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狗少年与“暴君”父亲:原生恶也有别样活法

2019-07-30 01:53池函
知音·下半月 2019年7期
关键词:暴君爸爸

池函

林峰和狗狗们在一起

爸爸在死之前,希望我能和他吵一架,否则他会死不瞑目。

长大成人不易,原生家庭难摆脱

2012年元旦的早晨,我刚打算起床时,爸爸突然倒地。我赶紧拨打了120,把他送进离家最近但也额外昂贵的武警医院。经检查,爸爸是脑出血加心梗发作,长年酗酒导致他的心肝脾肺腎都被严重损坏。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爸爸做了六次手术,同时因为血液中酒精含量过高而不得不换血,一共花了20多万。那段时间,正是我人生中最困难的时期。

我是做养殖生意的,人工饲养山鸡、斑鸠、孔雀、蛇、蛙等等。可惜的是,我碰上了禽流感,并欠了30多万的外债。现在,旧债未平,新债又起。知晓我和爸爸多年父子恩怨的朋友要我不管他,我只有苦笑。

我叫林峰,1985年出生于四川省西南部的一座小城。我的爸爸祖上是猎户,传给他一身武艺。爸爸的本职是木工,入赘给妈妈家做上门女婿。妈妈之前有过一次婚姻,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份的原因,爸爸总借酒消愁,待人冷漠。在我小学四年级时,妈妈患了风湿性心脏病,缠绵病榻。爸爸把我送回农村老家,交托给姑姑。在农村姑姑家,上学之余,我就跟着当地人四处抓野味,卖了钱就装在一个坛子里。我靠着卖野味攒了两三年,到我上六年级时已经存了两千多块,最后被爸爸哄了去。这个钱,我原本是要给妈妈治病用的。但是妈妈没有等到那天,就去世了。

妈妈去世后,爸爸开始疯狂酗酒,家里雪上加霜。他觉得我不是读书的料,死活不给钱让我上初中。我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求他,也没有用。

我有家,还是个四层楼房。可我不想回家,虽然家里有爸爸,却让我感受不到一丁点家的温暖。未满13岁的我开始在外面流浪。我的个子小,又黑又瘦,常常被欺负。工地上的工头曾经给过我饭吃,给过我地方睡,我捡废铁,也做过小偷小摸的事。爸爸对此视而不见。

在我14岁那年的一天,我在一个修路段旁的水沟里捡了只小狗,黑背黄腹,我给它取名“黑虎”。我每天在菜市场捡肉渣喂它,养了三个月,它耳朵立起来了,身体也长开了,这才发现它是条狼犬。一年后,黑虎长到130斤重,只认我一人。

那个夏天,爸爸新交的女友在她家请客摆宴,我不知道这件事。蹊跷的是,我回家后却没看到狗。邻居说我爸把狗牵走了,要去杀来吃掉。我立刻叫上朋友沿途问路去帮我要狗。那个女人的家在山上,我们从山底往上爬到一半时,我看到了黑虎的皮被撑开晒在橘子树上。我怒从中来,跟朋友们说:“你们上去,除了我爸,谁都能打!”结果,我爸并没有在那里,朋友们帮我把那女人一家揍了一顿。等我回家上楼时,发现那女人已经在我家,我爸迎面给我一脚,暴打一顿后倒挂在三楼餐厅窗户外面。

邻居见状连忙跑去找我外公,外公上门骂了爸爸一顿,爸爸才将我提进屋。这不是爸爸第一次吊打我,他喝开心了,拿我过手瘾,喝郁闷了,拿我出气。没被他玩死,我深深觉得很幸运。

外公见我在外流浪、混日子不是个办法,就把我送去峨眉的一家汽修厂做学徒,160元一个月。外公没让我爸知道这件事,结果我爸找我找了一个月后,还是找来了,来了之后就跟我师傅说,以后我的工资要发给他。我真是恨死了他。

1999年,在外给人当保镖的姐姐从外地回来,她辛苦攒的钱在火车上被人偷走了,回家时身无分文,失魂落魄。爸爸不仅没有安慰,反而往她的心上戳刀子。姐姐慢慢就消沉下去,还染上了毒品,最后选择了服毒自杀。姐姐那么厉害的身手,四五个大男人近不了身的人,就这样选择了不归路。

