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重若轻金声伯

2019-08-07 00:57吴承惠
苏州杂志 2019年3期
关键词:上海

吴承惠

吴承惠

我这一篇要写苏州评话家金声伯先生。但提笔之际,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不胜怅惘,因为金先生已于2017年的6月间去世了。终年88岁,当然也算是高寿了,但我觉得凭金先生那种洒脱不羁的性格,他可以活一百岁,甚至一百岁也不止。可怕的糖尿病,让金先生承受不住环境、天气、人事等等时有变化的折磨。听说金先生死前的那些日子,家里没有什么人。老妻已先他而去,儿子又到澳大利亚孙子那里去了,就剩一个雇来的保姆服侍他。就在他逝去的十天以前,上海的评弹作家窦福龙兄去看他,谈了好久,金先生还是有说有笑的,一点看不出临危的迹象。金先生还向窦兄说,吴某人(指我)出的三本书为什么不送给我?我很有意见……

三本书就是2016年初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散文杂感集,此事全由原上海城市管理学院院长王其康兄经手办理。王其康和金先生也很熟,常去苏州看望他。据王兄说,三本书我明明特地送去给金先生。金先生让他将书放在儿子的书架上,难道他忘记了?忘记就忘记吧。金先生在窦兄面前对我的责备,说明他蛮看得起我的。

倒不是自摆老资格,我认识金声伯,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头几年,金先生随同江苏省曲艺团到上海演出,在我家附近的大华书场做日场,我常去聆听,又到后台去访问,这时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不知道金先生对我有什么看法。他那时很走红,所到之处,享誉众口。大华书场场场客满,其中有好多喜欢听书的女眷。但她们不是来听别人的,而是来听金声伯的。那时我对金声伯的观感是:随便什么话由金声伯嘴里说出来,就特别俏皮,特别发噱,特别引人入胜。而台上的金声伯,好像也不费什么力气,就这样的随随便便地说出来,就让人感到特别有趣。内行称金声伯是一张“巧嘴”,祖师爷特别宠爱他,天生地赋予他有说书的奇才。他只要稍微花点心思和力气,就能达到别人花两三倍的功夫也达不到的境界。我这样说可能太玄虚了,别的评弹家又有别的特点,同样是不能忽视的。比如也是在大华书场,我曾经连续听吴子安说《隋唐》有好多日子,那是另一种感受。吴先生在台上可以说是一丝不苟,每一句话都让人感到有分量有来历。你听他的书不能不用心,笑声很少,又有点震撼,原来我们的历史上发生过这样奇怪的事。

六十年代初我虽然在晚报当记者,同时又背着一个羞以见人的包袱“摘帽右派”,在当时是另类身份,我自觉低人一等,所以也不敢和金声伯多接触。何况他要服从团里的安排,随同来去,在上海不能多耽搁。我估计那时金声伯是知道我的身份的,表面不说,实际上也不能不与我保持恰当的距离。所以那时我对金声伯的理解还是非常肤浅的。现在也谈不上深刻,只是稍为对戏曲艺人这一行多增长了一点见识,再经过“文革”的锤炼,沧桑变幻,彼此再见面觉得共同的话语多了一些,感情因而更容易接近了。

从1970年春节前到1976年初,我被遣送到南京梅山炼铁基地去劳动。也不是我一个人,有大批的上海干部在一个所谓的“四个面向”运动中一道来此。这整整的六年中,我硬碰硬当了那里烧结厂的一名操作工人,早中晚三班轮流转换,日子一长,我倒也习惯了。其间也脱离过一些日子,因为工地指挥部党委宣传部组织了文艺小分队,把我调去辅导青年人搞曲艺创作。因而多结识了一些人,攀上了一些关系。不久,工地的剧场造好了,除了放电影,也经常有专业的文艺工作者来演出。即使给我票子,我也不大去看,因为提不起兴趣,不管你演什么,无非就是那一套。

但这一次听说金声伯来了,他也是来“下生活”的,虽然日子不多,但以他的名望,颇受工地宣传部门的重视,派了人专门陪他。我听到这一消息,头一个冒出来的感想是“故人无恙”。金声伯在“文革”初期也难免在批判之列,“靠边”过一个短时期,但那是“小意思”。以金声伯的处世经验,完全可以不当一回事。果然,如今他又可以搞创作,以新的姿态和观众见面了。

