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中行散文的三层审美向度

2019-07-12 08:17赵洁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广东深圳518060
名作欣赏 2019年21期
关键词:张中行学者散文

⊙赵洁[深圳大学人文学院, 广东 深圳 518060]

一、前言

1963年5月,散文家余光中首次提出“学者散文”的概念。他认为:“这一类型的散文限于较少数的学者。它包括抒情小品、幽默小品、游记、传记、序文、书评、论文等,尤以融合情趣、智慧和学问的文章为主。它能反映一个有深厚文化背景的心灵,往往令读者心旷神怡、既羡且敬。”也就是说,余光中确认了 “较少数”学者,也即“高级知识分子中的精英”为学者散文的创作群体,但他在确立其范围时又有扩大化的倾向。因此,学者喻大翔进一步指出:“具有现代思维特征、价值取向、理性精神、知识理想、心理内容等质素的,各种类型与问题风格的散文作品”即为“学者散文”。随着这一概念的逐步明晰与具体,学者散文的当代性写作也蔚然成风,逐渐受到人们的重视。其中,张中行以“忠实写作,不宜写者不写、写则以真面目对人”的信条,成为学者散文视野中不可忽视的一道风景。

自20世纪80年代始,张中行相继创作了《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顺生论》《流年碎影》等作品。因其中记人记事钩玄提要,探究哲理深邃悠远的创作特色,受到读者的一致好评。季羡林曾这样评价:“我常常想,在现代作家中,人们读他们的文章,只需读上几段而能认出作者的人,极为稀见。在我眼中,也不过几个人。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它(指张中行的散文)融汇思想性与艺术性,融汇到天衣无缝的水平,在当今学者散文中独树一帜。”季羡林先生对张中行的散文及其为人的评价,绝非过誉。他的一生有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含蓄,时常在对历史与先贤的反思与省悟中行进。他的创作时常在对社会的上下体察中酝酿,兼备世俗的温情与智性的冷观。阅读张中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顺生、尚儒”的知识分子形象,以及一个谦谨持中的文化灵魂。

二、“谦谨内敛”的思维品质

学者陈剑晖曾在论述“学者散文”特征时,将“内敛性的思维方式”列为首要一点。他认为:“内敛式思维注重直观、直觉、内省和体悟,其间有质疑、批判和自我忏悔……内敛式的思维崇尚古朴简洁,一方面蕴含着古典的遗风余韵,一方面又充满科学的精神与现代性意识。”也就是说,学者散文不事张扬,不以秾丽恣肆为美。相反,其写作应以质朴为上,不纯粹泥古或创新,且兼有强烈的反省意识。这一点在张中行的散文创作中,表现极为明显。

在“负暄系列”散文中,张中行忆叙了多位文化名人,如辜鸿铭、周作人、胡适等人;也撰述了多位与己相关的市井小人物,如店小二、汪大娘等。似乎延续了《世说新语》中列传志人的文学传统,张中行以俗常窥见人物真貌,并秉持谦谨内敛的态度,字里行间流露出由人至己的深刻反思。

在《熊十力》一文中,作者以学生的角度,忆及恩师其人及琐事点滴。熊先生是“治学之外一切都不顾的人”,但为人却怪。继以趣事入文,指出这“怪”是因为“信道笃”而“真躬行”,于别人则未必可以。末尾写至作者向熊先生求一座右铭以作惜别,而后在颠沛中却不幸将其遗失这一事件。这使作者在暮年更加反思自身。文章写道:“幸而这座右铭还在,它使我能够常常对照,确知自己在读古今大著和寻玩义理方面都做得很差,惭愧而不敢自满。”作者既以谦谨的态度包容了熊先生的怪,又在反省与自我批判中生出一种惭愧,令人读来甚是感慨。

同样,在《苦雨斋一二》中,作者认为周作人为人勤勉温和,治学谦虚自持,甚至提及有人看中周作人在日文中文方面的高深造诣,请他选译日本俳句,也被他毫不迟疑地以“没有那个本事,办不了”之语断然拒绝之事。可见张中行对周作人为文方面,甚是赞许。可是张中行也没有避开“失节”一事。虽则心有不解,也有惋惜,但他给出了周作人“大事糊涂”的定语。而另一方面,不同于他人只判周之过,张中行还在努力探寻使周失节的根源,他的猜测冷静而深刻:“事实是一定有什么大力量超过劝告的力量。”他知道知识分子应坚持操守,但他也深知人生多有不得已之处,于是便不站在道德制高点空评其过。这已足见张中行超然的人文关怀与深刻的探询目光,亦是张中行的内敛、沉稳之体现。

