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拔起曼德拉草

2019-07-04 17:56路魆
湖南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秃鹰公猪小石

路魆

曼德拉草一样的尖叫刺破天空,活着的人全都被震疯了。

药材铺里的男人周小石,常常偏执地认为像他这种没有被上帝赐予子嗣、也没什么情欲的男人,要想跟事物保持神秘而直接的联系,或伸手去摸到世界的棱角,或捕捉春天里的躁动,或试探公猪的准确发情期,或望见遥远雪山上的火焰,或听见另一个世界的呼唤,那么,身份必须保持神秘。这是活着时的外衣,也是死去时的门匙。

也正因如此,周小石竭力掩饰他的双重身份:他是一个黑袍猪倌,也是一个哑巴。一件沉寂的黑袍子,一个无声的喉咙。他认为,这么一个形象,有利于生命力在黑暗中的积蓄,如同在泥土里蛰伏,介于睡眠和冬眠之间的状态,充满张力,身体里的某种力量也正蛰伏着,没有子嗣正是其中一个表现。但愿我不是在自欺欺人吧,周小石每天都这么提醒自己。

周小石也是中药铺老板娘的丈夫。但他以前总是说,夫妻关系只是一种二手关系,是他直视镜面时,看到的那道从百叶窗折射进来的刺眼的阳光。他觉得不必掩饰,也不必张扬这种二手关系,因为它本身就来自外部。

可是那天,他的双重身份被识破了。被识破,就是被剥除!没有希望了——跟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呢?共同的身份,就是没有身份?就是湮灭?就是尘埃?周小石的脑海里,第一次被好几个问题纠缠,像密集的树根彼此缠结,但又互为本体。

一、世界

在那之前,周小石唯一被人们熟知的角色,仅仅是中药铺老板娘的男人。那个由看似无穷无尽的药柜所搭建出来的中药铺,跟他的尚未出现(也许永远也不可能出现)的后代一样,是永远令人疑惑的事物。

在无人知晓的时刻,也许是出于神的意愿,药柜随意移动,彼此组合出的通道形状如同迷阵游戏。难道地下安装了机关?每次周小石回家都是一次考验,因为它们的位置总是不确定,时而西北偏北,时而东南偏南。药柜对那些顾客似乎没有魔力:他们可以随意进来挑选中药,又轻易地走出去,仿佛从未遭遇过什么刁难。只有老板娘,也即他的夫人,胡芪,一个浑身散发药味的女主人,能轻松游走在变幻的药柜之间,并以此为乐,如蛇如鼠,如鬼如虫。她也是引诱他进入迷阵的女妖。

“小石,进来吧,我在找一种叫曼德拉草的药材,是客人昨天送来的。”胡芪说,“可是今天找不着了,说不定他根本就没给我送来。你和我一起找找。你还不知道吧,这也是一种催情的草药哦。”

周小石听到妻子的呼唤了,但他继续看着太阳,有一只秃鹰正围绕着那个发亮的圆盘旋转。秃鹰啊,你知道眼前的太阳,是你根本无法围绕之旋转的星辰吗?你被一种假象耍了。你肯定猜不透吧,距离如此不可捉摸——可你活得很好,正用比太阳更锐利的眼光在狩猎,让人钦羡。很快,阳光会把一切猎物都暴露:石头上的石龙子吐着舌头,树丫间的啄木鸟啄食雏鸟的脑髓,蟾蜍在小孩的手中央融化……

生活本来就是激情地猜谜,周小石想。

但房事是令人厌倦的。催情不会对他的身体有過多的作用,锁死了,死水一潭的内部。他站在中药铺的门口,探头朝内看,迷阵又搭建出来了。那里有激情的通道吗?只听见女人的喘气声。周小石干脆站在门口不进去。今天,今天黄芪的味道最重;昨天,昨天是何首乌;明天,明天将会是曼德拉草。

曼德拉草?曼德拉草是什么呢?周小石抠着木门上的蛀洞,心里没什么可想的。

“这里的柜子最多的时候有五十五个,但看起来多到数也数不清。”胡芪说,她在柜子间像只蜘蛛似的上下攀爬,“有时候,它们又消失得只剩几个。我们应该逐个标记下来,以免下次忘了草药的位置。”

胡芪是多么熟悉这些复杂的图形啊。无论柜子怎么组合变幻,她进去后都能顺利走出来。周小石羡慕她轻易就能分解迷阵的天赋,不过他现在并没有真的提起兴趣。

周小石只是点点头,对着太阳打了个手语。他皱了一下眉头,对自己刚才打的手语感到陌生,因为它没有任何含义。它更像一种仪式的符号。是谁控制了自己呢?太阳越来越晃眼了。

今天,他起得很早,因为要带公猪去另一个村庄,找一头母猪配种。春天来了,有人关心猪的身体,但没有人关心他的身体毛病,也没有人关心他的爱情问题。猪倌应该跟公猪谈恋爱——公猪比他的女人更熟悉彼此的气味。他起床时,啼叫一夜的鸟儿全部销声匿迹了;只在夜里啼叫的鸟,让人疑惑;猪,也令人疑惑。他听说,猪的器官跟人类的很接近,科学家说能把猪的心脏移植到人的身体里。哦,人要是死了,猪可以替人活着。或许每个投胎的人,来世都做了猪呢。

五点多,周小石迷迷糊糊坐了起来,他的妻子还没醒。给猪配种的日子总是要起得很早,最好趁着公猪还在它的春梦余波里,将计就计。

去猪圈,要经过大厅众多的中药柜,点亮灯盏,也无法帮助眼睛好好辨认各种转角,还要注意别走进死胡同。周小石考虑在天井搭一把梯子,直接跳出墙外。他现在就站在天井,可是密密麻麻一片藤蔓盖住了天井上那片天空。要是在昨日,还能抬头看到月光呢。他感到不祥,刚想搭梯子,天井怎么就被封死了?在井边打了一盆冷水,洗洗脸后,周小石直接穿过大厅。

这个村庄的历史太遥远了,身在其中的周小石,总是觉得自己要变成余烬飞灰。人的身体一旦与古老的节奏同步了,侵蚀的发生,往往就在不觉间。看看那只脚,长出草芽来了。周小石站在通往大厅的门槛上,拔掉了黏在脚板心那根鹅黄色的草芽。春天也会从身体由里而外地到来吗?如果我浑身长满了青草,我能凭阳光生存吗?我会一岁一枯荣吗?周小石抹了抹湿热的眼泪,不知是出于一些悲伤还是几分震撼。他在药柜的文献里,看到过一种会发出声音的树的记载。“甚至植物也会叫;而我,只会发出吞咽的咕噜声;咕噜声,与胃搅动的声音,相似。”周小石在心里默念着。

