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 啾

周国平

啾啾四岁半，一天晚上，她突然说：“我不想长大。”我悄悄观察她，她的表情是认真的甚至是痛苦的。我知道讲大道理没有用，就用开玩笑的口气对她说：“那你就缩小吧，再变成一个小宝贝。”她说：“我也不缩小，现在这样就很好。”我说：“你想想，如果你总这样，你周围的小朋友都长大了，上小学了，他们会笑你的。”她语气坚定地说：“没有关系。”她妈妈插话说：“以后妈妈老了，你还这么大，我都抱不动你了。”她闻言立刻放声大哭，喊起来：“我不想长大！我也不让你变老！”到這个地步，我只说：“好，宝贝不长大，爸爸妈妈也不变老。”她不哭了。为了逗她高兴，我和她拉钩：“拉钩拉钩，永远不老。”

她还老和她妈妈拉钩。有一回，她问她妈妈：“你说拉钩管用吗？”我出差回来了，她一见我，急忙问：“爸爸，拉钩管不管用？”我说：“管用，天上有一个神仙，他看见我们拉钩，他会听我们的。”

有一天她对她妈妈说：“我不喜欢时间这么向前过，我想倒着过。”她妈妈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我不想今天过了是明天，明天过了是后天，我要从最后面过起，一直到后天、明天、今天、昨天，这样我就可以越过越小，最后又可以吃妈妈的奶，回到妈妈的肚子里了。”她妈妈说：“你回到了我的肚子里，再往后过，你就变没有了，妈妈也变回小姑娘了。”这个推理有点儿出乎她的预料，她想了一会儿，说：“我回到了你的肚子里，就停住了，不要再往后过了。”

我心中想：宝贝和我太像了，这么早就意识到了岁月的无情和生命的有限，在紧张地寻找一条出路。对于人生宿命的抗拒和接受，抗拒的失败，接受的无奈，这一出古老的悲剧已经在她的小小心灵里拉开序幕。（摘自《宝贝，宝贝》 江苏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