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无可慰藉》中的现代困境研究

2019-07-12 08:17武媛媛顾梅珑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名作欣赏 2019年21期
关键词:黑一雄瑞德斯蒂芬

⊙武媛媛 顾梅珑[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

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石黑一雄是一位移民英国的日裔作家。移民经历和双重文化背景给他提供了特殊的创作资源和审视角度。他自称“国际主义作家”,试图在日益国际化的世界中,抛开国界、种族和社会形态等差异,聚焦现代人的生存境遇,揭示愈加严峻的现代社会危机。小说《无可慰藉》中,在颇具超现实主义色彩的徐徐揭示中,小城情感疏离、希望落空、危机丛生的现状赫然呈现。

《无可慰藉》营造了一座情感畸变、希望落空的现代小城。正如吉登斯在《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中所说:“现代性的来临所导致的个体外在社会环境的重要变迁,影响了婚姻、家庭和其他制度。”在这座欧洲小城中,从亲情到爱情,再到一般的人际交往,疏离与隔阂充斥其间。人们对事业和生活怀抱的希望也都以失望告终。

在回忆和现实的交替演绎中,钢琴家瑞德和父母之间情感的疏离愈加清晰。初到酒店,瑞德回忆起童年时父母激烈争吵的事件。在弗洛伊德看来,幼年时期的压抑痛苦可能流入潜意识空间,对成年生活造成影响。时至今日,父母愤怒的声音仍在瑞德的生活中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家庭不和、亲情缺失成为瑞德不愿正视的伤痛。并且,瑞德把畸形的家庭关系复制到自己的家庭生活中。他对儿子鲍里斯并无身为父亲的责任感,几乎缺席了儿子的成长。在一则采访中,石黑一雄曾指明鲍里斯指代的是幼年时的瑞德,斯蒂芬代表瑞德的青年时代。斯蒂芬自幼背负着父母的艺术理想,如同他们调节关系的工具。在“周四之夜”演出中,因为对他不甚满意,斯蒂芬的父母便双双离场。家庭创伤是瑞德、鲍里斯和斯蒂芬难以言说的痛苦。索菲和父亲古斯塔夫的关系也十分尴尬和淡漠,父女之间横亘着一道无形却又坚固的屏障。陌生和疏离取代了亲密无间,使亲情关系空洞无物。

小说中,爱情这一美好的两性关系不再是心心相印,而是变得浮于表面、自私和冷漠。在失去夫妻之间的真情实意后,索菲沉浸在找房子的努力中。她认为只要找到满意的房子,一切就会好起来。而实际上,房子并不能直接改善她的情感处境。辗转奔波之后,她依然没能找到满意的房子。房子具有隐喻性质,象征着情感的安乐窝。而寻找不到也意味着家庭的摇摇欲坠,以及情感的无处安放。罗莎则是被名利欲望所浸染的典型代表。她只对艺术圈人士和名流感兴趣,贪婪地追逐浮华和光鲜的外在。她在克里斯托弗得意之时嫁给他,也在其失意后,被他人和这座城市抛弃。在对安稳、浮华等表象的竞逐中,灵魂契合的爱情消逝了。

一般的人际交往更为冷漠。瑞德与邻居面对面,却都没认出彼此,他们宛如陌生人。在现代建筑的高耸与封闭中,“空气中显然弥漫着什么东西,使得人们闭门不出”。传统社会中的人际交往被陌生和距离替代。

除了情感危机,人们在事业和生活上的美好愿景也落空了。古斯塔夫简单地认为,只要一直提着行李不放,就能使迎宾员这一职业受到更多认可和尊重。然而,在同事的起哄中,他却因提起过重的物体受了重伤。他的事业理想无疑是荒诞可笑的。克里斯托弗的音乐事业毁于成名后的忘乎所以,而布罗茨基的音乐事业则毁于长期酗酒等问题。瑞德看似是小城的座上宾,而记者采访时对他不一样的态度却暴露了其真正的地位。此外,“周四之夜”演奏会承载了解决种种危机的厚望,却以一场荒诞的闹剧收场。斯蒂芬最初失神的弹奏,沦为观众眼中的“调音”。布罗茨基希望借助演奏再现他的指挥才华,挽回妻子柯林斯,却在表演前夕醉酒并出了车祸,最后搞砸了演出。而瑞德甚至没能参与表演……在现实境遇中,他们的希望全都落了空。

综观石黑一雄笔下这座现代而又冰冷的小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往来冷淡生疏,美好的事业理想也都未能实现。小城精神支柱崩塌的危机,以及人的情感和事业的困境等问题昭然若揭。那么,是什么造成了这座小城梦魇般的困境呢?