今天药柜们组合出的形状很奇特。它们的斜角,完美得像经过精致切割的水晶,慈悲的,恒久的。宛如久经囚禁,在隧道中前行,在闪电似的转角处,他看见了没有被过多削弱的光亮。这表明从他站立的地方走向门口,无须经过太长的曲折。周小石尝试闭上眼睛,径直走出去,遇到轻微的转角时,身体如余波荡漾。

睁开眼睛,人已到门口外。天黑麻麻的,完全看不清院子里的篱笆。那刚才的光亮从哪里折射来的?月亮还挂在青色的天空上,像一颗为他守夜的星辰。他仿佛已经死了,被月亮照耀的孤独的人,最接近死亡。他想咳嗽一声,提醒那些隐藏在黑暗中,坐在院子篱笆上的野鬼稍稍退避。可他的喉咙摩擦了一下,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猪圈在柳树下。周小石就着微弱的月光走过去,看见那头健硕的公猪站了起来,将半个庞大的身体压在水泥护栏上。接着,它翻了出来,四周一片寂静。一个几百斤的身体砸落地面,竟然没有发出一丝震动,周小石感到惊奇。公猪喷喷鼻子,似乎在催促他,徘徊一会儿,就丢下周小石,迈着高傲的小步,走上了石径。它知道这样走下去,就能走到母猪所在的村庄,空气里飘荡着只有它才嗅得到的荷尔蒙。那对硕大的睾丸,一颠一荡,看得周小石入神。猪是多少个人投胎变成的呢?也许十个,也许一百个,要不然不会那么大。月亮下落到柳树梢上,周小石抬头看见了那只秃鹰。秃鹰立马收住了翅膀,长长的脖子弯曲着,一尊月色下邪恶的雕像。秃鹰啊,你是在等我哪天死了,来啃我的眼珠吗?你最好在阳光最猛烈的时候动嘴,要不然,你闻不到那股腐臭味。周小石踢了柳树一脚。秃鹰受惊,张开两米长的翅膀,飞了起来,滑翔,掠过周小石的头顶,一个打转儿,便重新飞升至月亮的深空。看,它围绕冰冷的月亮在旋转;草坪上无物却在凹陷,是野鬼们跟着秃鹰起舞;公猪被玩弄了,瑟瑟发抖。

到九点,买中药的人才出门。现在,周小石准备换上猪倌的衣服。

猪倌的衣服很特别,是周小石自己缝制的。他以前在妻子的衣柜里,找到了一块黑色的布料,于是将它裁剪成一件黑色的袍子,只露出眼睛。他甚至想把眼睛也盖住,因为黑色的眼睛应该被黑暗接纳,才能看清一切道路。为了减弱人的存在感,避免公猪配种时因受惊而中断,他穿上黑袍子,把这份传播生命种子的工作看成伟大又易碎的工艺品,小心翼翼地目睹它的制作过程。同时,他不能说话的缺陷,尽可能地减少了发出噪音的可能。全天下那么多猪倌,周小石认为,唯独自己应该得到褒奖。他知道这项工作的主次:他是猪的主人,但他无法替猪配种,所以猪才是配种时的主角。猪能靠自己活着,他却要靠猪活着,现在夺取它的荷尔蒙,未来也许夺取它的器官——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加速衰老,可他才三十五岁。

秃鹰降低了盘旋的高度,它想看看刚才的男人去哪儿了。现在,它只看见一个黑黝黝的东西,跟在它的猎物——那头公猪——的身后,高举双手,甩动鞭子,驱赶公猪前进。周小石朝天空挥了一把鞭子,似想驱赶盘旋在他头顶上那只烦人的秃鹰。它呼啸了一声,旋即回到刚才的高度,缩小盘旋的半径。他出生那年,秃鹰就已经飞翔在他的天空之上,像太阳和月亮一样轮回。雨天,它浑身湿漉漉的,停在柳树梢,颓然丧气。晴天,它不知疲倦地狩猎,眼神凶狠。阴天,它将成为风,要把人的命都刮走了。

现在,村庄因为恐惧什么可怕的东西,竭力装作沉睡不醒的样子。可是,谁会想到呢,公猪的這次配种竟然失败了。

二、秃鹰

我是唯一永远不落地的秃鹰。

我是在猎杀了一只斑鼠后,在树上睡觉时梦到死神的。它的模样英伟。虽然它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我依然感受到了那股喷涌出来的死亡气息。跟腐烂的恶臭不同,它身上的异臭是神圣的,是庄严的标记。我的翅膀羽毛因为惊恐而纷纷直立,我为自己满嘴血污而羞愧。在我从树上掉落时,死神用风托起了我。

死神说,如果我能永远不落地,到我死后,我就能成为它肩膀上的宠物。我答应了。我想看看地狱的风景,想尝尝罪人们被烧焦的皮肉,奈何桥下的河水会洗净我从今天开始触碰到的所有恶臭。在消失前,它交给我一颗曼德拉草的种子。曼德拉草到底是什么植物?我曾飞遍世界,从一个快死的巫师口中,听到了关于它的一些奇异的效果:它能打开通向神灵世界的通道。但我不需要,我已经亲眼见过死神,就凭一双小小的鹰眼。

醒来后,我把吞下去的斑鼠呕吐出来,并绝食了三天,作为对死神的回应。但我没有找到死神交给我的那颗曼德拉草的种子。是我弄丢了,还是这一切只是幻觉?我说不好,死神是否只能通过梦境来跟有生命的东西进行交流。

诚惶诚恐的我,一下子飞得很高,几乎要碰到太阳,羽毛也快要燃烧起来。作为一只受死神差遣的秃鹰,在地面和太阳之间,我能很好地掌握飞行的尺度。飞得太低,地面会伸出毒藤蔓,将我缠住,其他肮脏的秃鹰会来撕咬我,惩罚我的背叛。飞得太高,太阳会烧焦我,而月亮的阴冷则让我悲伤。

我活着时的栖身之所,是井边那棵枯槁的柳树。柳树下有个猪圈,那只公猪看起来很肥美,可它有个奇怪的主人,穿着跟死神一样的黑色袍子,同样沉默不语。我知道他不是死神,他只是在拙劣地模仿我的主人。这里的人不会愚蠢到因为他穿上了黑袍子,就认不出他来了。可是人类为什么不揭穿他呢?我这只神圣的鸟有必要宣扬正义!我跟上他们。月亮在我头上,羽毛沐浴青色,华光熠熠。

太阳刚升起来时,男人赶着猪,进入另一个村庄。有好些人从树丛间走出来,在路的两侧瑟瑟缩缩地观望,看似等了一夜。我停在村口的树上,梳理脖子上的羽毛(光秃秃只是一种错觉)。穿黑袍的男人从他们中间走过,那头公猪昂着硕大的丑陋的脑袋,摇晃屁股。路两侧的人颔首,仿佛恭迎皇帝的到来。这个村庄的公猪不能生育。他带来了公猪,就是带来了繁衍后代的希望。一个没有后代的男人,却偏偏掌握其他东西繁衍后代的命运。

