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通济堰

2019-08-28 06:37鲁晓敏编辑孙钰芳
中国三峡 2019年7期
关键词:司马水流大坝

◎ 文 | 鲁晓敏 编辑 | 孙钰芳

在浙江丽水市区西南25公里处的群山之中,隐藏着一座相貌平平的堰头村,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里拥有世界上第一座拱形坝体、世界上最古老的水上立交桥、世界上现存最早的堰渠法规碑刻实物。

究竟是什么样的缘由,让这座并不起眼的村落拥有多项世界纪录?

通济堰,绘就了一张锦绣图

走进堰头村,迎面而来的是一条扭动的水渠,清清亮亮的水流映照着古老的村落。千年古樟群顺着渠道两侧错落排开,如同竖起一道庞大的墙体,遮挡了天地,也将盛夏屏蔽在外,整座村落荡漾着习习凉风。

仔细一听,一阵阵訇訇的响声由樟林外远远近近地传来,在村落上空回旋。沿着古驿道前行,樟林穷尽处,宽阔的松阴溪水在眼界之间突然降临,平整的溪流流经村头时仿佛受到某种神力的阻挡,轰然间,断裂成高低两截平面。及近而看,一道堰坝隐没在水下,隐约显现出一条弧形的脊背,阻击着前呼后拥而来的滚滚波涛,一股股激流飞涌喷泄,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整片区域笼罩在蒸腾的水汽中,空气中飘荡着一丝丝黏稠的气息。

这道黑漆漆的脊梁,就是始建于南朝的通济堰。它在水中矜持地蛰伏着,外表质朴,甚至有些笨拙——它已经彻底融入到溪流中,成了溪流的一部分,让人忽略了它的存在。千年时间太长,一些名垂青史的建筑在时间的打磨中早成齑粉,后人只能在史料中编织出一些风花雪月的颂词。但也有一些例外,比如通济堰,它没有在历史长河中争宠,而以谦卑姿态俯卧在人间。如此久远的建筑至今仍然功能完好的实属凤毛麟角,远远地超越了时代界限,也只有像通济堰这样谦逊而又顽强的生命,才能历久而弥新。

通济堰 供图/丽水古堰画乡管委会

南朝以前的碧湖盆地,松阴溪在雨季经常泛滥成灾,吞噬成片的庄稼和耕地;大旱时,松阴溪水又白白地流失,大量农作物枯死造成绝收。灾荒年景,碧湖盆地的百姓叫苦不迭。于是,坚守故土的先人们奔走呼吁,请求官府在松阴溪上修筑围堰,沿着碧湖盆地开挖堰渠灌溉农田,利用堰渠湖塘分流洪水,一劳永逸解决困扰千年的难题。

通济堰结构图 制图/ Hleeow

南朝萧梁天监四年(505),在詹、南二位司马的率领下,拉开了历史上第一次由官方主持的大规模修堰行动序幕,历经千辛万苦,一道呈弧形的拱形大坝兀立水中,远远望去,如同一条轻巧的抛物线落在了松阴溪上。虽然很简洁,但它恰恰是先人智慧和毅力的杰作。

通济堰是一个以引灌为主、蓄泄兼备的水利工程,由拦水大坝、进水闸、石函、淘沙门、渠道、大小概闸、湖塘等组成。拱形大坝长275米,宽25米,高2.5米,拱坝的科学设计减弱了水流对堰坝单位宽度的冲击力,从而使其具有较强的抗洪峰能力。拱坝改变了水流方向,使溪水沿拱坝圆心方向泄流,有效地减轻了对堰坝护坡、溪岸的冲击。

通济堰拦水坝选址在碧湖盆地海拔最高处,先民们利用地势落差将水流引到碧湖盆地的腹地,基本实现了自流灌溉。通济堰的灌溉网络结构科学合理,22.5公里的干渠上分凿出48条支渠、321条毛渠,通过干、支、斗、农、毛五级渠道、大小概闸调节分流及利用众多湖塘水泊储水,形成以引灌为主,储、泄兼顾的竹枝状水系网。通济堰每天能从松阴溪拦截来自松阳和遂昌两县大约20万立方米的地表水,渠水有条不紊地滋润着整个碧湖盆地中部、南部3万余亩良田。在通济堰的浇灌之下,碧湖盆地成为了瓯江上游最重要的产粮区之一。清代“郡赋计米三千五百石,丽水占了二千五百石,以食堰利”,由此可见通济堰地位之重。

