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的秘密
——从身体叙事角度看《杀夫》与《云破处》

2019-07-12 08:17宋祖瑞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000
名作欣赏 2019年21期
关键词:江水性爱饥饿

⊙宋祖瑞[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 无锡 214000]

李昂是台湾“新世代”代表作家,《杀夫》是她的代表作,发表于1983年台湾《联合报》。池莉是大陆20世纪90年代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家,对女性的爱情和婚姻表示了极大的关注。她的作品《云破处》发表于《花城》1997年第一期。李昂的《杀夫》一经发表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而《云破处》既少有报纸杂志转载,也少有研究评论文章。虽然这两篇文章有不同之处,例如文章时代背景不同,“杀夫”原因不同,但这两篇文章的身体叙事同样重要、同样精彩。从身体叙事角度来对比《杀夫》与《云破处》,可以探讨出两篇文章深层意蕴的相似之处,有利于挖掘这两部作品的价值。

一、身体与身体叙事

在中国的历史语境中,传统观念导致灵与肉几乎是分离的。肉是束缚人追求至善精神的存在。中国大陆在改革开放,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产生了“身体热”。而台湾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受到西方现代派的影响,也开始重视身体写作。伊格尔顿指出:“对于肉体的重要性的重新发现已经成为新近的激进思想所取得的最可宝贵的成就之一。”

身体不仅仅是肉体与功能器官,也是认识外界的媒介。在历史与社会的塑形中,身体体现了社会关系。在身体写作中,最敏感的性逐渐成为研究的热点。也成为《杀夫》与《云破处》主要的身体表现。

身体叙事理论认为,身体是作为一种媒介或一种符号,建构着文本的深层意义,揭示了丰富的文化与历史内涵,同时也作为一种策略参与叙事过程。值得注意的是,现在有许多研究者将身体叙事等同于女性身体叙事。身体叙事的确在女性主义的作品中体现较多,但我们也不能局限于此。在《杀夫》与《云破处》两部作品中,身体叙事虽然主要体现在女性形象上,但是男性的身体叙事也不容忽视,它们在互相交织中,构成了叙事的完整。

二、身体的符号意义

(一)对女性身体的物化

女性的物化是指女性以物品或对象的状态出现,被当作性对象与生育工具。物化使女性的身体自由被剥夺,承载男性的性欲与身份规范。

在《杀夫》中,林市被物化为免费的劳动机器。她在父母双亡后,住进叔叔家,却不被叔叔当作亲人,哪怕是一个人来看待。在林市的回忆中,她在叔叔家的生活就是照顾堂弟妹、生病的婶婶,有干不完的活,甚至连一双像样的鞋都没有。林市的身体也被当作了交易品。叔叔为了换取猪肉,将林市嫁给了大她许多、丑陋粗鲁、声誉不佳的陈江水。

金花被肉摊贩子比作“破布袋”,可见她已经被男人们视为发泄性欲的物品,得不到尊重。金花有着一对丰大且下垂的乳房,作者用“草地”“秋收后浸过水的农田”来形容她的身体,赋予她一种母体的象征意义。表面看来陈江水在面对金花时体现了人性的温顺与善良,而我觉得,实际上这是将金花物化成了一个生殖器官。因为正如陈江水在面对怀胎的母猪时产生恐惧,他对金花的迷恋在于“母性”,在于生殖器官带给他的安慰与快感。“李昂就此向男性压迫与女性屈从的秩序挑战:男性不应仅把女性当作生殖工具,女性也不应屈从这种被“物化”为生殖工具的命运。”可怕的不仅是别人物化金花,金花自己也认为无子嗣而被夫家驱逐是理所当然的,甚至愿意用卖身钱去换得自己的回归,拿自己的身体做了交易。

在《云破处》中,曾善美同样被金祥物化了。她成为金祥心中乡村征服城市的证明。一个农村男人娶了城市的高知识分子女人,还是一个处女,这成为金祥一家的荣耀。金祥没有将曾善美当作妻子来疼爱,而是当作自己的猎物、附属品来豢养。在曾善美举止反常之后,金祥不止一次提到,是因为不生孩子的女人会和老处女一样敏感刻薄,导致她精神错乱。在金祥或愤怒、或慌张的时刻,小说描写了他采取的行动都是进入曾善美的身体,仅仅以生殖器官进行暴力沟通的情节。