透过小城的背景环境,我们能够窥见现代性问题对现代人的深远影响。据西美尔所言,乡村生活的节奏和感性的精神形象缓慢、惯常且平坦地流溢而出,而城市生活则正好是它的反面。故事发生的背景是一个现代却又冰冷的欧洲小城,危机和困境也生发于此。钢琴家瑞德目之所及,都是玻璃办公大楼、千篇一律的高层住宅小区等现代建筑。就连湖水这样的景点也都是人工建造的。人造痕迹侵蚀了自然的生机和活力,更消弭了人对自然的亲近特性。在剧变和奔忙中,瑞德所置身的欧洲小城冷漠而缺乏温情,机械而缺乏灵动,丧失了自然纯真的精神追求。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小城出现了情感淡漠、精神焦虑和家园迷失等问题。

无谓的外在追逐使人丢失了最本真的情愫。瑞德是一位钢琴家,但更是理应担起责任的父亲。然而,他不断奔波于不同的城市,搁置了对家庭负有的责任。瑞德自以为他的到场对那些问题重重的城市意义重大,而实际上,这也许只是他对个人价值盲目、虚荣的肯定。不能否认,这座欧洲小城的确对瑞德怀抱一定的期待。但是,透过记者背地里的“拍马屁”“傻子”等言语,可见他们并非从心底把瑞德视作拯救危机的希望。瑞德不过是小城的“过路人”,一个推脱责任的对象。然而,他却执迷不悟,忽略亲情和爱情。罗莎以名利为标准的情感选择使爱情变异,只剩下冷漠的思量和功利的计算。“都市人——当然他以成千上万的变体出现——发展出一种器官来保护自己不受危险的潮流与那些会令他失去根源的外部环境的威胁。他用头脑代替心灵做出反应。”在对世俗愿望的追逐中,感性之爱消失于无谓的外在追逐中。

精神焦虑是弥漫于小城的普遍情绪,是生活凌乱无助的内在体现。“那产生焦虑的,并不是这些我们与之斗争的对象,而是人的处境本身。”小城似乎井然有序,但在故事的推演中,迷失和混乱的感觉占据了整个时空。这是一座孤独、冰冷的城市,里面居住着伤痕累累、焦躁不安的人们。面对混乱多样的请求,瑞德最重要的演奏会被搁置一旁。他本就处在自身事业和家庭危机带来的焦虑中,却不得已被各种突如其来的小事牵扯,心绪凌乱。索菲则表现出情绪的游离和不安状态。霍夫曼时时刻刻忧思重重,在接待瑞德时多此一举地换房……这一桩桩事件,使人们产生了无法安置的焦虑情绪。人们焦虑的对象模糊不清,甚至是不存在的,这成为一种无法言说的心理状态。它是人们无助感的外化,源于纷繁变换的欲求,源于对现实的忧虑和不确定。

家园意识淡薄和家园迷失使人成为无所依托的“过路人”。海德格尔在阐释荷尔德林的诗歌《返乡——至亲人》时说:“在这里,‘家园’意指这样一个空间,它赋予人一个处所,人唯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运的本己要素中存在。”家是承载亲密关系的根之所在,家园意识的能指包含三个层面:乡土家园、文化家园和精神家园。因此,家园不仅具有地理区域的概念,更承载着一定的文化内蕴和精神诉求。现代社会交通便利,突破地域限制变得简单寻常。而在奔走迁徙的过程中,人们的家园之思和“寻根”意识日渐淡薄。家园不仅是一个物理空间,更是情感和文化的岛屿。失去家园,意味着情感的孤独无依。瑞德不断奔走,也就无法和家人共聚一堂。聚少离多使他与妻子的感情出现危机,更疏于对孩子的照料。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人工复制使得家园缺乏辨识度,人们迷失在千篇一律的建筑中。置身于一片建筑群中,瑞德甚至找不到公寓所在。家是心灵栖息的港湾,迷失了家园便是迷失了心灵属地。索菲找不到满意的房子也正是在隐喻家园迷失的现实。人们陷入了茫然、迷失、无所依托的现实境遇中。

在这座现代欧洲小城里,人们远离自然,生活在机械的复制当中。无谓的外在追逐、精神焦虑和家园迷失等现代性问题使人们陷入困境。而身处危机却不反省自身,反而推脱责任,则使小城在困境中愈陷愈深。

在揭示现代困境之余,石黑一雄更表达了浓厚的人文关怀和强烈的拯救意图。在《无可慰藉》中,从人的情感和事业危机到城市精神文化危机,没有一样得到化解。然而,在目睹失败之外,读者也能发现人们挣脱困境的努力。身处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保持纯真的情感、构建良好的人际关系尤为关键。此外,石黑一雄赋予音乐盛会的失败结局更警醒着人们关注文化异化和精神衰落的问题。

