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的标签

2019-07-12 09:17阮富春
文物天地 2019年6期
关键词:手卷董氏董其昌

文/阮富春

民国赵氏又满楼刻本《民抄董宦事实》,竹纸线装一册,26×15.5厘米,4370元,上海博古斋2018年6月24日拍卖,编号2165,局部图片来自该公司网站

备受争议的明代书画家董其昌,去岁末今年初在其家乡上海,总算迎来了中国内地的首场书画艺术展。

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三月十五日,62岁的董其昌闲居华亭豪宅享受着艺术人生,显然从未料到董家往昔的所作所为,在松江府积下难以排解的民愤。两日内,除其子董祖和(为恶较少)宅院外,董其昌及其子弟的多数宅院被民众毁尽。“民抄董宦”载入史册。

这一污点,董其昌身前身后难以洗刷,四百年来唾骂者有之,翻案者也不乏其人。然而,白纸黑字的黑历史,与其艺术成就交织在一起,反倒成就了后人研究董其昌的丰富性、故事性、趣味性。

因为这样的背景,2018年12月7日至2019年3月10日上海博物馆举办的“丹青宝筏:董其昌书画艺术大展”及学术研讨会,想不火都难!

154件(组)展品以上博藏品为主,包括北京故宫博物院、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等机构的藏品。“董其昌和他的时代”“董其昌的艺术成就与超越”“董其昌的艺术影响和作品辨伪”三个展览主题切中要害,直指学术研究的焦点。据报道,观众络绎不绝,其号召力的确非同小可,由此也引爆了董其昌书画的研究、收藏热潮。

解读董其昌的多面性,已经超越学术圈成为社会关注的文化热点。

是是非非董其昌

对董其昌的是非评论从未消停过。

“民抄董宦”令董其昌声名狼藉,学者王守稼、缪振鹏认为这一事件“是明末上海地区人民群众反对官僚地主的一次声势浩大的群众斗争,是明末阶级矛盾极端尖锐在江南的反映”[1]此说过于上纲上线,其实就是“董其昌纵容家人,在上海地区作恶多端,民愤极大”,最终引起民变。

王守稼、缪振鹏对董其昌“画坛巨匠、云间劣绅”的评价非常中肯,但缺少一环,即对作为官僚的董其昌的评价。为官不问政事,出仕未“治国平天下”;天下大乱之际,董其昌在松江“吟诗作赋,仿佛天下世事与之无关”[2]。虽不能说大节有亏,但确实有做官逐利的嫌疑,也备受明清士人诟病。

更甚者是,董其昌纵容其子横行乡里,利用其官员、书画家、鉴赏家的身份之便,大肆圈占民居,修建庭院,终致众怒。晚明官场贪腐成风,贿赂公行,董其昌亦涉其中。王弘《山志》载:“(仇时古)为松江太守,与董宗伯思白(董其昌)、陈徵君仲醇善。有富室杀人,法当死,求宗伯居间。太守故不从,曲令重酬乃释之。自是往来益密。宗伯每一至署,太守辄出素绫或纸属书,无不应者。所得宗伯书,不下数百幅。”[3]可谓雅贿官员、居间操控讼案之明证。“民抄董宦”事件后,董其昌再三要求官方调查将“民抄”改为“士抄”,试图改变史实记载。[4]

“民抄董宦”事件历明、清、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四个时期,不同时期褒贬不一。明清时期为统治者所左右,特别是清代康熙、乾隆两位帝王以及“清初四王”对董其昌艺术的推崇和继承,影响到了评价的客观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段时期内阶级斗争成主流,地主官僚身份的董其昌及其书画艺术受到贬斥。改革开放后,史学、艺术学领域对董其昌的研究渐趋客观、理性。

为董其昌翻案的困难

自明万历十七年35岁中进士,至明崇祯八年80岁还乡,董其昌宦海沉浮四十余载,深谙“为官之道”。发迹之初,董其昌弃家冒籍华亭,否认自己原籍上海[5],当时华亭大地方,上海则是乡下。