值得注意的是,张中行在品评人物时,不流于人物俗常之表面,而是深入其人文精神内核。他在评价胡适时,关注的是胡适虽留学美国,但仍与有父母之命的江夫人结婚,并在周作人失节前夕来信婉言劝告等细节,认为其谨严时也“不风流”。他笔下的梁漱溟先生,是“地道的理想主义者,可敬,也可怜。” 而仅评判是不够的,张中行还借以反思自身,说道:“虽然不能轻视理想主义,却又不能放弃怀疑主义,甚至悲观主义。这样一来,就和梁先生有了不小的距离。”此处,张中行仍持一贯的自省态度,将自己与伟人相比,观照自身不足,并报以敬羡之心。

总之,张中行在对名人、伟人的叙述中,既保持着自己的谦虚之心,又以内敛的姿态谨慎评判人物,不单表其功过。并且,这样以琐事谈起,而终于人物精神的发掘式写作,使我们迅速切近到人物的精神深处,喜其可爱,叹其伟大。

三、“于下而仁,于上则慧”的文化人格

张中行不仅在散文中创作了一系列伟人形象,他也为自己塑造了“于下而仁,于上则慧”的精神形象,这是融合了儒释道而形成的文化人格。具体而言,“于下”是对细微世俗的温情体察,“于上”是对宏大文化问题的智慧感悟。

在《汪大娘》中,汪大娘是张中行故居主人家的佣人人,及至她年高待退,大家都不舍她去。但终没有见面。想起此事,张中行心中满是遗憾:“一晃几十年过去,她还健在么?她的正直、质朴、宽厚,只顾别人、不顾自己的形象,总在我们心中徘徊……”汪大娘的勤勉热心,在多年之后仍然激起张中行的怀念之情。在《家乡三李》中,张中行写到二李年轻时眉目清秀,有“翩翩浊世之佳公子”的气度。可是到了40年代后期,二李已混迹于北京,身材发福甚至走形。这样的变迁使张中行格外感慨:“此后就没有再看见他,名演员而销声匿迹,也许真就病废了么?”即使是二李这样的小人物,也使张中行格外感慨美好易逝,风度不存,因此生出一种“逝者如斯”的悲悯心情。

张中行以温情之心观照俗常人物,更将深刻的思索注入生活之中。在《鬼市》一文中,他品味道:“我有时想,逛鬼市,由心理或动机方面看,应该说与垂钓有相似之处,都是贪。但也略有分别,就是汲碎得不单纯是利,而杂有不少赏奇和思古之幽情。”在张中行看来,逛鬼市虽有“贪”的成分,但他不会如鲁迅般疾言厉色地批判,而对其投以欣赏的目光。他从不会以批判的姿态审视大众,而是将自己看作其中之一,与之同行同往。

《道德经》第五章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过去的文人总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将百姓看作最低的生存对象,不齿与之同列。但张中行并非如此,他可以深入百姓内部,观察他们的喜怒哀乐与变化,关心他们的人生境况。联想《论语》记载“樊迟问仁”,孔子答曰:“爱人。”这便是儒家的“仁”,也是一个朴实的知识分子对世情的真切关怀。是张中行的 “于下而仁”“于上则慧”,是对宏大的社会、文化问题的智慧。在《直言》一文中,张中行以“难说好”先生的直言之举反思当下社会中“可否讲真话”的问题。他站在历史的角度,看到直言的风险,以致人们想出多种世故办法“改造”直言。结合当时的历史语境,张中行既知讲真话的必要,又知讲真话依然不合时宜,因此充满无力与无奈的怅惘。而在《周婆制礼》中,张中行则更鲜明。他探讨了人之欲与人之行的相关问题。《今之视昔》一文,张中行的理性和智慧便更加彰显。他思索的是“暴力面前人之为生的种种糊涂活法”,直面时代暴力、革命暴力、欲望暴力等宏大问题,不泄愤、不张扬,思路冷静,情感克制,真正展现了他“于上则慧”的文化风范与人格修养。

对社会下层小人物的温情式关照,张中行向我们展示了他朴实仁厚的一面;对社会、文化方面宏大问题的思索,则展示了他慧敏、理智的另一面。这两个维度共同构成了张中行高尚的文化人格,为他的散文创作注入了浓厚的文化气息与精神动力。