这只队伍慢慢汇聚成一股洪流,男人领着村民,猪走在最前面。我现在觉得,那个穿着黑袍子的男人,也有那么几分像死神——仅仅是形象上更接近。死神或上帝,有赋予人类为它们代职的权力吗?他扮成死神的模样,却行使着上帝的权力。谁能说得清,死神和上帝不是同一种东西的两种面目呢?毕竟那个男人也学会了如何掩饰两种身份,横跨两个世界。

我至少曾经在梦里见过死神的模样,听到过它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同类跟随我。它们应该问问我,它们每天吃到的那些腐肉,是谁赐予的?它们应该向死神的代理者——也即是我——表达敬畏,而不是看见我,就用肮脏的鸟喙发动攻击。

众人走到了猪舍处。一排过去十几个猪舍,每个猪舍都挤着几头母猪。我注意到,在猪舍周围的空地上,有很多头放养的猪,它们急躁地走动,朝男人带来的公猪发出狂躁的喷鼻子声。它们是这个村庄里被遗弃的没有生殖能力的公猪,要不是众人围成一个圈,用竹竿挡住它们的突围,恐怕那头公猪早就被撕成碎片了。闯进去吧!撕碎它!这样我就能有口鲜肉吃了!

第一个猪舍的门打开了,五头母猪走出来。男人的黑袍被风吹起,他举起鞭子,往地上一甩,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公猪受到了某种暗示似的,走向前,在五头母猪里挑选了一头。它的前蹄一跃,把沉重的身体抬到了空中……

我盘旋在烈日底下。风把猪的臭味从地面送到了高空,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些猪难道没有注意到在它们周围,有一群人正在监视它们的交配吗?没有羞耻心的动物!那个男人站着不动,手里的鞭子一遍又一遍地在地上摔打,但公猪迟迟没有开始交配,犹疑,焦虑。

这时,男人抬头看了我一眼。他能看清我吗?人类能直视太阳吗?他感到气馁又气愤。众人抬头看我,猪也抬起头看我。我只是阳光下的一个黑点,可我的权力比谁都要大。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自己不是一只秃鹰。我围绕星辰飞翔,所有在我之下的种族都得仰视我。可是为什么我仍感到悲怆?是因为我不能再往高处飞的原因吗?我开始忘记梦见死神之前的生活,我在哪里出生,有没有伴侣,有没有飞跃过雪山,有没有捕杀过其他动物。我甚至怀疑,我的思考只是一种幻觉。也许,我前世是一个人?只要我一使用工具,就会引起人类的恐慌。

于是,我向下俯冲。那群人和猪,从保持静止到四处溃散,只花了我扇动一次翅膀的时间。原本四处游荡的公猪,趁机撕咬配种公猪的脖子、睾丸、蹄子。死神模样的男人带着村民躲进猪舍里。不必担心,他们会找到新的公猪,在长途跋涉后的另一个黎明,新的转机就会出现。

现在,我只想俯冲一次,在最接近地面的时候,重新飞回太阳光线的深处。

三、爱情

在某个猪圈,周小石找到了公猪的睾丸。睾丸被咬碎了。一群母猪围在破碎的睾丸前,见到周小石进来后,纷纷退到一边去。

“是你们干的好事?”周小石打了个手语。母猪们喷喷鼻子,表示不解。周小石抓起那坨糨糊状的东西,暗红色的脉络欲断未断,它的膻味能引起人的晕眩。“猪睾丸,黄酒冲服。或与黄芪同水煮,可治乏力、畏寒。”周小石在心里默念着。

失去了一颗睾丸的公猪左摇右晃,发出低沉的悲鸣。穿着黑袍子的猪倌,牵着它,在众人中间穿过。“不要哭泣!”猪倌自以为是地对众人说。众人只是耸耸肩,脸上挂着失望的情绪,目送他离开。

走到村口处,周小石回头张望。猪圈空地上的人群已经散去,游荡的公猪发疯似的,企图突破母猪圈的栅栏。周小石用野草帮公猪止了血,发誓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一种羞耻从公猪的身上传递到他的身上,心脏猛地停顿了一下。他走到了隐藏在林间的小溪边,溪水像地狱里的锅一样滚烫,冒着热气。

“你没了一颗睾丸,村里的人会来买走你,做成肉酱。我不再是你的猪倌。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但我不会杀你。在你被人家砍掉头之前,你走吧。”周小石一字一顿地对公猪比划着,“你走吧,顺着水流走下去,你会遇见你的救世主。你见到它时,它正划着一艘小船。你求它,它会让你上船。”

公猪看了他一眼,便顺着水流走下去。周小石不知道它是否了解自己的表达。他看着公猪走远,在带着硫磺味的水雾里渐渐消失,就像看着自己跳动的心脏走远。

林间静谧,他在一片铺满落叶的空地,一直坐到黄昏。天上的秃鹰,已经不在了。它就是一阵狂风,是一道隐晦的夕阳,对地上的尸体有残虐的爱。

公猪走多远了呢?几个小时前,它因为缺了一个睾丸而左右不平衡的身体,变得易碎,容易受伤,笨拙地踏水而行。它不是一只高贵的梅花鹿。但当它受伤后,周小石忽然对它产生了一种敬意,原始的、莽撞的生命力。让公猪走,让它去得救,让自己在树林里,独自面对风声鹤唳吧:四周的树叶发出吓人的摩擦声,仿佛有什么正在接近他,围捕他。肯定是因為今天配种失败,破坏了他们的未来,惹怒了整个村庄的人!难道要抓我去代替公猪,完成母猪的繁衍任务吗?周小石在落叶间挖了一个坑,将自己草草埋进去。假如今晚在劫难逃,投胎后,我会不会成为一只公猪,两个硕大的睾丸,一颠一荡?一个穿着黑袍的自己,驱赶另一个曾经也穿着黑袍的自己,年复一年,在急躁的春天,寻找母猪的气味。以前,我让它们在这个夏天生下孩子,在下一个夏天,让另一批人宰杀它们!周小石感到悔恨。

直到四周安静下来,确定危险退却后,他才拨开身上的树叶坐起来。有人坐在他不远处。他惊了一下,却发现那人是胡芪。

“你吓到我了!”胡芪说,双手放在胸口处。“胡芪,你在做什么呢?我们还不能回去。现在,天压得很低,危险还没远离我们!”周小石用夸张的姿势打手语。“有人告诉我,你在落叶里睡觉。比在家里睡更舒服吗?”胡芪问。她好像在地上挖掘什么。“家里让人心慌。你研究出那些药柜运动的规律了吗?”周小石问,心里不怎么好受。