可以看出,女性在这两部作品中的独立人格都是需要打上问号的。

(二)欲望的载体

1.身体饥饿与性饥饿

“在文学中,身体不仅包含作为人的存在形式的身体,同时包含由身体所延伸出的欲望、知觉、感受、体验、情感等个人的经验”饥饿是重要的个人经验,也是身体叙事研究的范畴。饥饿分为身体饥饿与性饥饿,都是人的本能欲望。

身体饥饿在林市的阿母与林市之间有着传承的关系,这种关系暗示着此类悲剧的普遍性。林氏族人驱逐林市母女后侵占其房产。在动荡年代的背景下,林市母女无以为生,几乎一直处于饥饿状态。林市的阿母用身体交换了白饭团,甚至被“捉奸”的当场,仍然不停咀嚼饭团,只因为“好几天她只吃点番薯签煮猪菜,她从没有吃饱”。阿母因为无罪的身体饥饿而落得悲惨下场。

林市初嫁,第一次性爱后,就只顾喊饿,并得到了一块猪肉。这样的交换模式周而复始。没有独立经济能力的林市,在自尊受到伤害,不愿再在性事中叫喊后,受到了忍受身体饥饿的惩罚。她想尽办法偷吃、养母鸭、逃出家门找工,都只是为了消除身体饥饿。

《杀夫》中的陈江水与《云破处》中的金祥都是有着“性饥饿”的人。陈江水作为一个屠夫,饥饿是表露无遗的,而金祥作为大学生、公司经理,性饥饿被埋藏在文明的表皮下,只要经过刺激就能喷薄而出。

陈江水隔天一次,甚至一天几次频繁地强迫林市性爱,实际就是强奸林市。在性爱中陈江水最爱听林市叫喊,如果不叫或者叫得不响,还会勾起他的怒火,性爱后他便能安心舒适地睡去。陈江水将林市看作性欲与生活压力的发泄对象,缓解自己双手沾血带来的恐慌。而在林市的叫喊声中,他获得了凌虐的快感,赢得了男人的自尊。

曾善美向金祥表明,她曾被姨夫和表弟长时间强奸,早就不是处女之身,金祥在暴怒之下,被激发出了本性。他疯狂地强奸了曾善美,他的身体“显得前所未有的高大和强健。在长期的城市生活里被软化的肌肉纷纷虬结。他颈侧和额头的血管怒张如春天的蚯蚓”。这句身体描写,折射出金祥本我的强盛性欲,用性器官去征服女性的本能。他的身体在西装之下仍然逃脱不了生殖器官的控制,他仍然在“饥饿”着。

2.欲望下的性别政治

通过身体饥饿与性饥饿表现出来的,是“性别政治”。“‘性别政治’就是男性与女性之间的支配权和地位。而‘性别政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通过‘身体’来呈现的。”

生存需求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女性没有独立经济能力,无法解决温饱,就不可能有独立的人格,只能拿自己的身体,也就是性功能,求得男人的欢心,获得食物即生存资本。所以林市不断通过满足陈江水的性饥饿,满足自己的身体饥饿。

性爱中的不平等地位更加明显。陈江水与金祥对妻子都有几乎胁迫的性爱,而作为女性的林市与曾善美几乎毫无反抗能力。金祥一家还拥有传统的“处女情结”,如果曾善美被发现不是处女,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女性在作品中也成为不平等政治的帮凶。阿罔官作为一个寡妇,必须洁身自好,一辈子守寡。她想缓解自身的性饥渴,只能选择偷听林市与陈江水性爱,或者暗无天日地偷腥。面对陈江水的性虐待,阿罔官和妇女们谈论时竟然说:“我们做女人的,凡事要忍,要知夫与天齐,哪可一点点小疼痛,就胡乱叫。”可见阿罔官自身也践行着男性性欲天然合理,女性性欲肮脏不堪的思想。

三、身体叙事的策略

(一)服饰的解读

两部作品对人物的服装描写都十分细致。“服装是一种文化符码,也是一种身体语言,更是一种工具和手段。服装记录着历史、反衬着文明,它的发展代表了人类对自我、身体的一种认识。”

