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卒当以乐死”
——试论魏晋名士的“逃离”原型

2019-07-12 08:17熊攀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武汉430074
名作欣赏 2019年21期
关键词:名士魏晋情结

⊙熊攀 [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武汉 430074]

东汉后期,政局险恶,如在“高平陵之变”时,太傅司马懿发动兵变,残杀曹爽、曹曦及何晏、丁谧、邓扬、毕轨、李胜、桓范等大批名士,社会周遭哀鸿遍野。险恶的环境,加之玄学的影响,魏晋人有无处不在的身体和自我的逃离意识,以及对宇宙、人生的哲学思考。魏晋名士身体的逃离到心灵的“隐逸情结”,表现出与我们中华民族密切联系的“逃离”原型,是中华民族知识分子关于入世与出世的内在矛盾的展现。这种对世界追问的“逃离”原型表达着魏晋名士自我救赎的道路。

一、魏晋名士的身体“逃离”

魏晋时期社会动荡不安,生死大患与改朝换代冲击着此时的人们。魏晋名士的身心饱受痛苦挣扎,“逃离”之感四处弥漫。与之相对应的,好酒之风盛行。《世说新语·文学》注引《名士传》说,“(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插随之,云:‘死便掘地以埋’土木形骸,遨游一世。”喝酒之后身体飘飘欲仙,为的是“形骸遨游”,身体死去便“掘地以埋”,身体作为人的生物躯体,却想要逃离于这个现实世界。又有竹林名士,喝酒是生活中的重要部分。《世说新语·容止篇》云:“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一方面喝酒之后身体感到舒展与麻痹,似乎暂时逃离于这个世界,另一方面醉酒时自我的焦虑与对现实的苦闷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减轻。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称最不善饮酒的叔夜其身体的醉态呈现出一种虚幻之美。这也便是嵇康醉酒之态的“玉山之将崩”,而这种虚幻之美常常又是魏晋人痛苦的表现。弗洛伊德认为对身体控制的有最内在的“无意识”,其中被知晓的称为“意识”。另外一个更深层次的是“无意识系统”,这里储藏着内在能量,也是被弗洛伊德称作力比多的部分,这里有生本能与死本能,它们常常被自我压抑。本能冲动只有在自我麻醉与冲动时,它才会被释放出来。因此,它常常在放松沉睡的梦里出现。如果自我无法平衡“无意识”与“意识”,一直冲出到“前意识系统”里面去,自我就近乎失衡,自我的失衡会产生一次又一次决绝的“自我逃离”。喝酒、吃药的社会风气正是魏晋名士想要摆脱自我身心的痛苦,表现出的身体的逃离。

在身体“逃离”表现得最为显著的便是“裸袒”之风,《世说新语·任诞》说:“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裸体见于世间,一来是放荡的表现,还有的是弃绝于现实世界。这里的弃绝是一种抛弃,一种对自我所存在的世间的抛弃。这种“逃离”之感,表现在空间中是逃离于现实的忧患,及对身体的迫害。王隐《晋书》说这些名士“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见《世说新语·德行篇》),并且在避难渡江之后,这种身体的逃离与弃绝更为普遍,几乎成为一种集体性的行为。《晋书》卷四十九《光逸传》说:“初至,属辅之与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恒蠡、阮孚散发裸裎,闭室酣饮已累日。逸将排户入,守者不听,逸便于户外脱衣露头于狗窦中窥之而大叫。辅之惊曰:他人决不能尔,必我孟祖(按:逸字)也。”身体的放浪形骸与身体的逃离是通过自我的弃绝,形成一种集体性的身体于世不相容的“逃离”。

二、魏晋名士的“隐逸”情结

《论语·卫灵公》有言:“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魏晋时期生死忧患,人间失爱,隐逸成为士人的风尚。隐逸是一种最为极端也最为自由的“逃离”方式。与“隐逸”相结合的便是谈玄论道。汉末以来,魏晋名士对名教作全面的反抗,君臣及其一切人伦关系的价值都要被重现估定。嵇康在《难自然好学论》(《嵇康集》卷七)中说到六经礼律是违反性情的,应顺从人性的自然,他认为“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并且有孔融关于“孝”的价值论的质疑。魏晋名士认为崇尚自然要以“情”比“礼”重要为出发点。不仅是父子关系之中,在夫妇关系之间,也更加重视“情”。名教危机之下的魏晋士人重视情感,对待万物“称情而往”,宗白华说道:“晋人虽超,未能忘情,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王戎语)”。他们的内心隐逸情结的理论辩护便是这谈玄称情。