家,这个字,从此在我印象中就再没暖和过。

打出自己的江湖,狗狗是最温暖的陪伴

2002年前后,旱冰运动风靡一时。一开始,我什么都不会。我就趁老板清场整理时买张票一个人苦练,买票的2块钱都是在烧烤店捡瓶盖换来的。

苦练了三个月旱冰,我终于第一次在人多的时候买了张票入场,技巧娴熟,无论速度还是花式,都一鸣惊人。然而,也就是这一天,我被人打了,无非是那人见我出尽风头,看我不顺眼。

第二天,我再去旱冰场,开始了被众人追捧的日子。第三天,我拦住前天打我的那个人,将一颗台球狠狠摁在他的右眼上,瞬间血流满面。露过一次狠后,那人只要听到我的绰号“猫儿”,就开跑。我跟老板说,可以免费教兴趣班学生,一分钱不提,但我要铺货,卖烟,卖酒,同时我有能力让他的生意暴涨,我要从票价里抽成。最初,老板的场子只有两百双鞋,我让他生意爆好时有六百多双,每张票价开始是两元,后来涨到三元,每张票我提一元,保证每天爆满。为了撬掉另外两家旱冰场的生意,我联合手下追捧我的弟兄们去寻衅,去挑事,断了那两家所有的客源。由于我们属于未成年,被带到派出所,警察也只是口头教育几句就把我们放了。

2002年到2003年,我成了所谓的扛把子。我在体育馆当了八个月教练,混了八个月,挣了二十几万。我每天供几十个人吃饭,钱财来去如流水。

在这期间,我的身体迅速窜高,再也不用给爸爸蹬三轮车,帮他卖菜。相反,我开始扬眉吐气地给他钱!有时,我丢给他两三百,或者千儿八百。

2003年底,我18岁了,喜欢上一个女孩。为了配得上她,我必须结束混子生活。另外,我想当兽医,想学成后去动物园实习,练好了技术回来做养殖。

凭着身上攒的一点积蓄,我联系了山东一所兽医学校,也交了费。爸爸犹豫后同意了,但要和我一起去。我信以为为真,谁知被他算计了。

我姑姑在北京郊区开了家养猪场,爸爸借口要去看一看姑姑再跟我转车去山东赴学,于是我们在北京下了车。没承想,他的真正意图是想把我留在那里帮姑姑养猪,一年工资2000块。

我与爸爸起了争执,他歇斯底里地没收了我所有的钱和身份证。所幸,他忘了我身上还有一个初恋女友送我的手机,我联系表哥后,用他的身份证买了一张站票,站了三十多个小时回到四川。

从此,我断了念头,作为报复,我不再和爸爸讲一句话,形同路人。我去报了法律自考,还去找学校学厨,考了厨师证,出来后去了一家火锅店,专门负责炒火锅底料。谁知,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我的嗅觉就出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只能闻到浓烈味道。

2005年,爸爸又换了个女友,终于安定下来。我叫她“孃孃”,相处时间长了,和她关系还不错。

偶然一次聊天中,我从孃孃的嘴里听到這么一个消息:爸爸曾对第一任女友,也就是吃了我黑虎肉的那个女人说过,要把我弄死,再和她生一个。现在这个孃孃听到爸爸这么说后,当时眼神就变了,爸爸自知失言,揭过不提。我心中寒意凛然,实在难以理解这是爸爸的“情话”,还是真有此意,我也无意去追问他。那时为了生计,我去帮人卖鱼、杀鱼,最后还和朋友一起租了铺面卖鱼。过了两年,他们没做了,我一直坚持着,靠卖野生河鲜来养活自己。做大后,我开始从别人手里倒卖中高档野山鸡、野生鱼,生意有了起色后又尝试自己人工饲养,我终于向梦想迈进,开始了自己的养殖业。

2008年春节,我去朋友的乡下亲戚家玩,买回一条小土狗,叫它“来福”。相处了一个月之久,它才开始让我抚摸,感情也越来越好。带来福回家,我跟爸爸声明什么都不用他管。对他,我依然是主动给钱,尽一尽赡养之责。我做鱼生意,需要凌晨三点就去河边收鱼。来福每次都准时在闹铃响之前就起来,等铃响。我一起床洗漱,它就在门边候着,一开门它就去守着我的摩托车。无数个这样的日子,我将它放在摩托车油箱上,一人一狗行驶在夜深人静的马路上。

有一天,我在外面办事,接到我爸电话的,说来福咬电线,被电死了。我立马想起了死在他手上的黑虎,下意识地作出判断:“你先别动它,我马上回来!”