董其昌 家书卷 手卷(局部) 31×417厘米 575万元西泠拍卖2018年12月15日拍卖

董其昌 疏林茅屋图 手卷 26.3×146厘米 6900万元中国嘉德2015年11月15日拍卖

董其昌 1627年作 仿黄公望富春大岭图 手卷 28.5×297厘米 6267.5万元 中国嘉德2012年10月28日拍卖

董其昌 1621年作 行书叶向高《龙神感应记》 手卷(局部) 24×290厘米4480万元中国嘉德2009年11月23日拍卖

董其昌1620年作 书画小册 八开册页(选四) 25.5×13.5厘米×8 4848.75万港币 香港佳士得2007年11月26日拍卖

上博展出的部分董其昌收藏中,不乏中国书画史上的名作。明末江南收藏赏鉴之风盛行,这些作品恰恰反证出了董氏的另一面:如果董氏为官清廉,官俸及自作书画售卖的收入,很难应付其收藏及家中奢华的支出。《民抄董宦事实》记载:(董宅)“数百余间,画栋雕梁,朱栏曲槛,园亭台榭,密室幽房”(另尚有别宅,各子均有豪宅),“董宦平日美居室,凡珍奇货玩金玉珠宝,与夫丽人尤物,充牣室中。”[6]这位官僚显然不是清官,否则也不会激起民抄来。晚明收藏风盛,收藏家的身份基本可以归为四种类型:权宦、豪富、书画家、地方乡绅[7]。有趣的是,董其昌则是四合一。

后世为董其昌翻案者众,《明史》就是一例,张廷玉编修《明史》时,正是董其昌书画艺术大受推崇之时,康熙、乾隆二帝对董氏赞赏有加,迎合帝王口味是必然选项,对董氏颇多溢美之辞,而“民抄董宦”这么大的事未著只字片语,有悖史实。

2019年1月21-23日,上博举办“丹青宝筏:董其昌书画艺术国际研讨会”,董健身、顾福根指出,“《民抄董宦事实》一书系董其昌的政敌收买无赖文人所编”,并表示“董氏因此蒙冤400多年!评价古人,最重要的是他的道德人品,董其昌的艺术成就、政治见解、军事论略、治国方针,在明末可称一流,世所罕见”[8]。董健身为董其昌十七代孙。

“民抄董宦”的导火索是董家强抢民女一事被编成说唱曲本《黑白传》[9],此本或许有渲染的成分,但《民抄董宦事实》所记翔实,涉及真名实姓者超过百人,还包括官府审理此案的来往公文,可信度高。天启二年(1622),也就是“民抄董宦”6年后,董其昌再回权力中心,“擢太常寺卿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次年“进礼部左侍郎兼侍读学士”;1625年“拜南京礼部尚书”;1634年“诏加太子太保致仕”,达到了他官超前贤赵孟頫的理想。如此官势,再加上董氏以书画、鉴赏构建的庞大人脉网,无论《黑白传》还是与“民抄董宦”相关的文字,显然不易保存下来,后世学人只能在漏网的野史笔记里探求真相。

董健身、顾福根曾撰文指出,“在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时,上海市闵行区马桥镇居民董玉兴提供其祖传的明代手抄本《民抄董宦警示录》一书,共74页,略有残缺,专家考证是《民抄董宦事实》的又一版本”[10]。目前尚无文物学者考证《民抄董宦警示录》的真伪,亦未见其具体内容,如果公开发表,可与《民抄董宦事实》对比考证。值得思考的是,董其昌在江南地区有名的朋友不少,却少见为此事件撰文辩护者。

私人收藏有时可为史实提供物证。2018年12月15日,西泠印社拍卖有限公司“中国书画古代作品专场”上拍一件董其昌《家书卷》手卷,估价500万元至800万元,该公司网站显示以575万元成交。[11]

《家书卷》对了解董其昌其人有重要价值。手卷为13通董其昌家书,12通上款为其岳父,一通上款为其三子董祖源,内容包括董其昌为召妓事辩白、大儿不肖等。自清代乾隆至光绪时期,手卷经项怀述、项庚松、向万鑅、赵梦泰收藏,民国时期(1916年)经罗振玉题跋:“董文敏公尺牍卷,曩藏丹徒刘氏,时屡披阅,今得再见,如遇故人。明人杂记载文敏在乡里颇有负谤,又言其子不肖,证以此卷,殆非尽诞□”[12]。