梅山炼铁工地在建设之初,有个巨大的创造就是高炉的整体制造,整体从上海出发,从江面上漂浮着运到工地,再进行整体吊装,据说这是钢铁史上从未有过的创举。对外宣传,这也是首先列举的成绩。金声伯大概早已听说,这次来工地,不过是亲眼目睹,亲身体验一下这座高炉的风貌。这个故事如何叙述,成为一段引人入胜的评话,我猜金声伯早已成竹在胸,这次来工地,不过是添加些现场感受,仿佛亲临其境似的,有了亲身参与者的激情。两三天后,可能是金声伯将要离去的前一晚,在工地的剧场,,金声伯说了这段故事,题目叫《顶天立地》。当晚座无虚席,我也得到一张票子,而且是前排的,看台上清清楚楚。金声伯穿一身中山装,态度严肃而温和,说表有层次,有分析,更有悬念。说到高炉的巨大体积,他举了一个例子,说就好比从前我们用过的火油箱,人掉在里面,不过是一粒长生果……多么形象而生动的比喻,也是说书不可缺少的噱头。台底下顿时哄然大笑,还有掌声。我这时的感想,金声伯毕竟是金声伯,出言吐语,另有一功,还是那么自然从容,显得一点不吃力的样子。散场后,我有过闯进后台去看望他的冲动,再想想又废然而止。限于当时的环境,我去看他可能会引起周围人的不满,说不一定要怀疑我别有意图,使金声伯感到为难。凭以前我只是采访过他的那点交情,还没有成为很熟的朋友,在某些场合,他很难和我叙旧,更不能显露热情,我是有这些顾虑的。

“文革”以后在上海,我和金声伯遇见了,谈起此事,金声伯怪我:你那时怎么不来找我?我和工地上的那几个人有些交情,说不定我可以帮你说几句好话,帮你改善一下当时的处境。我听了,连连表示懊悔,但心里想的却是现在你可以说这样的话,可是迫于当时那种形势,我不愿连累你的。我的为人之道曾经有过这样那样的糊涂不注意的地方,但“识相”这一点我还是有点领悟的。

“文革”以后,特别是《新民晚报》复刊以后,我被调回主编副刊,虽与文艺界的接触少了,但副刊仍要发表关于文艺的稿子,戏曲的题材占了相当的比例。我与文艺界人士也时有来往。晚报文艺部负责采访评弹新闻的姚荣铨兄是很有活动能力的记者,他与评弹演员的交往很密切,上海的吴君玉先生几乎同他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不用说,江苏省曲艺团的顶梁柱金声伯先生也在姚兄的笼络之列。复刊后的晚报早期在九江路近外滩的一幢房子内办公,金声伯曾来做客,无疑是应姚兄之约而光临的。有一次在电梯口与我相遇,他本来要走,此刻又停住了与我谈了一会。我只觉得此时的金声伯迫切需要演出的机会,展现他过去难以施展的抱负。听他的口气,好像对江苏省曲艺团过去那种经营管理的方式有点不满,演员平常都被“封闭”起来,逢到官方有什么需要才去露露脸,作为点缀。他说:“进了团,我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不想做“御用”的宫廷艺人,而要与广大的观众经常在一起,在不断爆发的哄堂笑声中得到安慰。

此时的金声伯确实也不同往昔,他的活动多了,跑的地方多了,仰慕他名气的人也多了。金声伯说的书《七侠五义》,本来不过是民间传说,老百姓茶余酒后笑谈解闷的故事,如今也成了外国人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课题。他曾经被邀请到美国去,在一所大学里讲解《七侠五义》中的侠客,分析“五鼠”中白玉堂这个人。在我想来,美国人所以对此发生兴趣,无非是想从白玉堂的身上了解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形形色色,有压迫就有反抗,于是白玉堂和他结拜的兄弟们便应运而生。他们以为凭着自己一身武艺,一副热心肠,可以为受欺凌的老百姓打抱不平,纾解苦难,也确实有一些义举,但最终还是屈服于皇家的笼络之下。白玉堂尤其是个悲剧人物,他最终死于一个势力浩大的皇亲设计的杀人机关(是不是“铜网阵”)之中。

我猜金声伯到美国去讲述白玉堂,一定有比我上面分析的有更高的视角,更为详细的剖析。留给美国那所大学一份难得的学术研究资料。

此后金声伯到上海的次数也多了。此时他已定居于苏州,只有必要时才去一趟南京。我不清楚金声伯是否已办理了退休手续,反正江苏省曲艺团对待金声伯这样的老演员、大名家,是有特殊政策的。上海毕竟还是金声伯施展抱负的地方,迷恋他的听众也多。上海评弹团有什么特殊的演出活动,也一定要金声伯来壮壮声势。有时要举行什么研讨会,也一定要听听金声伯是怎么说的。反正苏州离上海近,有专车接送,当天来回,是很便当的。