孩子是给社会带来活力和复兴力量的希望。在修复家庭创伤上,斯蒂芬和鲍里斯的努力犹如曙光。在各自的原生家庭中,他们都被迫承担了来自上一代的压力。但是,他们并未如父母一般消极对待,或是继续徘徊于错误轨道上。拿斯蒂芬来说,他自幼便背负着父母的音乐理想,几乎沦为修补父母关系的工具,但他依然带着爱意和自省的心态向瑞德诉说往事。当瑞德指出斯蒂芬父母在他弹钢琴的事上很不公平时,斯蒂芬竭力维护母亲的形象,感恩母亲的辛苦付出。在备战“周四之夜”演奏会的过程中,斯蒂芬投母亲所好,临时改换曲目,加紧练习。作为孩子,他本无过错,却勇敢承受了父母不和产生的压力。至于年幼的鲍里斯呢?父亲在他的童年生活中基本是不在场的,但他却能在邻居指出父亲酗酒的真相时,转移话题,维护父亲的形象。在看手工书时,他甚至向父亲表示自己已经不小了,学会做许多事情。而当父亲将要离开小城,母亲指责父亲时,鲍里斯依然执着地说着“要在一起”的话。父母的放弃毁灭不掉一个孩子的执念,尽管其作用微小,甚至无效。子辈的存在和努力是挽救危机的希望所在,是沉闷气氛中不可多得的一抹亮色。

现代社会的剧烈变动诱发了人的情感迷失和精神困惑,人们需要坚守纯真的情感以摆脱迷乱的处境,表达赤诚之爱和构建和谐的人际关系是实现的具体方式。索菲把爱架空在房子上,诚然是不稳固的。尽管后来她意识到,房子的有无并不能左右一个家庭的幸福,但她的幸福依然受制于另一重因素——瑞德无谓的外在追求。正像索菲对瑞德说的:“你一直徘徊在我们爱的门外。”瑞德沉湎于徒劳的奔波中。他终结了自己表达爱的机会,也就近乎失去了爱的能力。无谓的外在追逐挤占了爱的表达空间。石黑一雄对虚伪的爱以及爱的缺失的呈现,正是为了从反面告诫我们真爱的重要性。爱是宽泛的、博大的,陌生人之间的爱就体现为友善的人际关系。在文本中,高楼大厦隔绝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人际关系以陌生隔阂为主要形态。然而细读文本,也能发现个别友善的场景。在瑞德和鲍里斯一同乘车的过程中,他们一上车便受到热情的照顾。在周围欢快的气氛中,瑞德也不由得打开了话匣子。可见,友好的气氛是具有感染力的。因此,在颇显封闭的城市环境中,传播友善的气息格外重要。

在用爱解除现代困境之外,石黑一雄还暗示了冲破文明危机的重要性。文明危机既是现代性问题的一个表征,又是其催生的矛盾之一。文化生活中的商业化、利润化和技术化趋势,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文艺的审美价值,侵蚀了文艺的精神内蕴。小城文化生活和文化建筑设施暴露出的疾患,透露出更深层也更内在性的文明危机。挡住前往音乐厅之路的怪异的墙反而成为旅游景点,其照片被制成明信片出售;练琴房或构造简陋或置身嘈杂中,钢琴沦为喧闹环境中的摆设;文明盛会——“周四之夜”演奏会荒诞收场,种种现实皆暗喻了文明的衰退。小城似乎极其重视文化盛事,而实际上,人们只是耽溺于个人的情绪体验和欲望,而非真正出于修复文明、冲破危机的理想。贯穿于整部小说的演奏会失败了,这样的结局令人失落,却足够发人深省。从对往昔的怀念中走出来,坚守艺术的本真性,才有希望破解文明危机,走出现代困境。

透过看似沉闷压抑的文本,我们也能瞥见微弱的星光,而这也是作者渴求和呼唤的正能量。石黑一雄敏锐地立足于现实,指出了现代社会的病症。更重要的是,在揭露问题之外,他更着力于发掘现代人自救的希望。在坦诚的揭示下,人的情感危机、精神焦虑和无所依托等问题一一显现,让人在感到错愕之余,又产生了深深的共鸣。失去灵魂的城市并非个例,现代人正身陷于普遍的精神危机和焦虑处境中。这座没有名字的欧洲小城暗示了其存在的广泛性和普遍性。石黑一雄的描摹是具有警醒价值的,他怀着强烈的责任心和高尚的人文关怀精神,暗示了破除危机的可能路径。透过荒诞的故事,我们能够感知到作者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严肃拷问,而在体悟到他对现代人深深的“怜悯心”之外,更要反思并重塑我们的生存样貌。

猜你喜欢
黑一雄瑞德斯蒂芬
光影
斯蒂芬·金的退稿信
微言大义
Close to Heaven
石黑一雄《莫失莫忘》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情结
Market Values
Acts of Faith PHOTOGRAPHY BY
志在音乐的诺奖作家
命悬一线
石黑一雄的诺贝尔获奖演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