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转暗,你在何方?
——顾城与谢烨

2019-07-17 06:32舒婷
金秋 2019年7期
关键词:舒婷顾城

文/舒婷

童话诗人

我第一次见到顾城,是在《诗刊》社举办的第一届“青春诗会”上,那是1980年夏天。

年轻诗人们搭乘各种交通工具,从四面八方陆续来到北京。《诗刊》社在虎坊桥的旧址是一座不小的院子。正式报到的那一天,小会议室里熙熙攘攘。有一位大眼睛男孩径直走到跟前,伸出手:“舒婷,我是顾城。”那年顾城24岁。

我已得知这批学员中,有《今天》的两位同仁,与顾城虽然初次见面,自是乡党一样格外亲。顾城把我拉到走廊,避在暗角里的江河,走出来亲切握手,手上有烟卷味。

这就都认识了。从此只要他们两人到会,我们便臭气相投形影不离。诗会把尾声放在北戴河,那真是青春鼎沸的夏天。顾城约我去踩浪,江河会意地微笑着,他知道顾城有秘密要告诉我。挽起裤管顺着浅滩漫步,顾城掏出一个小红本,翻开内页,嵌着一张女孩的相片。长长辫子,明亮大眼睛,是谢烨。

他们的结识很浪漫。从上海开往北京的火车上,两人一见钟情。顾城害羞,假装读报,报纸挖一个窟窿偷着看。被发现了并不说破,那人只是红着脸,顾城说。火车到站后,顾城匆匆把写着地址的纸片塞在女孩手中。于是“两地书”热烈展开。唉,没有手机的岁月,顾城的诗人气质必定更加发扬光大,经受距离的考验和谢家的担忧不看好,爱情最终瓜熟蒂落。

1983年,顾城谢烨来到鼓浪屿,说是度蜜月。我的儿子不到一岁,体质荏弱,住院挂瓶,我每天奔波医院,遂让他们住百米外的父亲家。顾城夫妇住父亲的卧室,父亲搬去鸟房。父亲爱鸟,鸟房只有六平方米。

酷爱烹调的父亲,煞费心思安排手中的肉票、鱼票、糖票、豆干票,变着法子给他们做好吃的。哥哥嫂嫂下班过海到家要中午一点多了,父亲怕饿着客人,让他们先吃饭。等哥嫂回家,掀开纱罩,四菜一汤均已扫荡得干干净净,连菜汁都不留。

听朋友转述一则轶闻:说数年之后顾城夫妇辗转英国,邀请时间结束后,借住朋友寓所。那朋友合家旅游去了,待他们回家,发现家中只要是能吃的东西都被彻底消灭。朋友开玩笑地说:像被小老鼠们洗劫过。

大概八五年吧?福建东山举办“蝴蝶岛诗会”,我代邀请了江河、顾城、杨牧、傅天琳、陈所巨等老朋友。顾城信里问:能不能带谢烨?主办方没有多少经费,东山诗人刘小龙很为难,我便硬起心肠答:不!

于是顾城、江河等朋友都来了,玩得很开心。东山的鱼虾蛤蚌又鲜又肥,众人每日里呼啸碰杯大快朵颐,唯顾城闷闷不乐。那晚见他站在窗前郁郁寡欢,问他。他答:这里餐餐美味,而平日在北京,谢烨想吃个炒鸡蛋都不容易。

我太内疚了,至今不能释怀。

八十年代顾城四处投稿,连福建最偏僻的县文化馆都可以收到他的一摞手稿:随便挑着发吧。大概这段时间里,马悦然夫妇来鼓浪屿家中做客,用过便餐,我送他们到轮渡。他叮嘱我说:“舒婷,你多照顾点顾城吧。你看你生活得这么好,而顾城什么也没有。”

是的,我选择了一种平凡庸常的生活,工作,丈夫和孩子。而顾城比我更诗人,他不甘委屈,就算饿肚子,也不能忍受红尘。

放逐孤岛

谢烨怀孕了,就算有的邀请条件不错,那些国家的签证却很难得到。他们很幸运地,在香港获得新西兰签证。顾城说,面签时,谢烨怀胎都快八个月了。她穿着宽大的衣服,不敢起来走动怕露馅,而签证官大概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吧?