“还没。不过我知道,那些数字是地数,它们总是以偶数的形式出现,有时候两个,有时候六个,最多的时候,我见过它们变化出五十五个,也就是天数与地数的总和。可是,为什么是五十五?不是偶数。落单的那一个是什么?在爸爸留下的书里,我看过,但参不透。而你,你是天数。”胡芪在数着手指说。“天数?我琢磨不透天机。”周小石看着天穹说。“不,我是说,你总是在奇数的日子才回家。比如今天,是十六号,你不想回家,宁愿将自己埋在落叶里。”胡芪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幸福感,浅浅的微笑在夕阳下如此神秘。

“我不是故意的。是公猪出了问题,被秃鹰吓到了。今年的母猪没有崽可以下。”周小石指了指村庄的方向。“你当然不是故意的。”胡芪嗤笑道。“他们怎么知道咱家在哪儿?”周小石清理身上的碎叶,说道,“他们可是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样子。”

“骗得了谁呢?我天天想着你穿上袍子赶猪配种的画面,说不定有谁在我的梦里,看到了我的记忆。”胡芪拿起他脱下了放在一旁的袍子,揉成一团,在干草堆上引火焚烧。周小石起身想制止胡芪烧掉他的袍子,又强忍着打消了念头。

“豬呢?”胡芪问。“跑了。它受伤了。”周小石爬过来,坐在胡芪旁边,“你在挖什么?”天色暗下来。黑袍子烧成灰后,干草堆也就点燃了。一股幽幽的黑烟在树林上方盘旋,周小石以为秃鹰又来了。

“我在挖黄芪,有个客人需要它。家里没有了,我只能来这里挖。明早就得送过去。”胡芪在一个很深的洞里拔出一条长长的树根。

“好大一片黄芪。”周小石才发现自己被一丛比人还高的黄芪包围着。“它们刚长出来不久呢。”胡芪说,“我爸爸说,黄芪是一种根须深入地底的草本植物。我慢慢明白他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

“我不在乎你的中药。今天,我是个失败的猪倌……只是偶然。”

“这跟你关系大着呢。你在地面一躺,它们就长出来了。我就是地底,深不见底的地底,但我也是那一株黄芪,天生需要钻到地底下去。”胡芪挖了一堆黄芪根,她沉醉在黄芪清新的气味里,“地底是那么的阴凉,但黄芪却可以升阳。”

周小石感觉自己沐浴在阳光下,胸腔里升起一阵热气。“可是,没人能钻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你看这些须根,互相缠绕,可是彼此相同。”胡芪说着,就把黄芪装进一个布袋里,“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

“盘古难道是你爸爸吗?你天天把他挂在嘴边。他一定是个种黄芪的老园丁。”周小石想象着。胡芪不禁又笑了起来,“那个客人想用曼德拉草根,来换我们的黄芪。”

“曼德拉草?曼德拉草是什么呢?”周小石在心里嘀咕着。“是一种能让爱情生长的草药。”胡芪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公猪还没走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会跟猪过完这辈子。”周小石说,“我知道它的发情期,知道何时要带它去配种,而它大多数时候都了解我的想法。”“那现在呢?”胡芪问。周小石只是摇摇头。

周小石和胡芪相拥着,躺在落叶堆里,眼睛泛着泪光。周小石感到有某种失落已久的东西,正慢慢回到他的体内。天上升起了耀眼的星辰,秃鹰在月光底下长啸了一声。

四、庆典

周小石梦到天明时,将有一场大火。此时窗外,在山下的祠堂里,传来训练者敲击出的沉实的鼓声。几天后,春节舞狮采青活动将会举行。鼓声越来越躁动,好像急不可耐地想把黎明推入清晨,周小石再也睡不着。胡芪已经起床了,她的位置上摞着一叠整齐的被子。周小石没有马上起床,他听到大厅那边有剁东西的声音,想必是胡芪在剁黄芪树根了。那些客人真是一刻不能等呢,大清早就要过来换货,他倒是要看看换来的曼德拉草根是何方圣物,竟然让胡芪这么认真对待。

公猪离开一段时日了,周小石竟然有点怀念,但想起秃鹰的袭击,不免心有余悸。听说,隔壁村庄的人开始成群结队地驱赶母猪前往另一个村庄,寻找生殖能力健全的公猪。如果他们成功抵达了,那么周小石的地位就不复存在了——即便他现在失去了公猪,没有人再关注那块黑色面纱背后的神秘主人,他依然是这两个村庄多年以来唯一的生殖纽带(尽管是猪,而不是他自己),他依然会为往日的贡献感到自豪。

为什么隔壁村庄的公猪都不能生育呢?是因为自己养的公猪,或者在自己之前,也有这么一只公猪的祖先,让其他公猪的生育能力慢慢退化了吗?一种光芒太强烈,就会削弱其他微不足道的火花吧。但是啊,无论如何,那些公猪都想亲自上阵一次,而不是纯粹做一只试探母猪发情期的试情猪。周小石不禁感叹,家里的公猪以前可是能给两百头母猪配种呢,整个大地都跑满了它的后代子嗣,那架势比一百匹马跑过还了不起!

他打开窗户。星辰黯淡,春天的夜晚是多余的,是从冬天延伸过来的黑暗余孽。在隆起的小山脊上,有一群人走过,黑暗之中只能看见他们的轮廓,人人皆披袍子,一只手按着帽子不让风吹走,一只手拿着鞭子赶猪。风吹起袍子时,他们就像在和猪舞蹈。周小石看得出了一身热汗,那些人已经把赶猪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从前,他总是认为自己才是他们和母猪的恩人,可是今晚,不知怎么的,他们穿上袍子的景象,才是最摄人心魄的,也许是因为相隔太远,总之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只猪发出声音。他们的目的地在哪里呢?好像这样走下去,他们就能走到死亡的尽头,那里的天空盘旋着密密麻麻的秃鹰,地上长满了黄芪和曼德拉草,一路跋涉的公猪吃了后马上恢复了生殖能力。少了一个睾丸的公猪,也会出现在那个尽头吗?

随着天色渐亮,山脊上的人群从周小石的视线里隐没下去,他们已经翻过一座山了。也就是说,现在这两个村庄里唯一的猪倌被彻底遗弃了,大队人马会在路上想起他曾经为猪业的繁荣做过的贡献吗?周小石黯然神伤,把窗户关上,准备去领取扮演大头佛的服装。

上个月抓阄时,他被选中在今年春节扮演挑逗舞狮的大头佛角色。

大头佛服装由三个部分组成:一件浅黄色的和尚袍,一把破了洞的葵扇,一个硕大的笑面佛造型的头套。大头佛挑逗狮子的模样滑稽可笑,在这个村庄里,它通常由那些极具表演天赋,或者天生痴傻的人扮演。可如今这个时代,谁都不敢承认自己有天赋,也不会自认痴傻,于是只能抓阄。在看热闹的人想来,大头佛只是舞狮队面前必不可少的小丑,让舞狮的过程多一份笑料。虽然周小石认为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不喜欢显露——可他把如何通过姿势的挑逗,让充满威严的狮子跟着它的节奏舞动起来,在紧张中周旋对峙,最后引导舞狮完成采青仪式,看作是一桩常人难以掌握的艺术。它需要意志与技术的投入,这跟当猪倌是一个道理。这套服装挂在祠堂的储物室,每年春节时,才会由村长交给当年扮演大头佛的人。

