝活得风风光光。

日子就像瓮桶河谷上空的云彩,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刚才还白云朵朵,转眼就乌云斗暗。二〇一四年,一条隧洞从月亮山脚探出头来,打通了瓮桶坝人的出路。瓮桶河畔的年轻人翘起尾巴,化作一条条红尾鲤鱼,摇尾摆尾游出了大山。留守在瓮桶坝的女人和娃娃们也有了更多玩儿的花样,灯宝哥和灯贵哥那些古老的说道越来越没有分量。那种万人追灯、一唱百和的场景成了遥远的记忆。

今年腊月,我应灯贵哥要求,抽周末时间回到老家,陪灯宝哥拖着笨拙的双腿,走家串户,游说大家出来玩花灯。可惜白费了许多工夫,瓮桶坝已经组织不起一个灯班了。

大年初一,灯贵哥请灯宝哥陪我喝酒。醉得不成样子的灯宝哥左手扶着灯贵哥肩膀,右手挽着我的胳膊,非要去参观他的花灯文化展室。

开门,打开电源开关。明亮的灯光下,一间宽敞的展厅,中堂摆着一高两矮三盏牌灯,重檐叠瓦,金碧輝煌,仿佛古代的宫殿,牌楼的正门上各贴一列金字,中间是“灯光会上千千诸佛万万菩萨”,左边是“万天川主土主药王三圣老祖”,右边是“九天仙界十二花园姊妹”。牌灯下面一张案桌,中间放着厚厚一摞钢笔字手抄本线装书,封皮上竖写着一列繁体字:瓮桶坝太平花灯唱本。左右两边,依次摆放着先锋官的青龙偃月刀、土地老者的拂尘、财神爷的金鞭、唐二的折扇、幺妹子的凤冠霞帔。墙根下一排玻璃柜,陈列着大锣、小锣、铙、钹、钗、鼓、芦笙、洞箫、三弦、二胡。左右两边的粉墙上,悬挂着做工精致的宫灯、宝灯、绣球灯、猴儿灯、狮子灯、葫芦灯、走马灯。大红大绿,喜气盈盈。

灯贵哥告诉我,这个冬天,他和灯宝哥拿出自己的养老金,置办了太平花灯的全套家什。灯宝哥告诉他,留下这些,是不想让瓮桶坝太平花灯在他们手头失传了。三五十年以后,有人又想玩了,随时都可以复制得出来。

灯贵哥絮絮叨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有点哽。他低下头,扭过身去,按下屋角的一个按钮,屋子里响起一段悠扬的《相思调》唱腔:

相思恨绵绵,

夕阳照花前。

今生成永诀,

且结来世缘。

草桥关前留遗恨,

姻缘错过恨难填。

思君寸肠断,

夜夜伴愁眠。

自君飘然去,

空留梦魂牵。

憔悴芳心不堪问,

三代思情寄云天……

“咚咚咚,锵锵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锣鼓笙箫齐鸣,丝竹管弦同响,欢声笑语满场。

堂屋中央,满头白发的灯宝哥头戴凤冠,扭动着肥胖的腰身,指掐莲花,拿腔捏调,笨手笨脚地缓缓旋舞。浓烈的酒糟味,从灯宝哥大汗淋漓的关公脸上热腾腾散发出来。

没有唐二,没有土地佬,没有财神爷,也没有先锋官。只有两个观众:一个是灯贵哥,一个是我。

酒精中毒的灯宝哥,嘴里突发一声呐喊,脚下一个趔趄,吓得我和灯贵哥赶紧上前将他搀扶住。

“不跳了灯宝哥。灯宝哥不跳了。”我像是劝他,更像是喃喃自语。

“毛人都没球一个。跳,跳个鸡巴呀!”灯贵哥的声音有些嘶哑。

“跳——跳个卵。都哪朝哪代了,跳给哪个看?”灯宝哥的大孙儿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

“我跳。我跳。我跳花灯喽——”灯宝哥尖着酒糟味的嗓子,笨拙的身躯扭来扭去,仿佛一只咽气前最后一搏的困兽。肥硕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压得我和灯贵哥气喘吁吁。

悠扬清脆的唱腔,清澈如水的丝竹,震耳欲聋的锣鼓,以及满场的欢声笑语,从屋角的音箱传出来,在村头的老桂花树枝间缠缠绕绕,不绝如缕……

出殡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霏霏冷雨,仿佛特意为这场葬礼营造气氛。

“起——”一声吆喝,鞭炮齐鸣,棺椁离地,望山钱飘飞。恍如当初花灯大会中了头奖,众人将灯宝哥的身躯抬起来,离地,举上肩头。

唢呐阵阵,锣鼓喧天,亲友寨邻扶着灵柩,在崎岖的山路上,送灯宝哥最后一程。

突然,山崖边响起一段激越的花灯锣鼓:

咚咚咚,当当当,咚嚓咚嚓咚嚓当。咚嚓咚,当嚓当,咚嚓当嚓咚嚓当——

一个沙哑的嗓音,喊唱出一曲《月月花调》:

二月里,是春分,

百草生,

草寇要抢崔莺莺。

张君你把贼兵退,

许终身,

鸳鸯帐下盟了誓,

要同君家万年春。

呀儿呀哟——

要同君家万年春……

唱到最后,声音压在胸腔内、堵在喉咙里,出不来,变成了嘶喊,恍如鸱鸮夜号,子规啼血。

送葬队伍停下来,抬头看。灯贵哥头戴凤冠,身着霞帔,胸前绑着一个铁黑色音箱,站在崖畔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身子弯曲得像一把就要绷断的破弓。他红红绿绿的衣裙被山风吹动,像一段前尘往事,被凛冽的寒风高举在空中。

激越的锣鼓,哽咽的唱腔,让整个山谷陷入宏大而悲凉的静默。

送葬的队伍沿崎岖山路默默前行,孝女们有腔有调的哭唱,变成了杂乱无章的号啕和呜咽。

新坟砌完,灯宝哥在月亮山上有了一个新居。坛师们绕着坟头做招山法事,给灯宝哥的阴宅办理土地手续。这坛法事做完,左邻右舍间就不会发生地界纠纷。

吴麻子佝偻着腰,颤颤巍巍走到坟前,将一本墨香味很浓的线装书一页页撕开,放进熊熊燃烧的冥钱堆中,焚化给灯宝哥。撕到最后一页,我看清了书名,正是我任文化局长时主持编辑的一本书:《贵州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丛书——瓮桶坝太平花灯》。

火光缭绕,烟雾迷漫。这本书化作一群黑蝴蝶,在低空翩翩飞舞。

母亲生前给我描述的一些零星片段,也随着这群蝴蝶翻飞,并渐行渐远,渐渐模糊。

冬天,老房子烟熏火燎的木板屋下,瓮桶坝灯班的一群青年男女,嘻哈打笑,在工作组长老黄指挥下,聚在一起编一些歌颂新社会的新花灯调,敲锣打鼓彩排节目。

屋门吱扭一声,我爹和黄小乐兴奋地走进来。屋里的人立即噤了声,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大老黄跳起身,用义愤填膺的食指,指着我爹的额头:“出去!社会主义的农村文化建设,容不得地主富农分子来搞破坏!”

我爹和黄小乐,瓮桶坝最会玩花灯的两个角,先是一脸惊愕,瞬间回到他们被镇压以来一直保持的那种表情,低眉顺眼,悻悻地转过身,离开了灯堂。

屋角,刚才还满脸兴奋跟着排练的灯宝哥,笑容凝固在脸上,目光呆滞,看着两个步履蹒跚离去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刀子般刺骨的寒风中。

又是冬天,室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号。

我家老土墙房一角,没有灯光,我爹和黄小乐躲在夜的深处,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哼起一段花灯小调:

五更五点月偏西,

落毛凤凰不如鸡。

哪天哪日毛长起,

凤还是凤,鸡还是鸡……

“砰——”一声惊雷。灯宝哥带着一群后生小子,破门而入。

灯宝哥满脸愤怒,颤抖着手指:“我就知道,你两个老东西——你们当地主,害得两家人还不惨呀?还想复辟,做凤凰?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你们——”灯宝哥招呼左右:“给我绑了,押出去。”

一群后生扑过来,将我爹和黄小乐扑倒在地,七手八脚,反剪了双手,五花大绑,从地上提起来,押出土屋,押到生产队的晒坝上去。

“啾——啾——”刺耳的哨声,像夜猫子哀嚎,惊起满天飞雪。

社员们睡眼惺忪出了门,边穿衣服边从四面八方往晒坝集合。

我爹和黄小乐并排站在一条杀猪凳上,胸前挂着“牛鬼蛇神”的牌子,身体躬成九十度,作为封建地主富农阶级妄图复辟的代表,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

会场上群情激愤,社员们捡起地上的烟头、杂草,轮流向我爹和黄小乐脸上扔,嘴里喊着空洞的口号,埋怨他们罪该万死,半夜三更耽搁大家瞌睡。

灯宝哥将断绝父子关系的宣言书揉成一团,砸在地主分子黄小乐脸上。

还是冬天,灯宝哥身穿黄棉衣,满头飞雪,挥起一柄铁锤——

哐当一声,吴家祠堂的纪事碑断为两截。

第二年阴历六月间,粮仓里已没有一颗谷粒,我娘干瘪的乳房也已经挤不出一滴奶水,我不识时务来到人间。因为晚来一步,我没能有幸目睹那场批斗会的壮烈场景。因为体质瘦弱,我娘怕我中了魔障,又养不活,所以从小到大没带我参加过任何批斗会。我内心深处却对批斗会充满向往,因为我爹每次批斗回来,关节炎和腰椎痛总会发作,我娘吴凤鸾就安排我烧一盆热水,用热毛巾给他敷痛处。我一向苦着脸不苟言笑的爹,此刻会舒舒服服出一口长气,眼神里流露出幸福和怜爱,甚至会摸摸我的后脑勺,柔柔地喊我一声:“幺儿唉——”