罗氏题跋道出此手卷的价值,也证实董氏在乡里享有恶霸之名的部分原因:“受家累甚深”,一通家书为自己召妓事辩白,另一通则是为“大郎”不肖忧虑。董其昌亲手书写的为召妓事辩白:“今乃云昌曾与其弟同一妓饮酒。昌直办其无,有何实迹,但既有妓又有酒,岂无苍头在左,仆夫在右?今烦思庵取其乃弟之仆,上自胜冠,下至稚齿,严加问诘,云主公于何地饮酒,曾有何客,亦有一姓董者在坐乎?兼卿固在,昌固在,天地鬼神固在。若昌果与徐君有携妓之饮,落笔而殒也……”[13]。董是否召妓了?我们无从查证。从沈德符的记载看,董其昌确曾有召妓的事实,“董太史玄宰,初以外转,予告归至吴门,移其书画船至虎丘,与韩胄君古洲,各出所携相角。时正盛夏,惟余与董韩。及董所昵一吴姬四人,披阅竟日,真不减武库”[14],事实不容辩驳。

另一通,“今闻大郎忽然入好利一途,廉耻尽丧,惟有嘉兴抽豊一节,则求老侄涕泣而道。此果成行,杀我必矣”[15],则亲口亲笔承认子弟不肖,“杀我必矣”也预示了后来的“民抄董宦”事件。

已故美国中国美术史学者高居翰认为,“尽管个人功成名就,董其昌并未因此而谦冲自持——事实上,他似乎是一个相当自大的人,地方百姓对于董氏一家早有积怨”[16]。研究董其昌,人品、书品、画品三者不可缺,回避时代及其交游,仅侧重其书画艺术一端不可取,期待学术界有更深入的成果发表。

董其昌作品真伪鉴定难题

董其昌的私人生活极端保密,这一点已经有学者关注到[17]。但尚无人研究原因。晚明笔记、小品文盛行,江南文人流行笔记、日记、杂录等,私人生活或多或少流露文中,如陈继儒、李日华、冒襄等人。董其昌留下的文字干净得让人起疑,既便常见的友人鉴赏雅集,也不见记录。这种干净或许有两种可能:一是董其昌其人其文其书其画品行如一,清廉高节,表里如一;二是刻意为之,掩盖不可告人之秘。就董其昌其人在世及身后引起的巨大争议,以及大量藏品和代笔之作的存在等综而推之,其“刻意为之”的可能性最大。

与董其昌同时代的沈德符,在其《万历野获编》中不乏贬损董氏之处,《好事家》《假古董》《小楷墨刻》等篇均有提及[18],《假古董》一篇中提及董其昌携一吴姬与韩古洲以所藏书画“相角”斗侈,沈德符指其所携颜真卿《朱臣川告身》为临作,董请沈“姑勿广言”,后将此作售给“新安富家”。汪珂玉也记有董其昌在一幅李成的赝品《晴峦萧寺图》上加上“臣李”等字[19],转售他人。詹景凤的《詹东图玄览编》卷四,记有董其昌将王蒙《花溪渔隐》赝品“卖与黄开先,取价五十金”[20]。知假售假,甚至造假,收藏尚且如此,代笔书画也就可想而知。

清代周亮工的《读画录》卷一载,与董同时代的钱谦益说,“董文敏最矜其笔墨。有请乞者,多请他人代笔;或点染已就,僮仆赝笔相易,亦欣然为之题署,都不之计。家多侍姬,各具绢素索画,稍倦则谣诼继之,购其真迹者,得之闺房为多”[21]。不仅道出董氏“家多侍姬”,更道出了董氏书画代笔。

董其昌赝品满天下,素有“赝董塞宇内”“赝作纷然”“赝本极多,几于鱼目混珠矣”“滥董”之说,这其中有作伪者的谋利之作,更不乏董氏请人代笔之作。董其昌在世时,对自己书法作品的真伪有时也分不清。启功先生曾著文《董其昌书画代笔人考》,列十余位董氏弟子代笔者。启先生认为,“董其昌的山水多为别人设色,他自己就曾提过让赵左设色。上海博物馆藏董其昌的《秋兴八景》册子,设色美极了,但我以为颜色未必是董其昌上的”。[22]董氏画作的代笔者,大略有赵左、沈士充、杨继鹏、赵泂、叶有年、僧常莹、吴易、李流芳、王鉴、王时敏等人。董其昌请人代笔在当时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明末遗民顾复在《平生壮观》中记述:“先君与文敏订交时,翁年六十矣。自题赠匾对、大小挂幅、题像,皆翁书,惟行草耳。小楷、小行,邈不可得……”[23]“先君云:与思翁交游二十年,未尝见其作画,案头绢纸竹箑堆积,则呼赵行之(泂)、叶君山(有年)代笔,翁则题诗、写款、用图章以与求者而已。……闻翁中岁,四方求者颇多,则令赵文度(佐)代作,文度没而君山行之,继之真赝混行矣。”[24]清三代帝王推崇董字,导致作伪之书法,多如牛毛。