周小石的父亲也扮演过大头佛。他父亲临终前,想将这个衣钵交给他,在他耳边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小石啊,小石,天亮前秃鹰会叫,要么躲在草丛里被吃掉,要么戴上大头佛的头套,去表演弹跳。”周小石当时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就算是十年后的今天,他也只是感受到了一丝他父亲濒死时,竭力想避开某种恐怖审视的无力的幽默感。

胡芪已经替他把大头佛的服装拿回家来了,在天井处掸灰尘。空瘪的浅黄色和尚服,从头套里耷拉下来,正等待一个身体去填充它。破烂的葵扇用一条麻绳拴在袖子上,扇面被虫蛀了,漏风。

周小石坐在天井的花岗岩石礅上,空荡荡的大头佛衣服在阴凉的风中像无主的木偶,甚至有点儿瘆人。他将穿上这件黄色的衣服,戴上头套,去表演引狮。他已经排练好大头佛一天的生活:起床,种地,在松林采灵芝遇到狮子。从来没有人真正在实地呈现过大头佛的生活,他们只是站在祠堂的门口,一次又一次地模拟,凭空造景。周小石穿上黄色的袍子,走出门去时,太阳在他的身上反射刺眼的金黄色。从黑袍子到黄袍子的转换,周小石感到一阵晕眩,似乎向内被敞开了,尽管他竭力想象自己穿着的是一件猪倌黑袍。采灵芝的松林就在昨夜人群与猪群行走过的山脊背后。戴上过于宽松、内衬粗糙的头套,脖子不断被绞割,周小石手执葵扇朝山上走去。

胡芪看到,她的丈夫独自进入一种演练。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穿着这套衣服的是谁,每次抓阄的结果,都只由村长一人查看,并在当晚秘密将服装送至被选中人手中。采青开始前的几个小时,他就穿上衣服。胡芪觉得,他那走路的姿势更像秘密潜逃的人。早上七点的太阳已经异常猛烈,灰暗的云层被扯开。胡芪趴在房间的窗口,仔细地观察那个暂时不是她丈夫的男人,在山脊上手舞足蹈,拖下一个瘦削而颀长的影子,在斜坡上铺开。胡芪认为自己烧掉周小石的猪倌黑袍的做法,是对的,因为这样,他才肯忘记一些糟糕的往事。看吧,他的舞蹈充满了快乐,然而也有一点儿悲伤,他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呢,胡芪撑住下巴在想。周小石有时站在山脊最高处一动不动。风中的袍子鼓起,从遥远的另一个峡谷里,传来催命的鼓声,一种延绵的、弥散的和声铺展开来。

胡芪也朝山脊走去,却怎么也无法靠近周小石。啊,这些路难道在移动吗?我每走一步,就感觉身体往后退两步。胡芪于是加快脚步在斜坡上奔跑。最后,她在一个看似离周小石很远的光秃秃的半山腰上,停下来了,靠在一棵树上,看着同样因为疲倦而停下来的周小石靠在另一棵树上。他们好像在遥遥相望,但胡芪不确定他们的目光是否有交汇,毕竟对面那个男人的头,正困在一个头套里,是否在流泪?在嘻笑?在自言自语?不,他并不能说话。他只剩下一个灰蒙蒙的影子。

这一切看起来宛如一幅剪影画,大地上的飞灰渐浓,黑白的,夹带着阳光的微黄。大头佛起床了,他在空气里拿起一把假想的牙刷,在用力刷鞋子,这样的时光重复了一个小时,然后他才扛起一把锄头,绕着树走了一圈回到原地,开始锄地种菜。胡芪环顾一周,除了她以外,没有其他观众了,当然还有一些从土里冒出头来的啮齿动物,还有——天上不知疲倦的秃鹰,晃眼,飞沙。他在种什么呢?胡芪煞有介事地猜想。

时近中午,舞狮的队伍来了。他们走在山脊上,朝树下的大头佛走去,这更像是迎接大头佛,而不是由大头佛引导他们。山脊上除了风声,没有其他声音,即使胡芪也很明显地看见,那些人在使劲打鼓、敲锣,舞狮发了疯似的在晃动巨大的脑袋。我是不是聋了呢?胡芪想,便掏了掏耳朵。一只蜈蚣从她的耳朵爬出来,在她的手上蠕动。她轻轻地拾起它,将它放在树上。这时,大头佛和舞狮相遇了。大头佛放下手中的靈芝,拾起葵扇,当他把手从头顶的位置滑落时,舞狮便跟着他的动作做了一个俯身的姿势,然后一跃而起。这场盛大的交锋开始了,大头佛必须把它引导下山,在祠堂门口完成采青仪式。下山的路变得漫长,胡芪望不到尽头。舞狮朝大头佛扑来,他闪避到树下,一个转身又重新站在舞狮面前。那个古怪的头套,永生永世都保持着一副笑口常开的模样,谁知道里面人在气喘吁吁呢?大头佛背对下山的道路,面朝舞狮,企图将它朝祠堂方向引导。舞狮完成了第一套动作后,按规定,它即将亦步亦趋地跟着大头佛下山,可是它停住了。敲锣打鼓的人也停住了。风也停住了。胡芪觉得自己是真的聋了,确凿无疑,一切都凝固了。她看见那只秃鹰,在缩小盘旋的半径,朝地面下降。它的爪子是那么有力,大头佛透过狭窄的眼洞发现它之前,头套就被爪子抓起了。胡芪惊呼一声——尽管她听不到自己的惊呼——硕大的头套沿着斜坡滚下来,如孤独无依的头颅,扬起沙。秃鹰好像从来都不曾存在一样,再次消失在明晃晃的光线里。周小石失去了头套,穿着黄色和尚袍的他,披头散发,手中的葵扇一点点失去了形状,散落成一堆灰烬。周小石打着手语,不知道是跟舞狮队说话,还是跟消失了的秃鹰说话。但很快,他止住了打手语的姿势,茫然若失。舞狮队的人笑得前仰后翻。噢,每个人都即将知道,有史以来第一次在表演完之前知道了扮演大头佛的人是谁,仿佛是一场密谋被揭露。舞狮队卸下身上的服饰,从另一个方向走下山,就像昨晚的人群和猪群那样消失了。胡芪把耳朵贴在树根上,想尝试听听周小石在想什么。但胡芪什么也听不到,视线平行地面望去,只见他蜷缩着身体,扯掉身上的袍子,又似乎在掐住自己的喉咙,想从喉咙的深处掏出什么来。很快,山脊上只剩下一棵孤零零的树。