至于在上海较长时期的营业演出,我只记得有两次。一次是在徐家汇那边过去一个什么地方,书场是在二楼。一次就是在南京西路上海评弹团特设的书场内,他也睡在这里的招待所内。因为金声伯来了,再远我也要去,不止是为了听书,更是为了和金声伯能在私下接近,听他随随便便地说些什么,也会感到个中有奇趣。

他常与上海的同行在一起,有两次我也参与其中。他们“道中人”之间谈话,更为真实,更为深切,好些话是他们在台上不好说的,此刻听来更加有味。而他们能在我面前说这些话,表明他们认定我是可靠的朋友,不用顾忌什么。这又让我有了一些领悟。所谓三百六十行,各行有各行因年深日久而自然积累并未形成条文的习俗、规矩和章法,身入其中,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又是不可以做的,不用多说,自能领会。最重要的一条,我认为就是他们各自的切身利益不能侵犯。尤其在金声伯这种道行高深的“老法师”面前更要注意。我采访文艺新闻多年,常和戏曲艺人打交道,早已懂得这一点,就是对他们要尊重。他们的文化水平也许不及你,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有局限,但他们有特长,有奇技,更有喜欢他们的大量观众。在这一点上你在他们面前显得谦逊一些,还是有好处的。

这使我想起了一件事,就是1994年,因年龄关系,我已经不担任晚报副刊部主任职务了,但是还留在副刊部,协助做些审稿、改稿的工作,版面上长篇连载这个栏目还是由我负责。此时眼看正在刊发的一个长篇不久就要结束,下一个登什么还没有定,总希望题材能换口味,内容有咬嚼的。想了好些日子,忽然想到了金声伯说的《包公》,不是在台上演说的长篇,而是他适应参加什么晚会的需要而编的一个小段子,这个段子说起来不过二十多分钟,却大略涵盖了包公的一生和为人。其时社会上已经逐渐响起做官要清廉公正的呼声,包公是家喻户晓的古代清官,把他的故事再添油加酱复述一遍,也有些借古喻今的效用。经与报社有关同志商量定夺后,我就去找金声伯提要求,那时,他正在上海,听我一说,马上同意。但他只能给我那个小段子的录音,如何根据这段录音变戏法是你(指我)的事。当下我就决定,就由我亲自动手,自审还能摸到你(金声伯)的心意的。

这就是见报后来又出书的《开封府》。报上署名就用金声伯,我不出面,可以让读者感到好奇:金声伯居然会写文章?这也是在制造一个悬念。

根据金声伯这个小段子的原作,我写了宋仁宗对京都开封府尹忽然缺位,选择继任人选的考虑;写了包拯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写了他在县令位上接待上司的态度;写了他初任开封府尹面对权贵庞太师的策略;然后写了他侄儿包勉在县令任上和庞国舅勾结,贪污了国家大量的钱粮,最后被包公逮捕,死于铡刀之下。我只用了金声伯原作百分之三十的内容,其他近百分之七十篇章是我的构想。连载刊登出来第二天,金声伯就打电话来说:“灵格,灵格……”他人在苏州,碰到他遇见的朋友,凡是看了晚报的,都要跟他说:“今天写的我已看了,好,写得好!”金声伯连忙说:“不是我写的,就是挂个名……”朋友说:“不是你写的,也是你出的主意吧!”

金声伯对此很高兴,更使他高兴的是晚报付给他每篇五十元酬劳(那时已不低),按时寄到,决不耽误。他不知报社另外也付我一点稿费,但面子上的光彩,全归了金声伯。

包勉被铡的故事,京剧有一出《赤桑镇》,写包勉的母亲即养大包拯的嫂娘前来问罪,痛责包拯忘恩负义之后欲自尽,包拯跪下来唱了一段“自幼儿蒙嫂娘训教抚养”之后,嫂娘立即悔悟。这出戏当年是裘盛戎和李多奎的杰作,至今传唱不衰,影响很大。金声伯曾经也认为我们合写的《开封府》如写到这里很难办,不照京剧的路子写似乎不可能。但我觉得京剧只是唱得好听,但情节太简单了,嫂娘不可能一下子就回心转意,认为这个小叔子大义灭亲的举动是对的。在此我花了点心思,让包拯想出一些法子,慢慢地说服嫂娘。见了报,读者觉得可信,反映到金声伯那里,他更对我另眼相看了。