师董其昌学山水的松江顾大申(顺治九年进士),曾在诗中提到吴振是董其昌的代笔人,称颂赵左“澹逸得天趣”,吴振“潇洒工枯树”。[25]

杨仁恺、启功先生在天津文物商店、常熟文管会、旅大文物店藏品中,鉴别出沈士充、赵左、赵行之代笔的董其昌《椅松阁图》《秋山红树图》《墨笔云山图》。[26]

上海博物馆研究馆员凌利中指出,“古书画鉴定中,董其昌作品的真伪辨析是其中一个绕不开的重点与难点”[27],公开出版的《董其昌画集》《中国美术全集》所收作品也真赝混杂。

据雅昌艺术网的数据,不完全统计,历年上拍的署董其昌款的书法、绘画作品纪录超过7000条[28],成交价格在百万元以上的作品就超过200件,不知其中有多少是代笔之作,又有多少是赝品。这对于收藏、研究、投资董其昌作品来说,鉴定真伪、辨别代笔之作的难度巨大,但也蕴藏着机会。

董其昌创作、收藏的标准与实践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著色山……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以至元之四大家。”[29]让董其昌得享盛名的南北宗论,提出者是莫是龙,而非董。莫是龙长董其昌18岁,1587年莫去世时,董33岁,学画仅十年。南北宗论首刊于莫是龙的《画说》,明万历三十四至三十九年间(1606-1611)被收入《宝颜堂秘笈》续集。《画说》的公开出版,“才逐渐引发南北宗的讨论热潮”[30]。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二有这样一条:“云卿(莫是龙)一出,而南北顿渐,遂分二宗。”可见,董此语道出南北宗论出自莫是龙。[31]董其昌的主要著作《容台集》(《画禅室随笔》的内容源自此集,由杨无补编成),最早刊刻年代为崇祯三年(1630),晚于《画说》的刊行年代。

詹景凤于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提出:“山水(画)有二派:一为逸家,一为作家,又为行家、隶家。逸家始自王维……至吾朝沈周、文徵明,画能宗之。作家始自李思训、李昭道……至吾朝戴进、周臣,仍是其传。至于兼逸与作之妙者,范宽、郭熙、李公麟为之祖……”。[32]詹氏观点与好友莫是龙的观点大同小异。董其昌与莫、詹交往密切[33],40岁的董其昌这一年知道詹氏的观点。

从学术的角度看,南北宗论既便由董其昌提出,也就是一种学术观点而已。启功先生认为此为“谬说”[34],强行将唐以来的中国画削足适履,放进从禅宗借来的南北两派,有失偏颇。试问,风格不南也不北或者南北兼之的作品,放哪一宗?

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记述:明隆庆五年(1571)17岁参加松江府学考试,因写字不佳被黜为第二名,遂发愤习书,初学颜真卿《多宝塔》;董氏受莫是龙影响习画,始于23岁,“余少学子久山水,中复去而为宋人画”。

学界对董其昌的书画艺术成就评价较高,普遍认为“明代后期山水画以董其昌为代表的‘华亭派’影响最大”,“此一时期的画派虽然纷呈,却以董其昌为渠魁,在他的画风和理论的带动下,使文人画的体系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和充实”,“书、画成就均为明代后期大家”。[35]对于自己在书画方面的成就,董其昌有着极度的自信,在《画禅室随笔》中言“余画与文太史(文徵明)较,各有短长,文之精工具体,吾所不如,至于古雅秀润,更进一筹”。显然,董氏在自抬身价,自认高自己的前辈文徵明一筹,其实就董其昌的传世作品看,董氏的书法成就主要在“小楷、小行”上,绘画以水墨山水为主,“专长画山水”,不见得长于青绿,与文徵明的“文笔遍天下”、诗文书画俱佳、“篆隶楷行草各体兼工”还是不在一个层面上。后世学者往往因南北宗论而过分抬高董氏的书画艺术成就,有失公允。