五、曼德拉草

那几天,村庄里到处都有流言蜚语。比如把耳朵靠近井口,就能听到昨天打水的什么人,在这里讲过的关于一个哑巴,一个猪倌,一个不能生孩子的男人——他们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三个人——当大头佛时被秃鹰掀去头套的怪事。

即使躲在衣柜里,周小石也有一种被猛烈阳光曝晒的刺痛。即使穿着棉袄,也像在寒风中赤裸全身。被敞开了,被剥除了。他整日在天井徘徊,不知为什么不想跟胡芪说话。胡芪在厨房里整天捣弄些奇怪的方子,熬一些掺有蜂蜜和火灰的中药给周小石喝。周小石一般趁她不注意,把药汁倒进水井里。他觉得自己没救了。

那天,听到客人进门的摇铃声,胡芪走进大厅,在中药柜间一眨眼就不见了。是客人送曼德拉草来了。周小石想去看看作为交换的曼德拉草长什么样。

药柜以正六边形的形状围在一起,一眼就能看穿,穿过去不会有阻碍。周小石侧身走进正六边形的中央,宛若站在蜂巢某一格的中央地带。他听到胡芪和一个男人在门口处交谈,话语间充满嬉笑、感叹和不可思议。他们在谈自己那天当大头佛的事吗?秃鹰坏了他的好事,两次!这能怪我吗?周小石心有不甘。他侧身穿过两个药柜之间的夹角,可是走出去后,不是门口,而是下一个正六边形的中央。如果今天药柜组成的正六边形,是一个蜂巢上无数个巢格中的一个,那么,他朝任意一个方向走下去,最终会走到边缘。但想法是禁止被窥视的,一旦在脑海浮现,就会被曝光,周小石的想法已经被这个有生命的药柜完全窥探了吧?因为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中,他一直在重复同样的动作,在同一个路径上前行,抵达的依然是相同的正六边形的中央,然而胡芪与男人的交谈却永远近在前方。周小石想,假如药柜最多能变换出五十五个,而一个正六边形需要六个药柜,那么,最大的可能是有九个正六边形首尾衔接,一直重复把他困在一个相同的圆环里。而落单的那一个药柜,是神的尾巴。药柜很高,周小石竟然有种站在大厦底部的压迫感,但他家的天花板并没有多高。他决定拉开药柜上的抽屉,像踩阶梯一样踩着抽屉,仿佛花了半个世纪,才爬到药柜的顶部——啊,一望无际的正六边形,如黑暗的海洋表面,他看见无数个自己探出头来,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像受统一指挥的工蜂,或许只是还没成形的幼虫。他所一直期待的那种黑暗,那种在黑暗中积蓄生命力有待孵化的景象,想从他身体里冲出来的繁衍之力,想从他喉咙迸发出来的声音,就是他眼前的一切吗?如此黯淡,受制于无穷的循环,找不到出路的困顿。这些药柜的真实面目是什么呢?它们好像胡作非为的小孩,没有目的,只是在搞恶作剧。他已经多次在外部检查过药柜下的地面,掘地三尺,却也没有找到任何机关装置。今天,他的黑色袍子被烧掉了,引以为傲的公猪连同它的睾丸一并丢了,他才终于得以获得药柜的开恩,走进它的怀抱里,一睹那些死寂的海洋,上面飘满了猪的尸体(也许是他的躯壳),秃鹰盘旋,啄食有增无减的腐肉。离开村庄的那队人和猪在绕了一圈后,会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吧,因为他们所寻找的那片土地,其实从来就不在土地肥沃的山谷,也不在波涛汹涌的海岸。

周小石从柜顶爬下来,没有花多少时间,更像是把脚放下去,就触到地面了。他靠在一边休息。这是他第一次仔细观察每一个抽屉上的药名标签:茯神,羌活,神曲,僵蚕,乌梢蛇……等等,全是名字奇特的药材(也许胡芪早就习以为常了)。有时候标签写的是药材文献的名字:天数内经,宠明本草经,五十五字要方……之类,可能从未被外界知晓的古籍。药材和介绍药材本身的文献,全都藏匿在这一个个浩瀚如星辰分布的抽屉里,配上胡芪的天赋(胡芪为它们发言),这里本身不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系统吗?也许它们千万年前就已经进化完成,被制干后存放在抽屉里,这里混合而成的味道便有了奇异的力量:恐怖的,未知的,震颤的,古老的,温暖的。周小石慢慢分辨其中的味道,在此之前,他对中药毫不在意,或者说是拒绝。一旦研究起中药来,像胡芪所做的,把每一味中药看成一个未经驯化的野兽,在了解完它们的品性和药性后,必须与客人交流病情,根据客人的需要配药。这意味着与他人关系的接合,既同一又如旁观,为医者,如病者也。一个掌管配种事务的猪倌,又是一个只能打手语、手语无法传达时还要加以夸张表情的哑巴,除了胡芪,跟他人仅有的无声交流,便是通过一头公猪的生殖器。长久以来,他坚信被困在内部,或者说蛰伏在内部的那股热力,是不能被敞开的,只能等待啊。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中药的味道沁入他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都想挣扎着长出什么来。

在第三个药柜的某一层,有一个贴有曼德拉草标签的抽屉,标签还很新,估计是胡芪为今天送来的曼德拉草准备的。周小石打开它,伸手进去摸,里面是空的。他在这个抽屉旁边,发现了一本叫《曼德拉手稿》的书。

仅看目录的话,这本书似乎跟曼德拉草没关系,只是作者名叫曼德拉。当他翻到最后一页时,书里掉出了几页纸。这些散落的纸张颜色与材料都跟原书不符,更像是故意塞进去的,怀着某种目的,而且,上面记载的偏偏是曼德拉草。它的原产地不是中国,而是中东,古犹太人称之为爱情草,也似乎跟巫术有关。爱情草?他想起胡芪的话,这是一种催情的药草,记载中也明确提到了。他必须明白,这种玩意儿浑身有毒。图鉴上画着的是一棵跟人参相似的人形植物,还有雌雄之分,会相互结合,一旦从泥土里被拔出,会发出令人发疯致死的尖叫。结合?尖叫?这些记载勾起了周小石的兴趣,于是把纸张折起来,塞进了口袋。

胡芪和客人的交谈声已渐细,如同蚊子的嗡嗡声。周小石觉得很困,当他想把手稿放回原位时,发现原来的抽屉已经不见了——应该说,不仅药柜本身的组合会变化,连其中的抽屉都时常处于流动的状态,没有一个抽屉的位置是永恒不变的。周小石暗暗赞叹,胡芪竟然能在这样的变幻中,精确地找到某种草药,这需要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

