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丁斯基抒情诗中的“死亡”主题

2019-07-12 08:17王淑凤中国民航大学外语学院天津300300
名作欣赏 2019年21期
关键词:斯基拉丁死亡

⊙王淑凤[中国民航大学外语学院, 天津 300300]

叶甫盖尼·阿勃拉莫维奇·巴拉丁斯基(1800—1844),俄罗斯19世纪普希金时代颇具特色的抒情哲理诗人。他的哀诗尤为缪斯女神所青睐,感情真挚,用词优美清晰,哲理丰富,并且从内容、体裁上对俄罗斯传统哀诗进行了改变,从而开创了一种新的哀诗诗思。普希金曾称赞他“在茹科夫斯基的旁边,在家神和塔夫里达的歌手(指著名诗人巴丘什科夫)的上面”。

巴拉丁斯基的诗思忧、情哀,是典型的内容忧伤的诗歌,但他的诗表达的又不是那种“为赋新词强说愁”式的哀伤。他的诗中没有怀念逝去的青春,没有描写苍白忧郁的月亮和森林中百次升起的旭日和晚霞……也没有描写尘世之外永恒的幸福,没有从宗教中寻求拯救,而是对一切的绝望:他不相信世界的制度,不相信爱情与友谊,不信尘世的和谐,也不信天堂的和谐,既怀疑“此岸”的幸福,也怀疑“彼岸”的幸福。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人的生活就是支离破碎的,在沉重的生活中陪伴人一生的是不可逃避的痛苦与死亡。

巴拉丁斯基几乎所有的哀诗中都贯穿着这种失落与绝望,他的几首与死亡相关的哀诗更是深刻地表达出了这种感觉。

1.死亡是无法逃避的必然

去世的兄弟!是谁扰了你的梦境?/是谁蔑视了神圣的坟墓?/我走向打开的墓穴,/双手捧起你发黄的、布满灰尘的头骨!/头骨上还有残存的头发;/我从中看到了腐烂的过程。/可怕的模样!善于思考并有摧毁力的后人也被它惊倒!/一群疯狂的年轻人与我一起/朝着墓穴狂妄大笑;/如果捧在我手中的/你的头颅突然开口预言!/如果它用平静的语调/对精力充沛、满腔热血/并每时每刻面临死亡威胁的我们/讲出坟墓已知的全部真理!/我会说什么?幸福法则/多次给他的唇打上沉思的封印;/习俗是对的,它自古就嘱咐我们/要尊重逝者的美梦。/生者好好活,逝者静静化为腐朽!/哦,人啊!你只是万能上帝/微不足道的创造物,请你相信:/智慧与学识最终都不属于你!/我们需要激情与梦想,/它们是生存的条件和食粮:/你不会让尘世的喧哗与坟墓的静寂/服从同样的法则!/智者不会压抑天生的情感,/从坟墓中得不到答案:/就让生命赐予生者欢乐,/让死亡本身教会人们死亡吧。

《头骨》这首诗常被喻为是一首俄国象征主义诗歌。这首死亡诗歌没有讨论生命短暂、人活在世要及时行乐。诗人表达的是人在死亡面前的渺小:“啊,人啊!你只是万能上帝微不足道的创造物,请你相信:智慧与学识最终都不属于你”,一种人活在世的虚无失落感油然而生。人活着的时候往往看不到死亡的威胁,看不到生的背后是死的追赶,只会沉溺于眼前的激情与欢乐,狂妄者甚至会朝着墓穴大笑,但巴拉丁斯基告诉人们“坟墓已知全部真理”,作为生者你就好好活,让逝者静静化为腐朽,活着的人“需要激情与梦想,它们是生存的条件和食粮”,但死亡是人无法逃避的,所以“就让生命赐予生者快乐,让死亡本身教会人们死亡”。在精神荒芜的世界只有面临死亡威胁人才会清醒,才会意识到一切都是虚无。

