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精神的和解
——探析《汀克溪的朝圣者》中安妮·迪拉德辩证的自然观

2019-07-12 08:17方立东华理工大学抚州师范学院江西抚州344100
名作欣赏 2019年21期
关键词:朝圣者拉德朝圣

⊙方立[东华理工大学抚州师范学院, 江西 抚州 344100]

1972年,年仅二十七岁的安妮·迪拉德正在弗吉尼亚州蓝岭的汀克溪畔养病,因读了法国女作家科莱特的《白日的诞生》一书,为该书描写的生动的异国风味所着迷,于是她想,或许有人也会对自己在这大自然中异于常人的日常生活感兴趣,遂决定“写本关于自然的书”。两年后,这本轰动美国文坛的著作《汀克溪的朝圣者》横空出世,并荣获了当年的普利策奖,被视为“最具影响力的当代自然文学范本”。迪拉德在该书后序中承认自己当时“过于大胆”,以二十七岁的年纪该有的放逸“来与世间最伟大的主题交锋”。

迪拉德出生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富裕家庭,自幼兴趣广泛:音乐、舞蹈、绘画、石头采集、诗歌创作,等等。她酷爱阅读,涉猎广泛,阅读领域包括植物学、昆虫学、地质学、传染病学、自然历史等。后来,她又在霍林斯大学学习了神学。迪拉德在童年时是虔诚的基督教徒,长大后开始对基督教义产生怀疑,后来又有段时间皈依罗马天主教。她对伊斯兰教、犹太教、佛教也有自己的见解,以至于她笑称自己是个“精神混杂体”。这一切的爱好和经历都对她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汀克溪的朝圣者》这本书就体现了她早年的经历对其文学创作的影响,该书虽是根据她在汀克溪畔与大自然相处一年的经历写成,但书中处处是她对自然、上帝、宇宙万物富含宗教和哲学深意的思考,她还旁征博引,加入了诸如解剖学家考珀、昆虫学家法布尔、物理学家海森堡等自然科学家的科学论述。迪拉德还继承了梭罗的超验主义思想,该书在“意象、主题、修辞、语言以及对读者在认知跳跃上的要求都与梭罗的著作异曲同工”。迪拉德的“神秘主义”,“其本质就是超验主义”,因而有学者认为,“迪拉德对科学的痴迷对她的精神朝圣和超验主义追求形成了最大障碍”。而笔者则认为《汀克溪的朝圣者》一书非但不是迪拉德科学理性和精神朝圣的战场,反而体现了她将两者相互融合,为其所用,促进她全面认识自然的智慧。迪拉德的自然观是辩证的、全面的,她既没有偏信梭罗神化自然的主张,也没有尊奉极端的后现代观点认为“大自然充满了恐怖、混乱、不确定”,更不像西方工业文明的人类中心主义者那样将人置于统治的中心地位,凌驾于自然之上。在迪拉德看来,自然兼具美好和活力,又有其神秘和不可知性;自然为上帝所书写,人能通过观察自然了解上帝;上帝既无处不在,又无影无踪;人既从属于自然,又与自然平等对立。

一、自然之美与自然之恶

与梭罗的《瓦尔登湖》类似,迪拉德的《汀克溪的朝圣者》也是以一年四季为框架进行创作的。全书共十五章,除了首章和末章分别作为书的导论和结尾部分以外,该书从第二章《看见》开始描写汀克溪1月至6月美丽富饶的景象,直到“错综复杂”这一章达到极致。第九章《洪水》将前面描写的一切美好景象冲毁,于是迪拉德从第十章《丰沃》开始描写大自然恐怖混乱的一面,以第十四章《北行》截止。整本书加起来就是迪拉德对自然全面而深入的理解和感悟,迪拉德辩证的自然观跃然纸上。

迪拉德在书的前半部分倾尽华美的辞藻,勾画她所看到的优雅、富饶、绝美的自然景物,并一遍又一遍地倾诉她的赞美之情。比如做着优雅的自由滑翔运动的知更鸟、后院那棵会发光的桑橙树、清晨通身闪烁着光芒的雪松、潺潺的汀克溪流水,以及天堂般的卢卡斯草地。这一切都让迪拉德为之陶醉神往,她像“一个刚刚学会站立的婴孩,以一种率真而直截了当的方式注视着这一切”,迪拉德倡导人类用孩童般纯洁无邪的眼眸去欣赏大自然的神奇和美好。然而,作为自然的朝圣者,迪拉德所看到的自然却不总是美好神圣的。