詹南二司马雕像 摄影/朱旭萍

南宋绍兴八年(1138),丽水县(现莲都区)县丞赵学老绘制了一张“通济堰图”,并刻成石碑,这是一张最古老的碧湖地图。摊开拓本,我清晰地看到碧湖盆地形同一只巨大的容器,通济堰如同容器的入口。水在这里从天然走向规则,从肆虐走向秩序,汩汩注入碧湖盆地,流淌过一垄垄田亩,一座座村落,一户户人家,仿佛一条条细密的毛细血管从大动脉中衍生开来。这些昼夜不舍的水流,被先民收伏,一千多年来默默地滋养着这片土地。

于是,人口又聚集而起来,人丁逐渐兴旺,谷物丰茂,万物竞生,出现了年复一年的丰收盛景,堰头、保定、周巷、新溪、碧湖、章塘、莆塘……一座座村落如花朵般次第绽放,通济堰绘制出了一张锦绣的农耕图。

今天,碧湖盆地已经走出了农耕文明,进入工业化时代,即便如此,通济堰还是通济堰,它以不变应万变,仍然发挥着最古老又最实在的灌溉功能,焕发出新的生命芳华。

修堰者,他们的背影并未远去

在通济堰一侧,现存一座小庙,祭祀龙王和二位司马。所以,既叫龙庙也叫詹南二司马庙。庙里立着16方斑驳的石碑,碑文中不乏南宋范成大、明代汤显祖等大儒的刀工斧刻,更多的是历代朝廷命官和乡贤的手墨。这些石碑记录下了历次修堰的政绩,由于时间过于遥远,一些碑文上的字迹已经漫漶而无法辨识。透过这些碑文,追溯通济堰的源头,我仿佛看见先人们的身影在模糊的字迹背后扭动起来,聚集起来,汇成一个盛大的劳动场景。

堰头村通济堰堰坝和水闸,摄于2008年 摄影/程昌福

“嘿呦嘿呦,嘿呦嘿呦……”高亢、绵长的号子从松阴溪河床上响起,施工现场一片喧腾,一群体魄强健的先人,正在奋力地劳作,他们将石块填塞进竹框,再将竹框累积成一方庞大的坝体。丰收的祈盼化作劳动的感召,他们一路排开,从坝底到坝顶,从干渠到支渠,一片忙忙碌碌。指挥修堰的是詹、南二司马。

明王廷芝《通济堰志》碑文记载:“南朝梁天监四年(505)司马詹、南二氏始为堰,是岁暴悍,功久不就。一日,有一老人指之曰:过溪遇异物,即营其地。果见白蛇自南山绝溪北,营之乃就。”

詹南二司马自衔命筑堰以来,每次筑好的坝体都因水流湍急被冲毁而一筹莫展。传说白龙化成老者指点詹南二司马,看见神异之物游过之处即为坝址。二司马正在疑惑之际,一条白蛇在宽阔的水面划出一道弧线,蜿蜒游向对岸。詹南二司马立即按照白蛇游过的路线筑坝,成功地横截溪流,筑起了宽逾半里的大坝。詹南二司马没有想到,他们一手缔造了世界上最早的拱型大坝。

除了拱形大坝的创举之外,通济堰拦水大坝的选址也恰到好处,横截在松阴溪即将纳入瓯江处,松阴溪再向前便与瓯江上游主流龙泉溪交汇,龙泉溪滚滚水流产生旋转,部分水流向西冲向拦水坝,松阴溪向东冲向大坝,两股力量顶着大坝,起到了相互消解冲击力的作用,从而保护了大坝的安全。

每一个朝代都会留下一些里程碑式的建筑,昭示着那个时代的风华。南北朝纷杂的战争和频繁更迭的政权并没有影响詹南二司马心无旁骛地将精力倾注在此,留下这一功德无量的工程,的确是个异数。翻遍史籍,没有发现记录詹南二司马的只言片语,他们生卒不详,籍贯不详,甚至没有留下名字,颇令后人费解。

南宋乾道三年(1167),41岁的南宋著名诗人范成大出任处州知州。第二年到任,见通济堰“往迹芜废,中、下源尤甚”。第三年,他主持了整修通济堰的大业,诗人的角色转换成水利专家,带领民夫垒石筑防、浚淤通塞,并设置水闸49处,历时3个月完工。这条堰成为范成大文学成就之外最大的政治资本。

更让人吃惊的是,历史上最大规模翻修通济堰并不是发生在国力强盛的唐朝,也不是发生在财力丰沛的北宋,而是发生在战事连绵的南宋。南宋开禧元年(1205),当时任参知政事要职的何澹(浙江龙泉人),为了使大坝千秋永固,免除乡人劳役之苦,提高灌溉功效,他上书朝廷调三千洪州兵,花费了三年时间对大坝进行大修重建。