2.死亡是平衡宇宙中一切不和谐的力量

我不会将死亡称作黑暗的女儿,/并且,我会以谄媚的想法/赐予她阴森的轮廓,/不会用匕首同她交战。/哦,你是至高仙境的女儿!/哦,你是灿烂耀眼的美人儿!/你手中握的是和平橄榄枝,/而非摧毁一切的屠刀。/当繁荣的世界出现/并与野蛮力量达到均衡,/万能的上帝就将/他的规划交由你来掌管。/于是你翱翔在万物之上,/发出上帝的直接许可/以清凉的微风/平息生命的狂暴。/你平息陷入疯狂力量中的飓风,/你将咆哮的海洋/重新恢复平静。/你赋予植物生长的尺度,/不让致命的阴影/遮盖地上巨大的树木,/不让牧草冲上云霄。/而人啊!圣洁的少女!/面对你时脸颊上的/怒气会瞬间消失,/性欲之火无影无踪。/人类不和谐的命运/因公正的你变得美好:/你用同一只手/抚摸统治者和奴仆。/困惑不解与迫不得已/是我们暗淡日子的规划常态,/你破解了一切奥秘,/你剪断了所有的枷锁。

《死亡》这首诗明确表达了诗人巴拉丁斯基对待死亡的观点。对于人类来说死亡不仅是不幸的、毁灭性的力量,而且还是每个人生命历程中无法逃避的自然力量。这个“黑暗的女儿”是宇宙和自然界永恒的、公平的法则,它维持了宇宙中各种力量的平衡,自然界的和谐也靠它来恢复,死亡与生命是一种矛盾对立的统一体,没有死亡就没有生命本体。死亡手中握有的不是屠刀,而是和平的橄榄枝,它既是否定的力量,也是平息“生命的狂暴”的力量,自然界中的一切超出和谐的狂暴力量都交由死亡来监管与抑制,它是宇宙的调节物、尺度与和谐的开端。这首诗的主题可以说上升到了一种哲学范畴,它探讨的不仅是死亡的主题,更是生的主题,诗人站在超然的角度,理性平和地看待宇宙自然界中生与死的关系,惊叹着死亡的力量,感叹宇宙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人的生与死就存在于宇宙的循环中。

3.对理性与知识的极度推崇会带来人类文明的毁灭

有一种存在,但用什么名字/来称呼呢?它是梦又不是梦:/介于两者之间,对于他来说/人的理智近乎疯狂。/……/但有时他又被梦想点燃,/看到别人无法看到的世界。

也许是病态幻想的产生,/……/但此刻未来的岁月/呈现在我的面前;/事件一幕幕展开,/像云雾波浪翻滚,/整个时代在我面前/不时呈现,/终于我毫无保留地看到/整个人类最后的命运。

首先我眼前的世界是座美好的花园,/到处都是艺术的结 晶;/村庄挨着村庄,城市连着城市,/到处都是宫殿,剧院和喷泉,/到处是人,他们迫使自然中的一切/都承认自己狡猾的法则。/他们将海洋的暴乱之渊/建立在艺术的群岗之上,/被他们臆想出的翅膀/任性地劈开无际的天空;/大地上的一切在自由运转,/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欢腾。

没有收成的岁月消逝,/农夫可自由地召唤/风,雨,炎热和寒冷,/他们的播种得到百倍/的回报,猛兽销声匿迹于/森林的深处,天空,深渊/都被人类征服,/到处呈现出一片光明的世界。/被神奇世纪吸引的我在思考,/这真是一场理性的华美盛宴!/令它的敌人感到羞愧,受到教育,/知识的传播达到了极致!

