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风电项目破坏“楚长城”调查

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

因为“在省保单位楚长城遗址附近施工有关问题”，这个河南省重点风电建设项目已经停工一年有余。近日河南省文物局已下达了一份意见，“经过鉴别，受风电项目影响的墙体不属于楚长城。”

“发展风电、光伏项目的目的是为了保护环境，如果因为发展新能源破坏了环境，这就跟发展新能源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

发自河南桐柏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李睿 仝冉冉

李鹏生长在河南省南阳市桐柏县的大山里，对他来说，隐身于桐柏山林间的一段段古代城墙寄托着童年的回忆，“小时候就喜欢约上朋友，爬到墙上玩。”他时常在想：那些数以万计的粗粝岩石，古人是怎么运到山上，并垒成又高又长的城墙的？

如今，李鹏是南阳市的一名民间环保人士。2018年，当地人告诉李鹏，部分古代城墙被一个叫“凤凰”的风电项目破坏了。翻阅史料、县志，以及河南省文物局颁发的文件后，李鹏发现这部分“城墙”极可能是楚长城遗址，于是他找到了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和绿色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绿发会）。

2018年12月，绿发会对桐柏凤凰风电项目开发者——河南豫能新能源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豫能新能源）提起公益诉讼，一同被列为被告的还有为该项目出具环评报告的河南省南阳市环境保护科学研究所有限公司。绿发会是由中国科学技术协会主管，民政部登记注册的全国性公益公募基金会。

“该项目环评报告称，‘评价区内地面以上没有发现需要特殊保护的文物古迹，与事实不符。”绿发会法律部主任张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除破坏文物外，绿发会还指控该项目在征地、破坏林木上存在一系列问题。目前，这个河南省重点建设项目已经停工一年有余，且临时征地批文即将在2019年10月到期。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该环境侵权公益诉讼案已于2019年5月21日在南阳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三审判庭开庭，目前正等待宣判。

现实中，生态环境为风电项目“让路”的案例并不罕见。南方周末记者检索公开资料发现，近年来已有多个风电、光伏项目因环境冲突等问题面临被罚款甚至拆除。

案件焦点：是否破坏文物

据公开资料显示，桐柏凤凰风电项目于2016年11月10日获得南阳市发改委正式核准，总投资8.0757亿元，装机总容量100兆瓦，属集中式风电项目，“计划2018年6月30日首台并网发电，2018年底全部发电”。

“天眼查”信息显示，开发凤凰风电项目的河南豫能新能源有限公司由河南省豫能控股股份有限公司全资持股，河南豫能控股的大股东为河南投资集团，股比64.2%,而河南投资集团由河南省发改委全资控股。

绿发会在起诉书中写道，“豫能公司在施工过程中，肆意毁坏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楚长城遗址……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桐柏县楚长城遗址（含烽火台）淮源镇与大河镇段被夷为平地，北杨庄段被挖断。”

绿发会请求法庭判令两个被告立即停止非法毁坏文物、破坏林地的行为，替代性修复被毁坏的楚长城，或承担替代性修复的费用，并就违法行为在国家级媒体上公开道歉。

被告豫能新能源在法庭上提出，不存在非法毁坏文物、破坏林木的事实，因此原告要求的停止侵害、修复赔偿均缺乏事实根据。

需要指出的是，在2018年6月中央环保督察交办案件办理结果公示中，亦提及桐柏凤凰风电项目，“桐柏县文广新局工作人员现场核查时发现，在位于城郊乡北杨庄村保护段，风电项目所修道路有的路段距离楚长城不足5米，处在楚长城遗址保护范围内。”

2019年8月24日，南方周末记者来到了被李鹏指认为是楚长城遗址3号保护段落（大河镇北杨庄段）的城墙前，看到延绵的古城墙突然被一条道路中断，碎石散落，城墙附近停着一辆挖掘机和一辆卡车。

桐柏县文广新局文物保护所所长徐磊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2017年他与风电项目团队进山考察，发现项目施工范围内存在3至4个文物点。“有的地方我们可以定的，就准许他们施工。而有些段落我一直没有允许他们动工，需要先上报到省文物局给这些墙体段落定性。”

据其回忆，风电项目于2017年底“从同意的地方”开始施工，但2018年徐磊接到文物被破坏举报后赶到现场发现，“这个地方不在我们许可范围”。“我们第一眼看到的墙体就已经是那个样子，根据那个痕迹，感觉是被施工冲断的。”

徐磊第一时间与风电项目施工方联系，得到的答复却是“没有动工”。2018年4月27日，桐柏县文化市场综合执法大队下达停工通知。

2018年5月7日，河南省文物局派专家前往桐柏现场调查，并根据调查对“豫能风电在桐柏县大河镇境内省保单位楚长城附近施工有关问题”提出处理意见，同时立即下达“停止施工令”。意见还提到，桐柏县文化市场综合执法大队的停工通知发出后，“此次检查发现仍在施工。”

“楚长城”还是“寨墙”