董其昌从黄公望的风格入手习画,上溯董源,对元四家、赵孟頫、米芾父子、巨然等用功至深,通过自己的创作、收藏来实践南北宗论,董氏集大成即在于此。董其昌认为北宗画家追求绘画写实;南宗以王维为领袖,以文人画为主。董氏推崇南宗,提倡“平淡天真”的美学观。是明晚期“文人画”的倡导者和主要推手。董其昌创造性地提出“笔墨”和“笔性”论,指出“以蹊径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笔性”之性是“乃为士气”的文化性格[36],对后世影响深远。“文人画”的价值在于“笔墨”和文人的品质与气节,讽刺的是,董其昌却因“民抄”品质受污。

后世学董者众,“四僧”“四王”堪称代表,不过,“四王”将中国画的创作引入死胡同,董氏提出的师法古人,影响后世中国画的创作陈陈相因,师古而不化,最终了无生气,负面影响不小,远不如外师造化的“四僧”成就高、影响大。

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董其昌研究渐成热门。1989年,上海举办“董其昌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收入《朵云》第24期特辑,并出版了《文人画与南北宗论文汇编》;1998年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董其昌研究文集》;2005年澳门艺术博物馆举办“南宗北斗——董其昌诞生450周年书画特展”及学术研讨会,2015年由故宫出版社出版论文集;2013年、2016年台北故宫博物院先后举办董其昌的书法、书画特展;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1992年)、波士顿美术馆(2006年)、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2007年)都曾举办过董其昌书画展及学术研讨会。近十年来,内地以董其昌研究为主题的论文、专著日渐增多,不乏富创见之作。

百万元或许是收藏入门要求

价格是经济社会衡量艺术品的标准之一。不完全统计,历年约有200件董其昌书画作品成交价在百万元以上,其中约30件价超千万元。面对这一数据,对于私人收藏、投资而言,真伪、数量、品相、精粗、著录,这些关键因素的考量无比重要,稍有疏忽,即有灭顶之灾。

20世纪90年代的北京翰海,一度主宰古代书画行情走向。1994年9月18日,北京翰海以3.08万元拍出的董其昌《行书扇面》,是中国内地市场拍卖董其昌作品之始。次年4月10日,经吴湖帆旧藏和徐邦达题跋的董其昌1633年作《楷书〈孝经〉篇》册页24开,以28.6万元成交。

北京翰海1998年春拍,董其昌崇祯元年(1628)作水墨《古木清流图》立轴,估45万至60万元,拍至108.9万元,是董氏画作的首件百万元作品。崇祯元年董其昌74岁,闲居华亭,“民抄董宦”已过去12年。此画钤7方收藏印,经许慎言、周肇年、吴仲熊等人收藏。2005年7月30日中贸圣佳春拍,此画报出550万元的成交价。学者吴敢认为,“《古木清流》笔墨明秀雅洁、树石结构生拙,带有董其昌亲笔的明显特征,显然不是出自那些替他代笔的技法纯熟的松江画师之手”。

也是在1998年,中国嘉德10月28日拍卖会上,董其昌的《疏林茅屋图》手卷首次上拍,估48万至58万元,拍至63.8万元。此手卷是拍场上认可度较高的董其昌之作,董氏题“冈岚屈曲径交加,新作茆堂窄亦佳。手种松杉皆老大,经年不踏县前街”,钤“董玄宰”朱文印,清代被收入内府,著录于《石渠宝笈三编》,画上钤6方宫廷鉴藏印“嘉庆御览之宝、石渠宝笈、宝笈三编、嘉庆鉴赏、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2002年4月21日,中贸圣佳再拍,成交价升至242万元;2005年6月19日在北京翰海拍至955.5万元;2015年11月15日中国嘉德拍卖时,估6000万至8000万元,以6900万元成交,是所知最贵的董其昌作品。