林市的阿母与军服男子性爱之时,身着鲜红的嫁衣。我想这鲜红是有隐喻的,她象征着女性下体流出的鲜血,也象征着阿母即将走向的死亡。这压箱底的嫁衣是那么的崭新、鲜艳,却更具讽刺意义。一个本该单纯幸福的女性,被男权逼迫到以身体换取食物的绝境,是令人悲叹的。

在阿罔官与阿彩激烈争吵,被戳破丑事之后,林市在月光下看见阿罔官,“刚起的一轮清白大满月,照着她身上灰青色的大裪衫裤”,这让林市想起了烧结死人的大厝里的纸糊人物。冷色调的凄清服饰,衬托出阿罔官内心忍受性欲的苦闷与绝望,这是作者借她的身体表现女性性自由被禁锢的悲哀。在林市为了逃避陈江水的性虐而逃到屋外后,乍一看见夜色中的阿罔官,黑裤无法辨认,灰白色的大裪衫因为蒙着月光,闪着白色的光影,就像一个悬吊在半空的只有上半身的鬼。这里的阿罔官因为自身性欲无法满足,对林市心生嫉妒,从而散布谣言重伤林市。这阴森可怖的服饰将她塑造成“鬼”,成为将林市推向死亡的帮凶。

《杀夫》中还有一处,对和彩送给林市的花布做了详细描写。这块印着青色牡丹的花布是一件未成形的衣服。这块和彩所送的布对林市来说既是难得的温暖人情,也象征着林市的希望。林市没有穿过美丽的衣服,也不会裁衣绣花,她从未真正享受过做“女人”、做“人”的滋味,当她怀抱获得重生的希望去找阿罔官时,却听到了嘲讽与侮辱。林市回家后,怀中的布被汗沾湿,青色的牡丹变为青红色,仿佛带血,林市惊恐地将这块布推离身边,也推离了爱与希望。这暗示因为阿罔官等人的迫害,林市开始不再相信关爱,她的自尊开始渗血,她的心理开始扭曲。

在《云破处》里,对曾善美的服饰描写一直暗示着曾善美的身份与心理状态变化。开始作者写曾善美衣着朴素,从来不穿颜色鲜艳与花纹繁复的衣服,甚至连裙子也不穿。但它的布料质地和服装做工上乘,颜色搭配到位。她保守而精巧的服饰,使她“随和的性格里蕴含了一种古代贞女既傲慢又楚楚可怜的矜持”,符合男权社会对女性贞洁、纯净的的审美要求。

而换上睡衣的曾善美成为夫妻私人空间里的曾善美。在得知金祥有可能就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后,曾善美换了一套反常的睡衣。图案与颜色的浓重,就像“干枯”的瘀血。曾善美对金祥说了一句话:“女人睡衣的事情你最好少管。”睡衣是女人最贴身、私人的服饰,这具有攻击性的衣服象征曾善美撕裂了她纯洁的外表,呐喊出复仇的宣言,暗示曾善美开始坚定反抗的决心。

(二)空间与身体的互喻

文学中的身体是必然处于一个空间之中的,身体所处的空间状态可以暗示身体的状态,而空间也可以具有人体的特征。

在《杀夫》中,林家的祠堂是一个重要空间。林市的阿母被捆绑在祠堂的合抱的大柱子上,身体与柱子融为一体,这成为通篇林市梦魇的来源。被烧焦、流血的柱子就像男性的阳具进入了阿母和林市的身体,使她们流血受伤。正是这象征着宗族、男权的林氏宗祠,压迫、毁灭了林市母女的身体。

在林市挥刀分尸陈江水时,那柱子便轰然倒塌,林市通过消灭陈江水的身体,迈出了激烈反抗的一步。“在象征意义上,可说代表了对于女性遭受物化的反抗和控诉,将女性分崩离析,饱受切割的自我主体,投射到男性的肉体上。”林市砍向陈江水的身体,就是砍向了男性的阳具——林氏宗祠和捆绑住阿母的柱子。