几个世纪过去了,我的眼前又开始/呈现出另外一幅景象:/人类做出了什么?……/我的双眼认不出人类;/习惯各种尘世幸福的他们/平静地看着一切,/是什么使祖辈忙忙碌碌,/曾经,是什么令他们无限向往,/又是什么带走了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激情。

忘却尘世的欲望,/躲避庸俗的向往,/召唤心灵崇高的梦幻,/用它去替换其他的动机,/让梦想完全/占有人的生活,/让人与人之间的肉欲本性/让位给精神本性:/让鲜活的思想展开翅膀/将人带上九天云霄,/可这些在尘世很难实现,/只能保留无益的存在。

又过去了几个世纪,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可怕的画面;/死亡游走在陆地河川,/万物生命终结。/人在哪里?在哪里?在坟墓里!/就像大地上的古老基柱,/那些古老的家族成为灰烬;/城市成为废墟,/没有牧羊人的疯狂羊群/游荡在衰败的牧场;/羊群失去了喂养人;/我听到它们饥饿的叫声。

死寂的安静随后/庄严地笼罩在大地上,/强大的自然披上了/古老的荒凉紫红袍。/荒芜的山川河流与森林/耻辱中显得庄严与忧郁。/太阳在天空中升起,/一如既往地使自然焕发生机,/但大地上没有什么可以/对它的升起表示问候。/大地上空弥漫着蓝色云雾,/被清除的祭品冒出缭绕的烟。

《最后的死亡》这首诗结构与内容都非常完整,读这首诗就像欣赏一幅宏大的画卷,让我们看到人类一代代的繁衍生息之后,最后走向灭亡的命运。这种死亡,不仅是肉体的死亡,更是精神的死亡。

在诗人的内心中,人类最美好的时代莫过于古希腊罗马时期,那里有美丽的花园、艺术的结晶、大片的村庄、城市、宫殿、剧院、喷泉,那时大地上的一切都在自由运转,一切都在欢腾。但随着理性时代的到来,知识的极致传播,农夫的耕种得到百倍回报,自然界中的动物、植物、天空、海洋都被人类征服。人类的收获越来越多,欲望也越来越多,渐渐只追求尘世的幸福,忘却了曾经的梦想与激情,梦想只能在人间艰难前行,对于人类毫无益处。但诗人告诫人们,没有梦想的世界最后只能走向死亡,包括动植物的死亡、人的死亡、家族的死亡、城市的毁灭,更有精神的死亡。“没有牧羊人的疯狂羊群/游荡在衰败的牧场;/羊群失去了喂养人;/我听到它们饥饿的叫声。”失去信仰的人类最后的命运就是死亡。

《最后的死亡》体现了巴拉丁斯基的一种末世论思想,但他的末世论比较独特,是通过诗歌的形式表达的。末世论是基督教最基本观念之一,历史上的基督教意识里,末世论是个宗教事实,世界末日以何种方式、何时发生取决于上帝,人类只能消极被动地等待末日降临。大家都知道俄罗斯人信奉东正教,东正教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在东正教意识里,末世观念非常强烈,它深刻地影响着俄罗斯人的心理,俄罗斯很多的神学家、宗教哲学家,如费奥多罗夫、索洛维约夫、别尔嘉耶夫、舍斯托夫,文学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都对末世思想有着深刻的理论与认识,但巴拉丁斯基通过诗歌反映出的末世思想不仅比以上的哲学家与文学家提出的都要早,而且是独特的。巴拉丁斯基认为,人类对理性与知识的极度推崇只会让人类产生各种各样的欲望,从而沉溺于尘世的幸福,没有了梦想与信仰,并最终走向毁灭。他的这种观点与费奥多罗夫的末世论有些近似,费奥多罗夫曾经预见人类对自然的鼠目寸光以及毫无餍足的掠夺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是人以自己的活动促进了末日的临近,因为人类对自然的剥削性而非建设性的文明只能加速末日来临。但与巴拉丁斯基不同的是,费奥多罗夫相信科学知识与人类理性的力量,他认为人类借助科学技术可以建立一个符合基督教理想的现实世界,只不过他并没有迷惑于对自然的掠夺式的征服。