这段包拯初上任就大义灭亲的故事写了七十篇终于结束,但这个连载至此已是欲罢不能,读者看得下去,于是又写了那个熟悉的“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全部根据金声伯的评话来写,但我也作了好些加工和改动,主要是让这个玄奇的故事更真实一些,更合理一些,更接近现代官场风气一些。总共写了两百篇,大大超过晚报过去连载的篇幅,不能再延续,只好停止了。但读者意犹未尽,他们写信给上海文艺出版社,要求出版此书。负责此事的出版社孟涛兄打电话到报社来问,这个连载究竟是谁写的?报社告诉了他。孟涛一听那人是我,连说:“我们是老同事,好办……”从1978年下半年到1981年上半年,我曾在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艺术世界》,与孟涛同志在一个编辑室。有了这份交情,出书的过程很顺利,但稿费不多,记得总共四千元还不到。这时金声伯正在上海,我把样书和稿费一起送到他住处。那天他的房间还有别人,其中一人记得是杨振言先生,跟我也是熟悉的。是他先说:“声伯,这笔钱你就不要分了,应该都给吴某人(指我)。”金声伯马上说:“我当然不能要……”他的态度很诚恳,不像言不由衷的样子,我也就老实不客气,把稿费“独吞”了,但样书还是要给他的。书的封面上印着著者“金声伯秦绿枝”的字样,金声伯三个字还是放在前面,表示他是这本书头号付出心血的“功臣”。

此后曾经有别的评话家同我联系,问我有没有兴趣同他合作,再写一本他说的那部书的故事。我回说,兴趣倒有,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年纪不饶人了。就是写出来,晚报也不一定肯发表,我已不在其位,退休回家了。

记得是2007年一天的一个上午,忽然有个陌生人光临我家,还带了不少礼物。这个人长得很高大,戴着眼镜的脸上洋溢着诚恳的笑容,称我为“吴老师”。他就是时任上海管理学院院长的王其康同志。

素昧平生,他贸然来访,干什么呢?原来王兄(现在我可以这样称呼他)虽然是干教育的,却对文艺戏曲很感兴趣,尤其对评弹更有遗传性特殊爱好。他们家原籍苏州,从小就听惯了琵琶弦子的声音。近年他利用手中的一点资源和关系,办了几次评弹演出,取名“江南清韵”,约请友好前来赏听,也结识了好些评弹名家。现在他听了金声伯先生的介绍来找我的,为的是将《开封府》改编成一个中篇评弹。说明王兄不仅仅是评弹的爱好者,还想做参与者,为评弹的振兴出点力。

自此以后,我与王兄就来往不断,更因为性格投合而成了好朋友。为《开封府》的改编,王兄在他的学校内开过好几次座谈会,每次都用专车接送金声伯,借着这个机会,我又得到了常与金声伯见面的机会。

《开封府》中篇由行家饶一尘先生执笔编就,于2008年1月间与观众见面,反响如何,我没有多打听。反正一个新作问世,要不断地在实践中修改加工,才能趋于成熟。《开封府》好不容易约请了各地的几位评弹家,临时凑在一起,只能匆促地排练了一下。你要他们长时间来磨练这部新书是不可能的,现在只好搁在那里。但它总算在延续评弹的发展中起了作用。其中,王其康兄为此出钱出力,还忍受了一些意想不到的误解,说明他对评弹的爱好是真诚的。

我曾有过这样的傻想,最好多有几个王其康,使评弹能借助外力,把市面做得兴旺起来,不像现在这样,太冷清了。

再想想,错了。评弹的兴旺靠什么?主要还是要有出色的后继者,就是一位领导曾经说过的,要“出人”,出的不是一般而是杰出的人。而评弹的现状是弹词还出了一些后起之秀,评话却不见新人的踪影。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上海目前的评话家好像就剩一个陈卫伯,是金声伯的师弟,如今也是八十大几的人,难得露面一次了。

张鸿声当年在上海评弹团内收过一个学生。此人后来到了美国,若干年后又回来了。现在好像难得露面,不知他继承老师的衣钵如何。学张鸿声要有特殊的天赋。他在台上即兴发挥,见景生情,随口就是一个“噱头”是不易学到的本领。