在《云破处》中,金祥与曾善美办公的环境自始至终都是充满绿植的,文竹、吊兰、海棠显得自然阳光。金祥与曾善美的身体此时在众人眼里都是透明的、生机的。即使在秘密被揭开,两人关系破裂之后,他们仍用正常的身体处在公共空间中,不让外人看出一点端倪。可以说他们的身体同空间同样是伪装出来的平静假象。

当下班后,“大门和防盗门一道道锁好,每扇窗户的窗帘一幅幅垂下来,一个封闭的空间就形成了”。在私人的空间里,金祥与曾善美的身体才是真正被解放的。早晚生活的割裂体现在办公空间与家的割裂中,人的身体也被割裂。金祥与曾善美的家中布满绿植,在金祥看来,曾善美身体贞洁可爱时,这个空间是生机盎然、值得骄傲的。而当曾善美坐在橡皮树的阴影里时,她苗条、诡异着装的身体与逼仄阴暗的空间呼应,橡皮树、棕竹、万年青等等绿植,都变得阴森可怖,令他惊慌失措。当金祥与曾善美在床上肉搏时,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汗液交融,他们身处的空间房门紧闭、窗帘低垂,这样秘密的私人空间与身体是互相造就的。

(三)以身体变化作为叙事动力

在两部作品中,人物的身体都在不断地变化中,这样的变化带来了前后的矛盾,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尤其是“性”这一线索,是必须以身体为载体的。

《杀夫》中,林市的身材变化表现了林市的遭遇。在叔叔家她是身材瘦长的,在用身体向陈江水交换食物后,林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胖。而在林市被陈江水性虐,且自尊严重受挫后,林市又快速地消瘦。“一方面是陈林市对性的不愿接受,一方面却是身体的变胖,每天恬然的午睡,丰盛的食物,精神在说不,肉体却在欢呼。”这样的矛盾推动林市一次次挣扎,才有了后来不断被压迫与反抗的过程。

林市从初来月事,躺在地上惊恐地喊叫,成为四邻妇女的笑谈,再到第一次被陈江水性虐至连声惨叫。之后的每一次性爱,都是对林市身体的不断加害,林市的惨叫再次成为井边妇女的笑谈。在林市停止惨叫,企图挽救自尊后,林市的身体受到了更严重的虐待:饥饿加性的双重打击。林市受到的性虐待,一步一步将林市逼向疯狂,与故事发展紧密相连。

在《云破处》中,金祥是西装领带、模样憨厚的,曾善美是有着冷静脸庞和纤细手指的。当金祥面对曾善美的质问而惊慌失措时,他装出性冲动的模样要与曾善美性爱,这时候他们身体交融,却反衬他们性爱时头脑的冷静算计,自然引出下文中,嘴唇依然苍白,依然咄咄逼人的曾善美。

金祥在被曾善美刺激之后恼羞成怒,像剥青蛙皮一样剥去曾善美的衣服,此时曾善美“不顾体面的赤身裸体的挣扎使她的肉体动作突破了平日良家妇女的床上模式,性感十足,春光四溢。”这样的身体变化推动着曾善美说出了更多自己曾经的性爱史,刺激金祥因妒说出了杀人的秘密,导致金祥为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结语

从身体叙事的角度来分析《杀夫》与《云破处》是一种新的尝试,通过身体叙事,可以看出两篇文章同样通过身体叙事,体现不同时代背景下,女性“被物化”的遭遇。身体叙事成为讲故事的推动力,不仅暗示着人物所处的状态与下一步的举动,更体现出故事的深层意蕴,即女性的“性反抗”复仇之路。

① 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土杰、傅德根、麦永雄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7页。

② 艾尤:《在欲望与审美之间》,苏州大学2006年学位论文。

③ 李蓉:《身体阐释和新的文学史空间的建构》,《天津社会科学》2000年第6期。

④ 刘琳:《论张贤亮小说的身体叙事》,西南大学2012年学位论文。

⑤ 焦玉莲:《论李昂小说〈杀夫〉的反封建主题》,《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第55—57页。

⑥ 刘保昌:《启蒙传统下的经典戏仿——重释女性主义文学代表作〈杀夫〉》,《丽水学院学报》2006年第6期,第42—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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