现在仍保留完好的通济堰石砌拱坝,就是何澹主持重修的。大坝采用千株大松木嵌入河床作为坝基(松木浸泡在水底不会腐烂,有“千年不烂水底松”之说),在松木坝基上累石,又将炼出的铁水浇铸在块石预留的阴榫内,使得石头环环相扣,块石像铆钉一般钉在河床中,半里宽的石坝形成一方坚固的整体。从拼接到铆接,再到“焊接”,坝体实现了“强身健体”。这两项飞跃性的技术应用,是大坝坚不可摧的最重要原因。

新修建的通济堰堰坝和水闸 摄影/郑忠民

千年历史的尘嚣渐渐散去,时光似流水从指尖悄然划过,当年那嘹亮的号子声早已沉寂,通济堰在滔滔的溪流中依旧保持着坚挺的姿势。

石函,解开了水流的“死结”

通济堰的多项工程,不管是筑坝、挖渠、掘塘,都是起到汇水聚流的作用,而有一项创举则是将汇聚的水流解开。

北宋政和初年(1111),丽水县迎来了新的父母官——扬州人王褆。一次,王知县到堰头村体察民情,百姓纷纷反映饱受泉坑的祸害。原来,通济渠水流在堰头村口与一条叫泉坑的山溪相遇,由于泉坑河床高,通济渠河道低,暴雨季节山溪裹挟着大量的泥沙汹涌而下淤积在通济渠道上,造成渠道堵塞。“工役疏决之劳自是不繁”,不仅堰头村民叫苦连天,沿渠乡民也深受其累。

王知县决心为百姓去其害,便张榜重金征求治理淤塞的金点子。不久,丽水当地人、县学助教叶秉心提着一桶水和一只如匣子状的木头模型来到县衙大堂。这只模型由上下两个“凵”形的水槽交叉重叠组成,水槽中间是空心的,两侧有护栏,上面的水槽呈南北方向,下面的水槽呈东西方向。正在王知县疑惑之际,只见叶秉心同时舀起两勺水,分别倒入上下水槽中,两股水流沿着各自的方向流走。如果依照此法改造,水流迎面交叉改为上下交叉,由纠缠不清变为互不干涉。王知县禁不住为这一奇思妙构大声击节叫好!

水上立交和堰头文昌阁旧貌 摄影/程昌福

古樟树群掩映的通济堰 摄影/程昌福

王知县与叶秉心反复商讨,修正和完善方案。接下来,王知县组织沿渠百姓捐钱捐物,出工出力,请来了当地有名的工匠开始施工,聘请叶秉心为技术指导,他亲自在工地监督。王褆得悉离堰50里外的桃源山石质坚硬,便随同民夫前往采运。很快,一座以石板为主、木板为辅,上方和两端不封口的十字交叉水槽诞生了,总长18米有余,净跨10米多。由于外形像匣子,也就是函,百姓称之为“石函”。泉坑水沿着石函上层的水槽汇入松阴溪,通济渠水顺着石函下层的水槽流向下游,“溪水不犯渠水”,避免了泥沙的堵塞,将原来的死结打成了活结,使得堰渠水流畅通无阻。渠道当中立着两座支撑石函上层水槽的桥墩,从外部看去,犹如三个洞,民间又有“三洞桥”的称呼。再后来,石函东西两侧各建起一座石桥,形成了立体交叉的“水上立交桥”——上层通行人,中层导流溪水,下层引流渠水,互不干涉却密不可分。

困扰数百年的难题就此破解!排淤清沙工作从经年累月到五十年一次,大大减轻了百姓负担。善于纳谏的王知县和智者叶秉心联手为通济堰摘下了一项桂冠——世界上最古老的“水上立交桥”。

守堰,就是守住千年的规矩

范成大重修通济堰后,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为什么通济渠反复修反复淤塞,除了天灾之外,有没有人为的因素?

通济堰博物馆 摄影/郑忠民

经过实地调查研究,多方征求意见,形成了一致性的建议。在依规治堰的保障下,人人都自觉遵守,一渠之水才能融通调济,才能畅通无阻地到达目的地,才能达到利民勘博、济世千秋的大目标。于是,深思熟虑之后,范成大提笔,一字一句地写下了20条堰规。对通济堰管理机构设置、用水分配制度、经费来源及开支、如何平衡各方的权益、处理手段,甚至细到入山砍蓧时几点上工、几点收工等均作了详尽细致、公正可行的规定。