由于继承了梭罗的超验主义思想,又从小受自然科学著作熏陶,迪拉德发现,大自然也有残酷、恐怖、丑陋的一面,她看到螳螂互相厮杀啃食、寄生昆虫泛滥、巨型田鳖吸食青蛙、无情的洪水冲毁邻里家园。迪拉德不像梭罗那样总是“倾向于美化甚至是神化他所遇到的昆虫”,她认为“自然界的繁殖现象是大自然充满无限活力的证明”,它能“拓宽我们人类在自然的视野”,给予我们“一种更大的空间感和自由感”。迪拉德对自然的探索并不是停留在梭罗式的超验主义感性观察和冥想上,而是通过大量参考和援引自然科学家著作中的数据和事实加以佐证,并理性地总结出大自然有时也是挥霍无度的。“鸟须空中飞,鱼须水中游,而昆虫似乎又必须做一件又一件可怕的事……”科学让她看到了作家的肉眼和神学家的思维所不能及的更大的世界。迪拉德认为生命的本质就是“普遍啃食”,“若不咔嚓一口就得挨饿。”

迪拉德从一个超验主义者的视角看到了大自然的神奇瑰丽,又从科学的维度解释了大自然的残暴恐怖,她没有陷入任何一种极端,而是在自然的美恶之间,促成了科学与精神的和解。

二、上帝之隐与上帝之显

迪拉德早年是虔诚的基督徒,对上帝有着忠实的信仰和追求。正如她这本书的书名《汀克溪的朝圣者》所示,她此次汀克溪之行就是一场精神朝圣之旅,她欲在汀克溪的山水之间与心中神圣的上帝来一场精神邂逅。于是,她“视自然为上帝的文本,通过阅读自然从而获得揭开真理的符号和主题”。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却面临每位上帝追随者都会遭遇的精神窘境,即明明知道自然具有破坏力,又偏偏笃信自然是上帝的化身,上帝神圣而又危险。自然界中所有黑暗、面纱、阴影、迷雾的意象既象征上帝的隐匿,又暗示上帝固存于自然之中,自然就是上帝的剧场,上帝在他的舞台上施展本色。迪拉德在该书的第二章《看见》中诉诸实例,举证自然中“转瞬即逝”的现象,比如像盐一样溶解在水里一闪而过的鱼、身体升天的驯鹿,以及瞬间消失在繁叶里的金莺鸟等。自然既有所显,又有所隐,因而上帝就像擅长手技的魔术师、善于伪装的弓箭手,“一会儿看得到,一会儿又看不到”。大自然是上帝神秘莫测的写照,它“毫不在乎地将一切隐藏起来”。但当自然赐予迪拉德神圣的视角时,她看到的上帝是一位“揭去七层面纱后的舞者”。另一件被迪拉德赋予神性的事物是汀克溪的地下补给源——“影子溪”。迪拉德认为影子是上帝的意象,“影子能界定真实的事物”。“影子溪”就像上帝一样时隐时现,它有时深藏在“山脉的肋骨底下”,或者奔腾在“森林地下的石灰岩中”,有时还“湿湿地浮现在叶面上任何一处”,或者从石头缝中流出,“我把它接入杯子里”。“影子溪”的隐与现,好似上帝的隐匿,有时恰恰证明上帝真实存在。