林峰养过的孔雀

“我已经提出去扔了!”那一瞬间,怒火在我心头升腾。我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往回赶,没想到拐进街角,我恍惚听到一串熟悉的铃铛声,回头一看,来福屁颠屁颠地跟着我的车跑。

原来它是被电晕了,我从外面赶回来用了一个小时,刚好够它苏醒过来。然而,没过多久,据我爸说,他去菜市场买菜,来福也跟着去,一去就走丢了。对此,他不多做解释,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多年父子成仇,原生恶开出善之花

自黑虎之后,来福是我的第二条至爱的狗。很多个无人说话的时刻,独自深夜痛哭的时刻,都是它在陪我。而从小到大,只要是我珍视的,或者想要的,包括理想,我爸爸总是有本事,一次次毁给我看,打压我,戳我心中最软最疼的地方。

现在,他得了重病,光是想想他这么多年来都是怎么对我的,我都可以一走了之。可我又发现,骨子里的那点血缘关系,让我又始终无法迈出那一步。

我俩之间依然无话,只是他再看到我的时候,眼神柔软了许多。爸爸的这次生病,让我一共扛了五六十万的债务,以至后面几年我一直都在还债。

2014年4月,为了尽快还债,我外出康定打工做厨师。刚做了三个月,我爸就打电话来说头疼脑热,把我叫了回来,并不再允许我出远门。我知道,他是在怕自己哪天死在家里了,都无人知道。

我妥协了,没再出远门,但开始带不同的狗回家,还参加了流浪动物救助群。我救助并训练过的即将被人杀了吃掉的“狼牙”,被部队看中成了军需犬后,让很多人开始打听我,请我帮忙驯狗。趁此机会,我也开始转型职业带狗。

我一个人牵着一群狗的样子,也成了这个城市中的一道风景。一直不喜欢我侍弄狗的爸爸对此无可奈何,但风烛残年的他已无法再掌控我的任何。

2017年正月初九,我突然接到陌生人打来的电话,说我爸爸在街上昏倒了,现在在医院里。这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了。因为我的嗅觉失灵,以至于我没觉察到,他违背不准再饮酒的医嘱,总是偷偷将酒倒在保温杯里,依然是每天两斤酒的量。只是,这次住了二十多天院后,医生直白地告诉我,爸爸的时日不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爸爸的言语和行为全都变和善了,开始主动向我示好,但是我沉默居多。

2017年9月6日,爸爸跟我说:“把家里的人喊来聚一下。”我打电话把亲友叫来,一起吃了顿饭,下午的时候,他在睡梦中与世长辞。

在爸爸去世的前一个星期,有天晚上,他抬了把椅子坐在我房间门口,堵着门不让我出去。他说出了憋闷已久的话:“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唯一的心愿,就是想你痛痛快快地和我吵一架!否则我死不瞑目。”我回他:“你可以去外面找人吵,在我这里,我永远不会跟你吵,恐怕你要死不瞑目了。”

说完,我跳窗跑了。那之后的几天,他总是这么堵我,跟我进房间,坐在椅子上,在烟雾缭绕中回忆过去,他说不想让我去学兽医,是觉得我翅膀硬了一定不会再回来;他说他知道自己没本事,所以总是试图制服我,从我身上找到尊严和父亲的权威;他还说看到我对狗那么好就心里烦……

反正,他就是绝口不提“对不起”,让他表达歉意,永远都不可能。其实我很想咆哮着对他说:“你知道吗?我本来可以做得更好,给你更好的生活的!现在再来说这些,有用吗?没用!”最终,我什么都没说,翻身面朝墙,任眼泪打湿了枕头。

爸爸去世后,我一个人守了三天灵,火化后送他回了老家,葬在奶奶的墓旁,没有流一滴眼泪。以前,我悟到哭泣不能解决问题,道歉没有用,但现在我觉得一声“对不起”,比派出所管用多了。可惜的是,我俩谁都没有说出口。

我和来自原生家庭之恶的距离,很近很近,近到触手可及,很多次我都想变成他那样的人。做一个自私的恶人,活起来轻松多了。但是,无数次我又努力挣脱,努力长成我内心深处希望的样子。这样的努力,也许会是一生……

编辑/白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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