出国后顾城给我的书信很少,大概是邮费太贵?难得写满几张信纸,常常短短半张而已。有时呼我干姐姐,有时赐封我“鼓浪屿大公”,自称“可汗”。字迹大大的,孩子气的,总是东一句西一句,读了心中微笑。有关他在新西兰的生活,多半是从朋友那里听说,在新西兰定居啦,生儿子啦,开始种庄稼啦。我真以为顾城已经心如所愿:“以童年的姿态/重新亲近热乎乎的土地……在命运的轨道上渐渐饱满。”

1992年5月,《今天》的大部分同仁被邀请到美国巡回朗诵演讲。一帮人从旧金山到纽约,共同旅行十多天里,还是顾城谢烨与我亲密,他们描述新西兰日子时,语气幽默快活,实质依然艰辛坎坷。

顾城在报纸上看到激流岛(那时应当不是这个岛名吧?)有座小屋被拍卖,占地不小却蛮便宜。他有大学教职,可以贷款。童年时期顾城就梦想能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地:“风摇它的叶子,草结它的种子。”他不假思索拍下这个岛,并获得贷款两万元,两口子很快搬到小岛居住。

顾城、谢烨、李英、文昕

顾城说:花了二十多年,才跨过那个倒霉的世界,找到想要的生活方式。顾城在奥克兰大学的聘约很快到期。一开始,他还不怎么在乎,但是还贷的重枷很快显示分量,几乎把他压垮。

谢烨

顾城与谢烨

没有料及的是,小岛向阳那一面乱石迭嶂,背阴这一面长不出庄稼,顾城的农场计划因此泡汤。“种二十回萝卜就可以了此一生”的梦想既已破灭,顾城夫妇想到养殖。他们去集市买了两百多只小鸡,垒了石栏圈养。意外的困难再度发生。原来根据当地法律,每户人家只允许养殖12只鸡。他们被勒令三天内处理这些有翅膀的新岛民。现在要召集鸡们没有那么容易了。只好夜里捏着手电筒,满山遍野去捉拿被强光晃花眼的瞌睡鸡,顾城只敢捉脚,让黑眼睛妻子咬牙割颈,连夜褪毛剖肚。顾城说:舒婷啊,简直血流成河!

德国记者采访:为何不放生?顾城老实回答:这些都是钱呐,我们还要生活呢。甚至有人就此发表言论:说顾城之血腥是与生俱来的,居然在三天里,杀掉亲手养殖的两百多只鸡。

破碎万花筒

回到1992年春天,我在美国见到顾城,就指着那顶布帽子大笑:“顾城,那是什么东西啊?”谢烨说:有个外国老太太送顾城一顶直筒羊毛织帽,顾城很喜欢,老戴着脱不下。帽子扯坏了,他灵机一动,剪下旧牛仔裤一截裤管,试着当帽子,喜欢得不行,从此帽子仿佛长在脑袋上,成为象征。

关于帽子,版本很多。如果顾城高兴,他会说,方方正正像故国的北京城。不耐烦了,他就淡淡的:我怕冷。有时候,他会顺题玄妙发挥:安全感啦避雷针啦保护伞啦等等。顾城个子小,头发稀疏了,高帽对他其实很合适。

虽然他们在国外多年,买地置屋,安家生子,给我的感觉还是吃不饱。顾城鄙夷那些“满世界都是吃来吃去的嘴巴”,可是他更明白,“做一个人,就是一个必须吃东西的东西。”

主办方发放相当丰厚的饭钱。酒店带早餐,晚餐总是有活动和宴请,基本自己付午餐而已。我时差倒不过来,早上迟起没有胃口,只挑一块小蛋糕,掰一半慢慢啃着。顾城问:那一半你不要啦?我点点头,他伸手到我碟子上抓走,立刻塞到口中。我急了:顾城,那边还有一大盘呢。谢烨笑着解释:知道啊,他已经吃了六个。我才知道。顾城每天必定耗到早餐时间结束,尽量把自己填饱,仿佛动物有两个嗉囊一样。

那天饭后,我们顺路逛街,走进一家小商店。谢烨在货架上挑选很久,挑了一个小玩具,笑着给我看。那是一只小青蛙,捏一下呱一声。底部印着Made in China,标价1.99美金。谢烨说:给儿子买一个中国的东西吧。临付款我才发现顾城一直沉着脸站在门口不进来,谢烨掏钱时,顾城竟然一屁股滑坐地上,把我大大吓了一跳,以为他犯病了,赶紧去拉他。谢烨厉声呵斥:别理他,让他去死吧。我就更吓坏了,回头看谢烨。她眼里已有泪花:我一花钱他就这鬼样子!从商店出来,谢烨捧着包装好的玩具远远避开,恨声不绝:顾城,你去死吧。顾城,你死了好!

咳,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顾城慨叹着。

我始终没有见过他们的孩子,连照片也没有。

在旧金山期间,我们被邀请到美国女诗人卡罗琳·凯瑟家中做客。客人们在他们家的户外游泳池里扑腾,谢烨的游泳衣里还加穿内衣,我觉得好笑:在国外许久了,还这么遮掩吗?她努着嘴示意顾城。顾城不下水,脸色阴暗地闷坐在荫棚里。

因为顾城想要谢烨保持初恋时那两条长辫子,谢烨就不能剪烫。由于顾忌丈夫的感受,谢烨不戴任何饰品,她的衣服都是棉麻质地,宽松的。一个美丽聪明的上海姑娘,这么多年来的漂泊,约制天性,我想,谢烨身心都累了。

经济的重轭,失语的困境,面临生活与精神伴侣的即将离去,顾城一样,他也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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