周小石重新尝试走出正六边形。这次,他决定爬到顶部行走。他又看见了无数个自己。他在柜子间跳跃,另外有千万个自己也跟着纵横交错地跳跃,一个个相同的人拉长的身影交织出复杂又极具逻辑的万花筒线条图案。他继续往前走,每次他跳跃的距离越长,柜子的转动幅度就越大,慢慢折叠成一块平地。地面蓬松柔软,周小石在地上挖了一个洞,将自己的半个身体埋进去。他觉得自己成了一株曼德拉草,在黑暗中摆动双臂,双脚成了分叉的根部,向无垠的两侧伸展,寻找另一株曼德拉草的根部,互相缠绕。请不要将我拔起来,因为我将尖叫,叫声会撕裂天际!周小石闭上眼睛向天空警告着。然后,他延伸开去的根部触到了——两只手十指相扣那般——一束温暖的血管。

是胡芪的手。周小石正握着胡芪的手,躺在她的身边。

“你看,是曼德拉草。”胡芪向他展示一颗棕色的刺球,“不过,是它的种子。”

周小石坐起来。这时,药柜已重新排列成简单的十字形。他接过种子,握在手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纸。是曼德拉草的图鉴。

“我们把它种出来吧。”周小石说。

六、迷阵

剥去带刺的外壳,将内核洗净,埋在斜坡上。周小石和胡芪相互对望,觉得一切已经办妥。只是不知道种子何时才会发芽。

夜晚,胡芪从药柜抽屉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干缩的一小团,些许发黑,是公猪的睾丸。“你竟然保留了……可它离开好久了。”周小石忽然怀念起他的公猪。“那天,我在落叶堆里看到它,”胡芪晃晃手里被制干的猪睾丸,说道,“就顺便带了回来。有些通道是需要被打开的。人们都说,一个人要是生不了孩子,一定要打通交流的通道,去到那边,请求开恩。”

“你说,我喝了药,就能灵魂出窍?”

周小石心里生出疑惑,很难相信这些话是从胡芪口中出来的呢,她从前是那么严于求证,而这些子虚乌有的神话如今被她当成了真理。但周小石也没把握,对于打开通道什么的,他那天在正六边形药柜的幻影中,已经领略了一些奥妙。现在这个阶段,他是胡芪的病人,身体需要被治疗,灵魂需要互相引导。

胡芪称了几两黄芪,和猪睾丸一起熬水。熬了五个小时,药汁熬成了大概半杯的容量,送到周小石面前。两人坐在门槛上,周小石闻了一下,药汁有股腥味。屋外星空辽阔,他抬头,把药汁咽了下去,药汁像石头一样掉进胃里。

“怎么样?”胡芪问。

“你听!”周小石提醒说。胡芪紧张地盯着前面的黑暗,因为正有什么声音窸窸窣窣地传来。一只猪鼻子从黑暗中探出来,然后整头猪像从空气里的什么裂缝钻出来一样,站在他们面前。啊,他们的猪竟然回来了呢。周小石把刚才喝下的那口药汁噗地吐了出来。

他必须面对自己全面的溃败。他那颗黑乎乎的心,其实不想要孩子,也不想开口说话。听听屋顶漏雨的声音,能听到他想要什么吗?胡芪有点郁结地想。

“那你为什么要喝药?为什么担心别人知道你是个哑巴?”胡芪问。周小石指指天空,指指自己的心脏,握了一下拳头。胡芪沒弄明白他的意思。

“他啊,大概不想被世界毁灭吧?他的身体已经有一大部分被外部的现实分割了。”胡芪提出了自己的猜想,对着那头归来的猪说道,“你是最了解他的,不是么?就算你没了一个睾丸,还是一头公猪。”

周小石在厨房的药渣里,翻出了被熬成一团黑炭模样的猪睾丸,软绵绵的,跟刚捡回来时一样。现在,没有活力,也没有生命力了,被阉割的组织。他走到猪圈处。那头公猪依然皮色红润,在林子里应该没有遭受什么罪,只是没了一个睾丸。公猪见了他,就对着他手里的睾丸嗷嗷地叫了两声,不知是抱怨还是兴奋,但估计是想把自己的睾丸要回去吧。

阴雨绵绵的日子就要到了,春天会变成一个腐烂的季节。周小石想用糨糊把熬过药的睾丸,粘在公猪原来的伤口上,聊以安慰它的心碎。然而,那里并没有伤口,只有一片光滑的皮肤,被刚硬的白毛覆盖着。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本不该存在的吧?比如我,就是它的附庸。周小石想。

“你有见到你的救世主吗?或许有吧?要不然,你也不会毫发无损咧。”周小石问它。

公猪在猪圈里打转,盯着天空,那张微微上翘的嘴,像在微笑。“你很幸福吗?你为什么笑?你的救世主,估计也是一头猪吧?猪怎么能拯救猪呢?”周小石有点生气,就把它的睾丸塞回口袋里。

周小石从猪圈的墙上拿起一把斧子,踩着泥泞,来到井边枯槁的柳树下。斧子挥了三下,柳树就被拦腰砍断了,从明天开始,秃鹰会失去站立的地方,它的哨位亦不复存在,只能永生永世飞翔。周小石把柳树削成条,做了一个柳树框,将井口封住。封住井口前,周小石把斧子也丢进井里,听听:钢铁划开冰冷湿滞的空气的声音,像一块沉重的铁坠落在一张塑料薄膜上,紧绷、拉扯、变形、欲穿而未穿,最终在上面造成一个永远无法逆转的伤痕。

晚上,周小石就生孩子的问题跟胡芪进行了一番探讨。

“猪,一次能生一堆猪崽。”周小石说。

“像刚孵化的蜘蛛,散开,跑动,到处都是。恐怖。”胡芪说。

“我不是公猪。”周小石说,“我也没有两百只母猪可以交配。”

“只有我,一个人。我不是蜘蛛,也不是母猪。”胡芪说。

“迷宫可以变成五十五个。人却只能是自己。”周小石叹气。

“不,你有两个自己。”胡芪指了指猪圈的方向。周小石皱皱眉头。

“我之所以掩饰自己的身份,是因为阳光的照射会让我的皮肤红肿……啊,外面的一切,他们的眼光……我要避开,要隐藏。我觉得,我并不是想要一个孩子……在我们的生活里引入第三者……我不确定是不是好的……我只是想证明,一些很久远以前就藏在我身体里的力量,可以以最强烈的形式爆发出来。大家都在说韬光养晦嘛,我觉得自己就是这样。”

“这个地方有一个传说,曾经有个女人生出了一堆乌鸦,一个男人和一头牛生了一个畸形的孩子……听起来是多么悲伤的一个故事啊。”胡芪看着天花板,在回忆一些古老的往事,“别说孩子了,那些中药柜,已经够我们折腾一辈子了。有很多次,我想一把火烧了它们,但我知道,这样是没有用的,它们会重生。毕竟,天数与地数的总和,就是宇宙。宇宙的衰败,不被我们的肉眼所见,只会暗中繁衍。”

周小石点点头,倾听外面的雨声滴滴答答……滴答、滴答、滴答……一共响了五十四声。他一直在等最后一个滴答声。

雨停了后的第二天清晨,曼德拉草种子发芽了。到了下午,它长势喜人,开了白色的花朵,长相跟图鉴上的相差无几。胡芪对此感到惊喜。周小石却有点害怕。这种植物通常用来做致幻剂、镇静剂和催情药,可是全身有毒,他提醒自己。他想象苏格拉底喝了毒参汁在临死前的感觉:麻痹的死亡之感,从脚部一直蔓延至大脑,最后衰竭,陷入永世长夜。他会像苏格拉底那样,在临死前托人把母鸡还给邻人吗?如果是,那么他大概会说:“请把睾丸还给公猪!”