范成大命人勒石刻碑,立于堰坝之首。范成大撰写的碑文字迹虽隽秀,内容却没有一丝文人的矫情,写得朴实无华,井井有条,非常接地气,老百姓看得懂。14行跋语,范成大梳理了通济堰的历史与作用、此次重修的艰巨过程、制定堰规的目的,言之凿凿地劝说百姓要真心爱护这条赖以生存的堰坝。即使今天读来,我们依旧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范知州扑面而来的真情实意。

据考证,这块其貌不扬的《通济堰碑》是一部世界最早的农田水利法规,也是世界上现存最早的堰渠法规碑刻实物。《括苍金石志》称:“范公条规,百世遵守可也。”这块碑的拓片发散到了处州各条堰坝,成为处州堰规的蓝本。一条条堰规或刻划在石碑上,或抄录在族谱上,或誊写在县志上,那些竖平横直的汉字汇合成一条看不到的水流,淌进了百姓的心里。他们严格地遵守堰规,像爱护自家财物一样爱护通济堰,确保了灌溉体系的完好如初。

管理机构是堰规的核心,由堰首、监当、甲头、堰匠、堰司等组成,其中堰首的位置是核心中的核心。堰首是通济堰的总管,由百姓推选地方上有名望、有品行、有能力、且有经济实力的人担任,任期两年。堰首的职责相当于指挥官,带领大家解决堰坝出现的问题,处理险情,组织救灾、防洪、冬季岁修、清淤、调节争水纠纷等等。解决不了的事情再交由官府进行调解和判决。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作为回报,仅仅是免去他所摊派到的堰工。事实上,从通济堰诞生的那一天起,堰首制度就存在了,在长达1500多年的历史中,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堰首。

解放后,堰首身份发生了改变,转化为水利管理员,随着机械化作业和电力抽水灌溉的实施,一条条堰坝和渠道的蓄水、分水功能逐渐退化,堰首的职责也发生了新的变化。

1953年,堰头村人诸葛金文从父亲手里接过了堰首一职,一干就到八十多岁。他一边务农一边兼职管理通济堰。他的责任并不比古时候的堰首轻,要巡视堰渠、清淤、护树、开关水闸,等等。古时候的管理机构是自发组织,大家一呼百应,现在的日常工作只有他一个人来做。尤其是今天,通济堰列入国家保护单位、入选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守护起来要加倍小心翼翼。

多年前,我曾经采访过诸葛金文,八十多岁的耄耋老者说话很响亮,中气十足:“只要听到水声,就知道这水的大小,就知道是否要开水闸。每一次洪水来时,我就担心大坝被冲毁,还好这样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

他把我领到通济堰的斗门,也就是现在的进水闸,据他述说:“闸门有两孔,每孔约3米宽,闸板很重,完全依靠人力起吊。”他一边说一边摊开双手,“你看我这双手,在常年的劳作中都变了形。”“1989年,闸门改为半机械化,后来就是电动了,只要按一下开关就行了。”

2018年冬天,当我再去寻访诸葛金文时,老人已经去世,接待我的是55岁的诸葛长友,他接过了父亲的班,继续守护着通济堰。与父亲的侃侃而谈截然不同,诸葛长友沉默寡言,并不太知晓往事,对水文知识也了解不多,只是一再强调从爷爷到父亲再到他,已经三代守堰。

其实,这也不怪他,时代悄然发生了巨变:轻巧的电动阀门替换了繁重的手动闸门,操作繁琐的人工作业已经远去;机械采石、电动抽水、挖掘机挖泥、工程车运输、钢筋水泥浇筑等协同作业已经将人力的作用消解到最低,以前人海作战方式已经一去不复返;水利局、建设局、气象局、乡镇等机构接管了大坝和渠道的日常维护和整修,自古以来依靠宗族、村落自发形成的社会组织已经解体;气象、水文的准确预报成了千里眼和顺风耳。

现在,诸葛长友的工作仅限于开闸、关闸以及日常巡视,他自然无法像父辈们一样对通济堰的各处经络穴脉一清二楚。老一代的堰首们常年与堰相伴,从某种程度而言,通济堰如同自家的孩子,堰首们对他的喜怒哀乐全都了如指掌,自然可以滔滔不绝地讲述通济堰的故事,其实他们讲的也是自己的故事。

“你觉得守堰最难的是什么?”面对我的发问,诸葛长友几乎脱口而出:“总有些人不守规矩。”这句话,当年诸葛金文老人也曾说过,父子俩遇到了同样的坎——总会发生损坏堰产、私自开关闸门、往渠里倾倒杂物等坏规矩的行径。

我再一次想到了范成大的高瞻远瞩。850年前,20条堰规的横空出世,一直延续至今,时代在变,人心在变,但那铁板钉钉的规矩没有变。人人都要守规矩,这条堰的力量才会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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