四、“顺受天命”的精神旨归

《中庸》有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这是张中行探询天道与人性之相互关系时所依据的信条。他相信,人性自天性来而不需问其缘由,顺应天意发挥本心即为天道。可见,张中行的精神内部信奉的依旧是儒家的道德规范。但他并非只求“然”而不求“所以然”,他站在源远的文化长河中,透视传统哲学如何定义善恶,但又发觉各种哲学的偏颇以致“不能自圆其说”。因此在深思之后他依然决定据天性而生,顺天道而活。渐渐地张中行形成了独特的“顺生”哲学。这体现在他的创作中,以《顺生论》一书最可明鉴。

《顺生论》包含了张中行关于“怎样活才好”的种种睿智见解。其中《快乐》篇写道:“对于乐,我们无妨这样看;我们由自然接受生,应该顺而受之……古人说‘天地之大德曰生’,这样的信仰可以使人宽心,却未必真实。实事求是,我们最好还是谦逊一些,顺受天命而不问其所以然,也就不到玄学方面去找根据。”此处张中行仍在怀疑的目光中探求“生与欲”的相关性,但已初见其“顺受天命”的思想。

他在《命运》篇继续写道:“存在的本质或许比我们所能想到的要复杂得多。既然暂不能解决,那就不如安于不知为不知,幸而这从躬行方面看,关系并不太大……”张中行面对复杂精深的“存在”之问题,选择了较为“安适”的道路。他认为,不影响“躬行”的“不知”也是可取的。人生在世做好自身已属不易,若不能究其本源,便“安于不知”的现状。在《利他》篇,他进一步诠释道:“既要贵生,又要重德,遇事就事论事,勉为其难,不幸而未能进善,安于差不多而已。”此处即可见得他以“善”作为最高的生命目标。但在完成此目标的过程中,应兼顾“生”与“德”两方面,若未能进善,那至少也要贵生、重德。应该说,张中行在儒学领域内确立了“顺生”的生存哲学。“顺”是必要方法,“生”是首要目标。既承认生命的可贵,又应“率性以顺天道”。

但一味“顺”便可以求得“生”么?人生没有“顺天而不生”的事么?显然不是。张中行历经动荡,所见所闻使他更加沉着睿智。年事愈高,他就愈深入到生命本体层面去思索。他写道:“我们的生命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常常处于两歧之间:对于有些事物不能求甚解,但又必须相信自己的眼睛,选择一条路,向前走。”不能“求甚解”的时刻,便不要执着。但作为知识分子要有良知,不能被谎言遮蔽双眼,要有主见与选择。这在他“顺受天命”的哲学中,便又增添了坚定超越的理想色彩。

至此可见,张中行“顺受天命”的生存哲学中,既有“贵生”“重德”的安稳一面,又有坚持己见的超然一面。在《顺生论》的字里行间,我们可见到一位“重躬行”“贵生德”“顺天道”的儒者,又可以敏锐感知他在命运前坚守自我的现代性意识。

五、结语

启功先生曾这样评价张老的杂文散文:“不衫不履,如独出树林,俯视风雨。”可以确证,张中行下笔,行文简洁流畅,思想沉着干练,内容独特超越,是有俯瞰风雨的气概。无独有偶,孙郁先生也言:“张中行的文字,静静的,像冬夜悄然落地的雪,安宁里有些清冷,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记人记事,有古风,似六朝的短章,也夹带晚明小品的笔意,颇有苍凉的况味。”这一评价更为细致精准。张中行的文字中,宁静源于沉稳的智慧,苍凉源于人生至暮的回味。

回首一生,张中行以琐话、絮语的方式记叙了多位伟大、俗常人物。其间洋溢着的,是张中行谨谦内敛的思维品质。他对俗常的温情式体察,正是其仁厚性格的体现;他对社会、文化问题的思索,又是他慧敏性格的体现。最终,张中行形成了独特的“顺受天命”的生存哲学。将之注入散文创作中,便使得他的写作成为当代散文不可忽视的一座高峰。而其本人,便成为坚守传统而兼具现代意识的“标杆式” 知识分子,值得我们久久凝望、回味。

① 余光中:《逍遥游》,大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30页。

② 喻大翔:《用生命拥抱文化——中华20世纪学者散文的文化精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页。

③ 张中行:《负暄絮语》,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

④ 陈剑晖主编:《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散文现象》,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58页。

⑤⑥ 张中行:《负暄琐话》,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6页,第36页。

⑦⑧⑨⑩ 张中行:《负暄续话》,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1页,第104页,第156页,第166页。

⑪⑫⑬⑭ 张中行:《顺生论》,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8页,第22页,第50页,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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