周小石翻阅之前在药柜里找到的那几页纸,上面说,要拔起曼德拉草,不能亲自动手拔,否则会因为它的尖叫而丧命,并提供了一个通过牺牲动物来拔起它的方法。

“你觉得公猪会答应吗?”周小石问,“猪的心理像人一样难以把握!你不知道吧,猪是人投胎变成的。”

“你为它创造了那么多延续优秀基因的机会,它会报恩的。”胡芪并没有把握,但她认为,假如公猪有灵性的话,会同意她的说法。

“也许吧。”

黄昏时分,周小石把公猪牵到斜坡上;胡芪在杂物房里找了一根绳子,打了个环;周小石绕着曼德拉草的根部,在其四周挖了一圈土沟;胡芪把绳环的一头套在土沟里,另一头套在猪脖子上。一切准备就绪。

“世上真的存在这样的尖叫吗?”

“太阳也会被吓到发红吗?”

“我的喉咙能发出它一样的尖叫吗?”

“通道会打开吗?”

周小石问了很多问题。但胡芪没有回答他。他们走下山坡,走进房间,打开窗户。这里刚好能看见公猪和曼德拉草,在斜坡上随风晃动。公猪静静地看着窗户内的夫妇二人,直到看见男人手中拿着它的睾丸——即使發黑了,被煮过了,它也能嗅出来——便发了疯似的朝斜坡奔跑下去,脖子上的绳子拉紧后,刚好拴住了曼德拉草的根部,一使劲儿,便将它连根拔起。

周小石和胡芪立刻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等待那一阵夺命的尖叫声在杀死一头猪后停息。但他们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哪怕是一个晴天霹雳。

为了摆脱脖子上的套绳,公猪在撕咬绳子时,不小心将曼德拉草啃掉了一半。那一晚,它整夜整夜地叫唤,四处碰撞、摩擦。周小石认为,这是他听过最为猛烈的猪的叫春声了。几天以后,猪并没有死,是不是说明曼德拉草没有毒呢?但猪咬掉的,只是根上方的叶子部分,根大部分被留了下来。

这株曼德拉草的根部,不像人形,是普通的长条形树根,与黄芪的根相似。曼德拉草会不会就是黄芪的一种?但胡芪能一眼看出两者的区别,于是否定了周小石的猜想。那么,它只能是一棵真正的曼德拉草了,而且公猪的行为已经证明了它的作用。

“那个客人真怪,竟然给我们一颗种子。”胡芪回忆说。

“也许是他捡来忽悠咱们的野草罢了。”周小石怀疑。

之后的某个晚上,天气清朗,夜风习习,星辰磊落,适合仪式的进行。胡芪将曼德拉草根、猪睾丸和黄芪一同熬水。

“你确定吗?我们很可能会死。”胡芪问。

“你没听见秃鹰整晚在呼啸吗?我已经无法在外面生活了。外面有秃鹰,也有知道我身份的人。今晚是我最后的抗争机会呢。”周小石说,并试图安慰胡芪。

“你知道,我们不可能第二天就生下孩子的。”胡芪把药汁放在他们之间的桌面上,灯光在黑色的汁液表面摇曳。“不如问问其他医生的看法?我怀疑自己的判断。”

“不,我们都是神的孩子。”

“植物不分好与坏,无论有毒还是无毒……是我们自己,在跟世界讲道理。”说完,胡芪喝下了第一口药汁。周小石把剩下的药汁全灌进胃里。

他们并排坐在床上,等药物起效。周小石又开始听到了雨水的滴滴答答声,滴答、滴答、滴答……在第五十五声后,出现了第五十六声。为什么多了一个滴答声?是宇宙之外的声音吗?

“我们会去到另一边吗?在那边,有红色的河流,从山脊上流过,冲走所有想逃跑的人。救世主是没有的,它只是一只眼睛,柔软,扁塌……”周小石迷迷糊糊地说,想起在药柜顶部行走时,看见的那片漂满死猪的河流。“我是从哪天开始进入了那个世界的呢?秃鹰,公猪,药柜,大头佛?它们都是无穷无尽、互相连接的解锁密码。”

“盘古,我的爸爸啊!他躺下来了,融解了!天和地!”胡芪用一种极度兴奋的语气说。周小石从来没有听过胡芪用这种语气说话。

突然,胡芪把手按在床上,另一只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她脸色通红,脖子青筋凸起,舌头僵直,浑身颤抖,像一只翅膀高速扇动的蜜蜂。周小石蹦了起来,慌乱中将她拖进药柜中间,快速推拉抽屉,茫然地寻找什么解药。而此时,药柜摆出的形状,同样是之前他遭遇过的正六边形的蜂巢格状。

周小石想问问胡芪发生了什么,想打个电话给几十里以外的乡村医生求救,或者翻开医书,在里面寻找解曼德拉草毒的药方,但他不能,因为他的脑袋剧烈摇晃起来。在无数个重影中,周小石眼里的药柜开始分裂、旋转、上升、汇合又分散。胡芪在颤抖中,慢慢地变成了一堆粉末——周小石怀疑那是自己的幻觉,又对自己说:“当事物的运转速度,超越它自身结构的承受力时……”

周小石感到喉咙里有只小动物在抓挠。他张开五指,伸进嘴里,想把那只小动物从里面掏出来。在他的手指以为抓到它时,却捏住了自己的悬雍垂——“悬雍垂声,言声之关也”——他脑袋里浮现了这么一句话。接着,在他的喉咙深处,像屋外那口井一样深邃的底部,轮番挤压出了秃鹰的呼啸,公猪的叫春,狮子的怒吼,还有——苏格拉底临死前的呼号——“请帮我把睾丸还给公猪!明年春天,母猪们都会回来的啊!”

翌日,人们来到中药铺时,发现大厅里的药柜抽屉里,住满了秃鹰。中药全都不见了,估计被这些奇怪的鸟儿洗劫一空了。然后,人们开始谈论一个遥远的传说——“曾经有个女人生出了一堆乌鸦,一个男人和一头牛生了一个畸形的孩子”——谈论一个哑巴在午夜发出刺耳的尖叫,差点让他们在睡梦中疯死——滴答!滴答!滴答!——却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同时拥有永恒與虚无的死者之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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