董其昌终其一生,对董源、黄公望推崇备至,也是他们存世作品的重要收藏、研究者。明万历丙申年(1596),董其昌42岁时获得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卷,此卷是沈周镇宅之宝,流出沈府后,沈周61岁时(成化丁未,1487年)背临《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卷。天启六年(1626),董其昌有幸入藏沈周的这卷背临之作。次年十一月(仲冬),73岁的董其昌也以黄公望的笔法创作了《仿黄公望富春大岭图》手卷,此手卷得董氏好友陈继儒(1558-1639)题跋“董宗伯南都归,如此长卷,又设色,无一不类黄子久。此凤毛麟角也,珍藏之”。董氏自题“富春大岭图,黄子久画卷。在予家,时一仿之,不必尽似,石田亦尔”,可见董氏虽仿黄公望,其实是写自己心中的“南宗”山水。手卷清代被内府收藏,著录于《石渠宝笈》,从8方鉴藏印看,清代以来收藏传承有绪,1995年被徐邦达先生收入《改订历代流传绘画编年表》一书。2012年10月28日手卷现身中国嘉德拍场,以6267.5万元成交。

董其昌传世绘画以水墨作品数量居首,其次是浅绛之作,青绿作品少见。2011年7月3日上海朵云轩拍出的《山水卷》手卷,可谓私人藏董其昌浅绛作品的代表之作,创作于1611年,估1500万至2000万元,拍至2300万元。此画乾隆、嘉庆时期为宫廷收藏,著录于《石渠宝笈》,画钤8方宫廷鉴藏印,民国初年被逊帝溥仪盗出,杨仁恺先生的著作《国宝沉浮录》记录清晰。

2005年12月25日,广东保利以1375万元拍出的董其昌《青绿山水》手卷,私人收藏中此类青绿作品少见。此卷为美国洛杉矶藏家所藏,杨仁恺先生3次为其题跋,指出董其昌“所作山水以水墨居多,浅绛次之青绿尤为少见,此卷用唐人杨升没骨法,于一绢接画面后题记,阐明前人青绿没骨之妙理,具有独立见解而又躬自实践极为难得。犹忆十年前于长春市吉林博物馆中,获睹董氏《昼锦堂》图高头大卷,乃溥仪伪宫散出之物”。

董其昌曾言,“吾书无所不仿,最得意在小楷书,而懒于拈笔,但以行草行世。亦都非作意书,第率尔酬应耳。若使当其合处,便不能追踪晋、宋,断不在唐人后乘也”。拍场流通品中,董其昌楷书精品屈指可数,天启元年(1621)所书《行书叶向高〈龙神感应记〉》手卷,或可视为其楷书代表作品。叶向高《龙神感应记》,所叙为叶氏当年应召北上回京途中的经历,是年九月,叶氏回京受困于黄河暴涨,舟不能行,叶氏得乡人告之而祭龙神,次日果然脱险。董其昌与叶氏相交,对仕途产生积极影响。传世作品中,少见董氏此类。此手卷亦为清宫旧藏,收入《石渠宝笈》,后被溥仪盗出,徐邦达先生《改订历代流传绘画编年表》《重订清宫旧藏书画录》两书均收录。此手卷2008年、2009年、2017年三度在中国嘉德上拍,2009年11月23日估680万至880万元,以4480万元成交。

2012年5月28日,香港佳士得上拍董其昌《行书李白诗篇》手卷,估500万至700万港币,竟然拍至5778万港币,为董氏价格最高的书法作品。此手卷书李白《五松山送殷淑》《送崔氏昆季之金陵》《游太山》《答湖州迦叶司马》四首诗,清宫旧藏,著录于《石渠宝笈》,流出清宫后收藏传承有绪。

近20年来,艺术品由收藏转变为投资行为,新老藏家交替,资本强势介入使中国市场迅速发展成为可与英、美等量齐观的新兴市场。

中国书画,是中国市场最具特色的门类,有别于瓷器、铜器,其真伪鉴别、定价标准、行情走向一直延续着中国标准。目前看,中国书画尚未形成所谓的国际行情。特别是古代书画作品存世量小,可供交易者极为稀少,像董其昌这样的名家,作品流通量更少。

董其昌 行书李白诗篇 手卷 27.5×235厘米 5778万港币 香港佳士得2012年5月28日拍卖

历年拍卖交易中,董其昌款的作品纪录多达7000条,真赝并存是肯定的。20世纪90年代,多数董其昌作品成交价在百万元以下,少数几件作品价格超过百万元;21世纪以来,有着收藏记录的董其昌书画精品,价格多在数百万元以上,传承可溯者甚至价超千万元,曾入藏过清宫的作品价格居前列。可见,收藏、投资董其昌书画作品的入门门槛不低,百万元也仅是入门级别。