吴子安倒有一个学生,比较成熟了,还担任过上海评弹团副团长,可惜退休后不久就去世了。

吴君玉死得更可惜。他的成就是不断磨练出来的,越是在拂逆的境遇中他越是刻苦努力,终于能自成一家。他每演一次不知要花费多少精力,他儿子现在也说书,但影响不大,倒是在电视中当主持人的机会更多一些。

其他如说《三国》的陆效良,说《包公》的顾宏伯、祝逸伯等都曾走红一时,现在都已故去。他们有后继者吗?好像都身后寂寞,没有什么影响。

浙江的情况我不了解,不能瞎说。

江苏出了个汪正华,是金声伯的学生,在台上出言吐语,举手投足,活脱是金声伯的翻版,但缺少金声伯的那种分量、那种内涵,说话的节奏太快了些,台下的人不及听清楚就过去了。金声伯曾经对他有些不满,很少同他见面。但最近几年,师徒的感情恢复了。要说继承金声伯的衣钵,我还是看好汪正华,不过他的年纪也不轻了,闯荡江湖的那股锐气大概也磨去许多了。

南京江苏省曲艺团还有一位姓姜(?)的,听说还担任了行政职务,也是小一辈的评话家中颇有名声的一位。他跟金声伯有点渊源,我以为是他的徒弟,不想金声伯听见了连忙纠正:“是我徒弟的徒弟。”我是在电视里领略了他的风度的。他说过《包公》,近日有看到他说的《康熙皇帝下江南》。他说书时动作不多,只以说表取胜,似乎颇有幽默感,这一点我很为金声伯高兴。学他的人不要追求形似,而要注重神似。真正把金声伯的“奥秘”学到家。

那么金声伯的奥秘又是什么呢?我在本文的开头其实已经提到过了,就是“说”。评弹的四门技艺是说噱弹唱,说是第一位的,说书说书,你不会说哪儿来的书?评话家随身所带的只有怀里的一只“醒木”,走东到西,就凭一张嘴混饭吃,乃至赚大钱。当年有个说《英烈》的许继祥,他是个哑嗓子,还是有人爱听。他在电台上做节目,往往在晚上九十点钟,四周宁静。人家就把收音机打开了,听许继祥说书。凭借着麦克风,许继祥在静静地说,人家在静静地听。听着听着,好像要睡着了,忽又惊醒,许继祥还在浅浅地说着……日子一久,就成了一种习惯。

金声伯之所以出人头地,就是说得好。什么话由他嘴里吐出来,就特别有味道,好听。不光是说书,开会时有金声伯,轮到他发言了,在场的人就来了精神,听听金声伯是怎么说的,就是不放噱头,他的话也不是干巴巴的,有根据,有见解。

大概在八十年代初,有一次在苏州举行有关评弹的研讨会。上海的有关领导都去了,评论家去了,报社记者去了,我也去了。研讨会放在当时算是不错的宾馆(或称招待所)里举行,苏州方面参加的人我说不清,反正金声伯也被请来了。研讨什么,其实大家说来说去都是空话,最重要的还是靠评弹演员自己来打开局面。关于这方面的问题,又各有各的见解,老书是不是还有人听,新书又怎样出现精品,还有当前主客观的形势如何,等等,金声伯提出了他的看法。但是,金声伯的发言不及他说的那回书使人印象深刻。原来就在散会以后,明天大家就要分道扬镳的这天晚上,金声伯在宾馆内为大家说了回书,说是余兴亦可,说是示范亦可,反正大家都听呆了,反正开了几天会的最大收获就是金声伯说书了。

那晚说的是《包公》的后半部中的一回,狄青装死,朝廷派包公去探访底细。说的时间好像比他在台上说的要长一些,大概在自己人面前特别卖力些吧。但看来金声伯又是那么轻松、自然,一些话好像是随口说出来的,而在我们听来却别有深意。我体会他借书中的情节发展、人物内心,有对现实的感悟,比如他把当时还在实行的“外汇券”的作用也结合到书里去了,但是一点不牵强,只让人不得不发出会心的微笑。

又一次,苏州有家新剧场开业,这家剧场将来也是评弹的演出阵地。所以这一天的庆贺节目,又以评弹为号召,特地从上海请来好几档中青年名家,最后送客的是金声伯。他是江苏省曲艺团的,组织关系在南京,但家住苏州,所以一请就到,但也是“贵宾”的身份。

散场了,大家纷纷散去,只听得上海的几个记者说:“最好听的还是金声伯。”