巴拉丁斯基看待世界的悲观态度与索洛维约夫消极的末世论也不一样,索洛维约夫悲观地认为,人类文明终将会毁灭,是因为人类的弱点,那就是对恶的力量的服从,善的力量终究无法战胜敌基督所代表的世俗的恶的力量,而巴拉丁斯基的诗歌中的悲观末世思想来源于对人类的理性与知识始终是持一种悲观否定的态度,“时代沿着钢铁之路前进,/人们心中只有功名利禄,/共同的梦想越来越被/那些所谓重要的与有利的现实占据,/变得越来越清晰与无耻。/在启蒙之光的照耀下,/诗歌的纯真梦幻消失,/一代代人不再为诗歌而发出音响,/只为工业琐事献出力量。/……”在这首《最后的诗人》中,他深刻思考了物质与精神的辩证关系,认为启蒙之光只会让世界黑暗降临,唯利是图让人越来越失去精神与信仰,打破物质和精神发展之间的平衡,将导致整个文明的毁灭。

巴拉丁斯基的《最后的死亡》与《最后的诗人》预言了理性的到来会损害人类的文明,理性的发展会与人类的情感成为敌人,这也是巴拉丁斯基一直坚持的观点,人类的理智不可为所欲为,如果人类一意孤行,死亡就会公平地审判人类与自然。但他的诗里还含有一种更深刻的悲观主义:人类的生存就是一场虚无,幸福对于人类就是虚幻,坟墓才是人类的真理。巴拉丁斯基的诗歌中始终传达出人类被命运主宰,人类虽然充满期望与幻想踏上人生之旅,可梦想终究不能成真,人类最终会被各种欲望裹挟着走向死亡,人类生存的终极真理是死亡,人从一出生即开始了死亡的迈进。这是他一以贯之的诗歌主题和思想出发点,也是哈姆雷特式的对死亡与命运的追问。

巴拉丁斯基的死亡主题是深刻的,在他的哲学观念中,人类的所谓前进即是走向灭亡,世界随着时间的指针毫无悬念地向未来推进,人的情感与理性也随之发展和毁灭,人类的情感促进了理性的勃发,而理性的极致却压抑了人的情感,人类没了情感也就失去了理性,当理性死去的时刻,整个世界就毁灭了。但毁灭也并非坏事,而是另一种公正,是理性和情感重新获得平衡的方式,也就是说毁灭是命中注定的,不可避免的,可以说人类衰败的观念被巴拉丁斯基做出了最充分与完整的表达。但我们也从他的诗中看到一点积极的态度:“死寂的安静随后/庄严地笼罩在大地上,/强大的自然披上了/古老的荒凉紫红袍。/……/太阳在天空中升起,/一如既往地使自然焕发生机,/但大地上没有什么可以/对它的升起表示问候。/大地上空弥漫着蓝色云雾,/被清除的祭品冒出缭绕的烟。”世界虽然毁灭了,但自然界的太阳照样升起,启示着再生的希望,伴随着自然的复苏,预示着死亡后的轮回,世界重新周而复始,死亡是神圣的未来,也是永恒的一部分,死亡与毁灭如同焚烧的大火,具有洁净的意味,死亡公平地审判人类与自然,成为永恒中的一环。

巴拉丁斯基诗歌中的死亡主题是悲观的,他也因为这种悲观而获得忧郁诗人的称号,他的诗歌以不同寻常的艺术表现力反映了一个时代的忧郁,反映了19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精神氛围,他的诗歌已经能够领悟与评价人类以前所不知的世界的多样性,并通过描写人的内在心理活动表达出深刻的哲理思想。巴拉丁斯基的诗歌不关注暂时的、当前的问题,却更多地触及了深刻的物质与精神的问题,思考的是人类生活的意义、生存的本质以及生存的永恒问题。如今,面对工业文明给人类带来的灾难与困惑,读一读他二百年前写出的这些对人类心灵以及自然生存的焦虑诗行,我们会从中受到启发,对自己的人生以及世界产生一种全新的认识。

① 〔俄〕亚历山大·普希金:《普希金散文选》,谢天振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45页。

② 译自〔俄〕巴拉丁斯基:《巴拉丁斯基诗歌全集》,苏联作家出版社列宁格勒分社1989年版,第115页。(本文所译诗歌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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