虽然上帝好似飘忽不定、时隐时现,让人捉摸不透,但迪拉德却丝毫没有动摇她对上帝虔诚的朝圣之心。与上帝邂逅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就像上帝在西奈山上对摩西说的那样:“没有人能够熟稔上帝的荣光,并活着去讲述他所看到的一切。”迪拉德在书中的第十四、十五章中表达了她追随上帝的信念和甘愿为此付出代价的决心和勇气。她将对上帝的朝圣类比极地探险,探险者会遭遇冻伤、饥饿、牙龈出血、神志不清,甚至是死亡。在《北行》这一章中,迪拉德描写了那些入秋后便开始向北迁徙的动物,她被这些动物北行的无惧无畏感动了,她自己也希望完成一种“一心一意的朝某处去的艰辛旅行”,这种心无旁骛的艰辛旅行便是她对上帝的朝圣之旅。她在书的结尾将自己比作野马骑手,拥有“桀骜不驯的信心,一手抓紧,一手鞭挞空气……像个勇士用脚跟凿挖,想要鲜血,想要骑得更快”。为了朝圣上帝,迪拉德愿意冒任何险,受任何苦。

三、人与自然之对立与统一

随着环境的恶化、生态问题的加剧、经济发展和自然保护冲突的升级,人与自然的关系一直是人类,尤其是进入后现代文明的当代人十分关注的问题。作为一位自然作家,迪拉德在《汀克溪的朝圣者》中也表现出了明显的生态意识,尤其是在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重要的生态议题上,迪拉德似乎陷入了与其他美国自然作家(如约翰·缪尔、爱德华·阿比等)相同的困境:人与自然到底是对立还是统一的关系?迪拉德在与自然相处的过程中,认为人类同自然界的其他物种一样都得遵守出生、生长、死亡这一基本生物学原理,因而人类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统一于大自然这个整体之中。但是,有时她又觉得人类的某些价值观与自然界的生命现象相背离,使得人与自然有时又处于相对立的状态。

享受了大自然的美好和神奇后,当面对大自然的残暴和自然界某些生物同类间相互啃食的行为时,迪拉德突然对大自然产生了质疑和反感,因为这似乎是与人类价值观念相冲突的。人类十分看重个体生命,而大自然却似乎毫不在乎。自然和进化更关注的是物种而不是个体生命,但对于人类而言,个体生命是神圣的,大自然似乎毫无道德可言。因此她认为:“我似乎必须结束这溪畔的生活,如果我不想变得彻底残忍的话。”她觉得“我越亲近那个地方,我的同类就越显怪胎”。在这里,迪拉德发现人类的价值观念似乎与自然是相对立的,自然界无所谓正误,正误只是我们人类的概念,对此她感到震惊且愤怒。“人类是有道德的生物,却生活在这无所谓道德的世界里。哺育我们的宇宙是个怪物,对我们是死是活毫不在乎……它僵化且麻木,好似设定了杀戮程序的机器人。”

然而迪拉德又不得不与这无所谓道德的自然界妥协,她说:“这个世界和魔鬼签了约定;他不得不这么做。所有东西,甚至包括所有氢原子,都得遵守这项约定。条件很明白:你要生,就得死。”这是自然界非人类物种的生存方式,人类大可不苟同不效仿,“好多生物确实十分丑恶地生存并死去,但是没人要我下价值判断,也没人要我用同样的方式生活”。自然界中这种与人类世界全然迥异的残酷现象“是个古老的迷,和人类一样古老,但是永远新鲜,全然无法解答”。对此,迪拉德从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在量子力学中的“测不准原理”获得了解答,“测不准原理”认为不论人类如何完善其测量工具和方法,始终无法同时得知粒子的速度和位置。因而,物理学家得出自然亦是如此,“人类无法研究大自然本身,只能研究自己对大自然的探索”。

迪拉德带着朝圣之心来到大自然,像其他的超验主义前辈那样,对自然满怀敬畏之心,但这一年她看到了美恶兼具的自然、若即若离的上帝。对于大自然,她发现自己既是个“局内人”,也是个“局外人”。她努力用科学的知识和精神的信仰解释这一切,正如她最后说的那样:“我是堕落世界里被撕剥啃咬后的生还者,而且我年岁渐长。我正老去并给噬吃,同时也噬吃了我该吃的那一部分。我并非给清洗过而且漂亮美丽,并非掌握一个凡事皆宜的闪亮世界……残骸上给噬咬了的树木吐出了一丝微弱气息,其血淋淋并结了痂的生物,是我最亲爱的伙伴。”迪拉德终于达成了科学与精神的和解,形成了自己辩证的自然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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