自从和金声伯合作写《开封府》以来,我们见面的次数就多了一些,有时他到上海来,有时我到苏州去。一次我还体验过金声伯在苏州的休闲生活。上午到茶馆店吃茶,下午到混堂洗澡。时值冬令,金声伯规定一个星期洗两次澡,都是在混堂里,他说:“这大概也不算龌龊了。”

有一次陪他吃茶是在一个名“纱帽厅”的地方。这是一幢老房子,进门是条狭弄堂,走了一段路,左手拐弯,进入一个厅堂,不大,但梁柱顶上的木头,都刻着旧时做官人戴的乌纱帽的模样,最明显的标记是两只翅膀。厅内摆了一些桌子凳子,就在此吃茶,似乎很简陋,连厕所也没有,就在外面天井里放了一只桶,供人小便。然而老茶客不在乎,他们来此可以放心聚谈,老朋友在此相见,不拘形迹。金声伯所以转移到这里来,贪图的就是这里更平民化的气氛。

苏州电视台要为金声伯拍录像了,其中一个片段是约几位老朋友谈谈他的艺术特点。那天一早苏州电视台特地派了汽车来接上海的客人,记得其中有陈希安、潘闻荫、窦福龙等,我也列入其中。车子先到电视台,金声伯已在那里。我们一个一个轮流进去录音,快到中午就结束了。然后由金声伯带领,又乘汽车来到近阳澄湖的一家饭店内吃螃蟹。座上彼此谈笑,说的都是体己话,没有场面上那些官话套话。下午上海的人回去了,每人又拎一包螃蟹,大概是电视台送的,也算是酬劳吧。另外金声伯又送了每人一包烧饼,这是他特别欣赏的苏州一家点心店的产品,吃起来很酥。他说:“你们吃吃看,我是觉得比一些面包啊蛋糕啊什么的好吃。”本色的乡土风味,使人更有亲切之感,金声伯是很懂得这一点的。

又有一次以金声伯为题录音,地点在窦福龙开设的“乡味园”菜馆内,好像就是窦福龙和我,我只是陪衬,所以先录。我对金声伯的艺术特色,就概括为四个字:举重若轻。看金声伯说书那种轻松的毫不吃力的样子,其实也是花了很大功夫,又积累了多少经验才取得的。举重若轻是一种很高的境界,没有若干年深厚的道行是达不到的。我说不出评弹内行那种一套一套的术语,只觉得听金声伯说书是一种愉快的享受,台上台下的人都很愉快。其实台上的人苦心孤诣,为说好一回书,起好一个角色,花了多少心血!

我说了这些,觉得来录音的两个年轻人好像不大懂,似乎觉得我说得太平常了。其实我和金声伯交往,听他的书,也是琢磨淘洗了好久得出的感受。我不敢自诩为金声伯的“知音”,但确实喜欢他从容不迫的风格。有的评话家也出了名,但他在台上那种咬牙切齿又手舞足蹈的表演,我觉得太吃力了。

最近几年,我和金声伯的来往少了。我已退休多年,也渐渐地退出了社会,不大和外界接触了,年岁不饶人,我也没有这个精力了。但从别人传来的消息,金声伯也越来越沉寂了。只听说那几年一到夏天,就要到澳大利亚孙子那里去住上一阵。他喜欢孙子,甚于儿子,但澳大利亚那种环境他又不大习惯,住不多时就想回来,回来不久又想去……我看这是一种老年人的无奈。老年人常常就是觉得这也不舒服,那也不对劲,但是健康的退化,使他又不能不忍受这种苦闷。像金声伯这种过去在书坛上叱咤风云,到处听得见掌声笑声的人,眼前的寂寞,是他最为感叹的,心底里是最为抑郁的。

何况他已得了糖尿病,渐渐地连走路也感到吃力,出门要坐轮椅了。有一次王其康为他这病,在上海联系了一位医生,想为金声伯化解一下。那年他还走得动,趁到上海参加一个活动,去看了这位医生。两人谈得很好,金声伯得到了不少安慰,调整了抵抗疾病的一些做法,可病根就是除不掉。在病逝前那一两年,他恐怕只能终日守在家里,困卧床榻了。金声伯是善于排解的,对人生自然规律的运行是想得通的,该来的总要来,但想不到会这么快,这么突然,一下子就永远地离开大家了。

火化的那一天,王其康兄去了,上海评弹团的徐维新去了,此外就是他的家人。想不到金声伯在生前竟然顺从孙子的意愿,皈依了基督教,所以火化的仪式,带有听从上帝召唤的味道。但那个虚无的世界,更多的是更早出名的同行,大概金声伯和他们争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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