当我能够跟灯贵哥一起偷南瓜当篮球玩儿的时候,灯宝哥与封建地主家庭的决裂,已在全公社被树成了一面旗帜。灯宝哥当上了生产队长,成为连吴麻子都惹不起的人物,为我们这帮外来户中的顽皮小不点撑起了保护伞。

这些年,我在外工作,每年春节回家,灯贵哥都要请灯宝哥来陪我喝酒。灯宝哥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颠三倒四说一些关于世道人心、关于太平花灯、关于上下几辈人在瓮桶坝生存的艰难之类的话题。原本身材高大的灯宝哥,中年后发了福,更是腰圆肚挺,整天在烧酒的作用下,显得红光满面,一张关公脸上有了一颗硕大的酒糟鼻,浑身上下散发着酒醉呕吐物的浓烈气味。走起路来偏偏倒倒,摇摇晃晃,即使滴酒未喝,也是一副醉态龙钟的酒徒形象。只是每次把酒言欢,也没人说起灯宝哥得了酒精肝以至于肝硬化,我自然不会毫无来由地去打听。

灯贵哥说,灯宝哥晚年,儿女当家以后,已经不大干农活。他养了头老黄牛,每天早晚牵着,到坝子里溜达一圈,喂点河水,吃点青草,说就当个玩具,让日子过得有点混头。

前年冬天,那头老牛得了病,实在熬不下去,“倒了冬”,先他而去了。寨子里已经没人喂牛,每户人家都买了耕整机,“突突突”,小半天就耕完了自家的田地。灯宝哥也是老得手脚不便了,儿女们不想再买牛给他喂。灯宝哥没了玩具,日子过得无聊,每天早晚,就到老房子转一趟,跟灯贵哥聊聊天,遇上吃饭时间,两人相对而坐品一杯小酒,摆一些天上地下的事情。灯贵哥不在时,灯宝哥就一个人趴在沙发上,拿着遥控板,翻来翻去看那几个电视节目,似乎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去处。

春节过后,灯宝哥病情加重,按照医嘱,戒了酒。

一个人寂寞无聊,酒虫就从肠子里钻出来,咬他的神经。灯宝哥趁家人外出,偷偷打开儿子的酒柜倒酒喝。被小孙子撞见,疑惑不解地问他:“公,你为啥子偷我爹的酒喝?”灯宝哥申辩:“孙儿吔,喝自己家的酒——不叫偷。”

正月初一晚上,三兄弟喝酒,不知怎么谈起了我们两家在瓮桶坝的历史。

灯贵哥兴奋起来:“灰狗,这些年,要不是灯宝哥和我撑起,外姓人在瓮桶坝的日子不好过哟。吴家的龟儿些,一直虎视眈眈的,想欺上脸来哩。”

这话,我信。这些年,正是有了灯宝哥和灯贵哥的联盟,有了太平花灯的加持,瓮桶坝外姓人跟吴家的角力才得到了平衡。吴家的势力逐渐削弱,弱到吴氏家族内部的矛盾纠纷需要请灯宝哥去调停,弱到吴家人要救济粮救济款需要低皮下脸求灯宝哥。

送葬的人已经离去,山梁上恢复了往日的沉寂。我独自一人站在坟前,心里有好多话想要问灯宝哥。一阵冷风,灯宝哥坟头新栽的茅草发出簌簌的声音,仿佛是灯宝哥也想对我说点什么。

我心头那些解不开的疙瘩,像头顶湿漉漉的积雨云,郁积成一团迷雾。

灯宝哥后半生倾力維护太平花灯,是出于对花灯刻骨铭心的爱呢,还是为了补偿当年的过错?

灯宝哥当年跟老爹黄小乐的决裂,是出于对父亲地主身份带给家族灾难的报复呢,还是为了守护外姓人在瓮桶坝的生存空间,不得不做出壮士断腕的抉择?

灯宝哥晚年以酒浇愁,自暴自弃,是因为无法治愈自己的心病呢,还是为了无法阻挡瓮桶坝太平花灯的凋落?

路上题诗作比喻,

解不开,

梁兄啊,你好痴呆……

人死罪归。灯宝哥已经挣断心结,随这些前尘往事安安静静歇息在月亮山上,我又何必如此“痴呆”,非要去“解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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