“让文物活起来”加速了博物馆对民众开放的尺度,展览、研讨、学术成果的发布,以及市场交易的公开,使偏执得到校正,也使艺术品的行情发展变得可以预期,这应该是当下值得珍视一方面。上博的展览、学术研讨会,对董其昌研究及其书画作品的行情起到的促进作用毋庸置疑。

艺术市场持续数年的调整,往昔的狂热降温明显,渐趋理性。尽管对艺术品价值与价格的评判标准在利益驱使下仍然存在偏差,难以平衡。但是,信息时代快速发展的媒介,使透明度不断升高,区域间信息的不对称在缩小,为介入者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

[1]王守稼、缪振鹏:《画坛巨匠、云间劣绅——董其昌评传》,《东南文化》1990年1-2期合刊,第158-165页。

[2]徐紫竹:《关于董其昌的否定论》,《赤峰学院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第38卷第7期,2017年7月,第127-129页。

[3](清)王弘撰、何本方点校:《山志》,中华书局,1999年,第19页。

[4](明)无名氏撰:《民抄董宦事略》,周光培编:《历代笔记小说集成》之《明代笔记小说》第27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

[5]郑威:《董其昌年谱》,上海书画出版社,1989年,第9-10页。

[6]同 [4]。

[7]颜晓军:《宇宙在乎手:董其昌画禅室里的艺术鉴赏活动》,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页。

[8] “董其昌国际研讨会论文摘要”(上):《重新认识董其昌的画史意义》,“(10)董健身、顾福根:还董其昌以真实历史面貌”,“澎湃新闻·古代艺术”2019年1月22日。

[9](清)毛祥麟撰:《墨余录》卷十《黑白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56页。

[10]董健身、顾福根:《董其昌的“民抄董宦”真相》,《文史天地》2017年第7期,第56-58页。

[11]详见西泠印社拍卖有限公司官网,2018年秋季拍卖会成交结果。

[12]识文详见董其昌《家书卷》,西泠印社2018年秋季拍卖会《中国书画古代作品专场》图录,第523号。

[13]同 [12]。

[14](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篇》卷二十六《假古董》,中华书局,1959年,第655页。

[15]同 [12]。

[16][美]高居翰:《山外山——晚明绘画(1570-1644)》,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101页。

[17][美]何惠鉴、何晓嘉:《董其昌对历史和艺术的超越》,《董其昌研究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第249-310页。

[18](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篇》卷二十六,中华书局,1959年,第654-655、657-658页。

[19]叶康宁:《风雅之好——明代嘉万年间的书画消费》,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63页。

[20]同[19],第164页。

[21](清)周亮工:《读画录》卷一“董文敏”条,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8年。

[22]启功:《启功丛稿》(论文卷),中华书局,1999年;第184-200页;启功:《寄言好事但赏佳——古书画鉴定琐议》,《文物天地》1995年第4期。

[23](清)顾复:《平生壮观》卷五“董其昌”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73-174页。

[24]同[23],卷十“董其昌”条,第390-391页。

[25]杨丹霞:《李肇亨、释常莹书画之考辨》,澳门艺术博物馆编:《南宗北斗——董其昌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故宫出版社,2015年,第362-363页。

[26]同 [25]。

[27]凌利中:《高士奇与书画作伪:台北董其昌〈烟江叠嶂图〉何以系其摹本》,“澎湃新闻·古代艺术”2019年2月3日。

[28]雅昌艺术网:艺搜“董其昌”条。

[29](明)莫是龙:《画说》,潘运告主编《明代画论》,湖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124页。高居翰在《山外山——晚明绘画(1570-1644)》论及此说时,认为南北宗出自董其昌的《论画琐言》,详见是书第13页。

[30]王安莉:《1537-1610:南北宗论的形成》,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6年,第15、21页。

[31](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二“题自画”之《跋仲方云卿画》,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198-199页。

[32]原为詹景凤为饶自然《山水家法》一书所写的跋,转引自高居翰《山外山——晚明绘画(1570-1644)》,第12页。

[33]颜晓军:《宇宙在乎手:董其昌画禅室里的艺术鉴赏活动》,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页。

[34]启功:《启功丛稿》(论文卷),《山水画南北宗说辨》篇,中华书局,1999年,第167-183页。

[35]杨仁恺主编:《中国书画》(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43页。

[36]凌利中:《丹青宝筏——董其昌的艺术超越及其相关问题》,上海博物馆编《丹青宝筏——董其昌书画艺术》,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年,第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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