玄学与老庄、禅宗密切相关,为打破汉代繁琐经学的统治作用,玄学思辨对魏晋人有了精神上的解脱,徐复观说:“庄学起始的要求无知无欲,这和禅宗的要求解粘去缚,有相同之处。……而禅宗毕竟是以印度的佛教为基底,在中国所发展起来的。它最根本的动机,是以人生为苦谛;最根本的要求,是否定生命,从生命中求解脱。”玄学来自这两者的融合,又在当时复杂的环境中,产生了一种“澄怀观道”的旨趣。即如《世说新语》中王子猷忽忆起戴安道却“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中的原因,“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此种不受外物所累,随心而往的心境便是“隐逸”的根源。

这种生命解脱之感最有代表性的便是陶渊明,他也是“隐逸”之风的代表。他逃离于世俗外在,《归园田居》与《桃花源记》都细细地描写出陶渊明的隐逸,也即是这“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心灵通往之途才引得他徘徊感叹。与“武陵人捕鱼为业”的辛苦谋生不同,与“误落尘网中”“久在樊笼里”的束缚相异,“桃花源”是一种“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生命归于内心的追寻,是逃离于一切繁杂世俗的“隐逸”心境。罗宗强先生认为陶渊明的“隐逸”情结,庄子“齐万物”之外,还有一分《桃花源记》里面的对于人生和睦,没有不公正和欺骗,有着安居乐业的社会的期望,这也是他对儒家思想的认同与吸收,因此能有“固穷”而有超脱之感。这也是陶渊明写《挽歌》,写《自祭文》的根本原因。“人生实难,死如之何!”(陶渊明)正是对人世间的深情才会如此。这种深情与痛苦我们在嵇康之“啸”中,名士们在悼念亡人时学“驴叫”中都可以看到。这种逃离的“隐逸”情结正是在这种入世与出世的深情之中,才显出对于宇宙人生的沉重之爱。

三、魏晋名士“逃离”原型

“逃离”意味着解放,意味着主动去抵达自己的道路。魏晋人内心正是在这种“自我逃离”中展现出个性之美。“恒温问殷浩曰:‘卿何如我?’答曰:‘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这种自我价值的发现和肯定,是魏晋时期最具有冲击力的思想的解放。宗白华说:“《世说新语》上第6篇《雅量》、第7篇《识鉴》、第8篇《赏誉》、第9篇《品藻》、第14篇《容止》,都系鉴赏和形容‘人格个性之美’的。”

人的个性之美,人的觉醒是在“自我逃离”中表现出来的。生命的觉醒在《古诗十九首》中常常看到,《古诗十九首》文采与情深更被钟嵘称为:“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它所表达的正是对于现实环境的否定,魏晋人返回自己的内心进行追寻。心理学家荣格认为,“人类精神史的历程,便是要唤醒流淌在人类血液中的记忆而达到向完整的人的复归”。魏晋名士通过对来自内外各种信息的淘汰和选择,使自我个体的人格保存在自由的地方。这也是对山水美的发现,魏晋山水诗发生的内在心理原因。晋人向内求己,发现了自己的诗心,也就是司空图《诗品》里形容的艺术心灵的“空潭写春,古镜照神”。也就是王羲之说:“从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

在儒、道、释三种思想的冲击以及当时社会环境的冲击之下,晋人逃离于现世,向内发现自己的“一往情深”。这是集体无意识的迸发,是对人性、自然更加深刻的理解。荣格认为:“所谓集体无意识,是普遍地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的本能行为的模式。”晋人的逃离与追寻,“我卒当以乐死”的呼喊,正是在这里形成了“魏晋风流”。魏晋人的“逃离”原型是扎根在中国文化的内在思想之中,并且通过由庄学与禅宗强化了我们的对于人的内心的思考。这种“逃离”是对宇宙的深情,也是对人性本真的执着追寻。而这也是影响我们中华民族内在的心理追寻,表现出中华民族的精神的这样一种即出世又入世的“内圣外王”的人格,影响着我们对文化的思维方式。魏晋内在人格中“自我逃离”原型充满了内在冲突,也是魏晋人艺术思维、审美创造与哲学思辨的张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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