除了要确定凤凰风电存在破坏文物的行为，原被告双方一个更大的争议点在于：被破坏的城墙，究竟是否属于楚长城遗址？

桐柏与湖北省随州、枣阳交界，在战国时位于楚国北部边缘，负有保护楚国腹心地区的重任。楚国曾与多个国家接壤，从公元前7世纪便开始修筑长城防御工事。

徐磊介绍，桐柏县境内可能横亘着数十公里的楚长城，但由于分布于高山密林里，连到达都非常困难。受文保人力物力的限制，目前被认定为省级文保单位楚长城的段落比例很小。“我们所考察过的段落可能都只占总数的1%”。

同时，这些墙体亦有可能是后世建成的“寨墙”。桐柏本地人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解放初，桐柏的土匪山寨远近闻名，且因自古战乱频仍，桐柏山区居民也有“结寨自保”的传统，一些寨墙历史延绵甚至数百年。

徐磊介绍，楚长城与所谓寨墙都是石块垒砌的，外形相似，辨别的技术难度很大，“我们基层做不了，只能请省里的专家鉴定。”其中一个辨别标准是“连续的墙体是楚长城，围成一圈的是寨墙”，还要辅助文献记载、墙体附近有符合其年代的出土文物等证据。但即便现在认定的楚长城段，也未必找到了相应出土文物。

两种“墙”的命运可谓有天壤之别。在桐柏，寨墙中除田王寨位列省级文保单位外，其余连县级文物保护单位都不是，相对而言较难受到文物法的保护。这意味着，如果凤凰风电所影响、毁坏的墙体被认定为“寨墙”，压力将大大减轻。

张娜透露，庭审中也未能立刻确定该段墙体的性质，南阳市中院已请河南省文物部门前往鉴定这几段墙体的文物属性。桐柏县政府在2018年9月针对网络举报凤凰风电破坏文物的情况说明中，将这段墙体形容为“石头砌成的寨墙”。

南阳市文物局一位副局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近日河南省文物局已经给该企业下达了一份意见，“意见显示，经过鉴别，受风电项目影响的墙体不属于楚长城”，并表示，具体文件需找豫能新能源公司参阅。南方周末记者联系该公司，对方挂断了电话。

徐磊表示，该意见还列出了施工中文物保护注意事项，包括哪些地段需要避开、哪些需要修警示标志。“目前该公司涉及文物的相关程序正在办理”。

征地与生态隐患

凤凰风电北区厂址修建在大河镇土门村磨儿山顶。南方周末记者在施工现场看到，由于长期停工，该项目的北部厂址只建成7座机组，南部厂址只开辟了道路，挖了数个基座坑，一座机组也没建成，与42座风电机组的目标尚有很大差距。

虽然还处于责令停工阶段，但一名桐柏县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该项目已经在申请征地续期审批，主要指凤凰风电开伐道路等用途所临时征用的林地使用审批。南方周末记者得到的一份河南省林业厅于2017年10月27日对凤凰风电下达的《使用林地审批同意书》显示，临时征用林地28.9685公顷，使用期限不得超过两年。

不过，该项目曾因林地征用问题先后两次受到处罚。桐柏县林业局人士称，2018年8月的处罚是因为超范围占用林地三千余平方米。“有的地方施工条件困难，道路和风电机组的选址就做了临时调整，没有完全符合原来的征地规划。”

国家电网能源研究院新能源与统计研究所所长李琼慧表示，“临时更改，需要重新走程序，批准之后才能继续施工。”

据上述林业局介绍，该风电项目的高压线塔及电缆沟的用地，并不包含在其申请审批的永久用地里，也即用地未经审批的情况下建设高压线塔和电缆沟。承揽凤凰风电高压线、电缆铺设业务的南阳飞龙电力公司，被桐柏县林业局以“擅自改变林地用途”进行了处罚。

多位土门村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高压线塔占地没有书面补偿协议，“都是私下给的现金，一个塔（占的地）给1000元。闹得厉害的人补偿的还多一些。”此外，是在开工以后才进行补偿，开挖电缆沟所占用的林地未进行补偿。

除征地外，村民们还担心这个项目会给他们带来生态风险。按照该项目环评报告书，临时堆土在施工期要做好拦挡、防护、覆盖措施。但在磨儿山顶，南方周末记者看到只有几处项目开挖的临时堆土用绿布覆盖，还有一部分向山脚滑落，并未有拦挡措施。

山脚下的土门村民已经开始抱怨，他们村的自用水库被山上滑下的石头渐渐填埋了，还担心有滑坡风险。从长远来看，水土流失的生态风险可能要等到风电项目完工后，才能进行修复。

李琼慧认为，风电项目的环境修复并不难。“开发风电有一套成熟的体系，关键看地方政府执不执行。如果程序坚持严格执行下来，付出的管理成本会更高。现在出现的一些违规项目建成之后拆除的情况，正是地方政府严格执行政策的结果。”

新能源开发与生态保护

从河南投资集团官网可以看到，凤凰风电“每年可节约标煤5.5万吨，减少各种大气污染物排放约1714吨”，并且“将有效促进地区低碳经济的持续发展，社会效益显著”。

“发展风电、光伏项目的目的是为了保护环境，如果因为发展新能源破坏了环境，这就跟发展新能源的初衷背道而驰了。”李琼慧说。

风电、光伏项目与生态环境的冲突已经引起相关部门注意。2017年中央环保督察组进驻山西期间，发现2014年山西省为开发建设风电项目，未经充分论证即调整桑干河省级自然保护区范围，减少核心区、缓冲区面积648公顷。2017年8月，山东长岛自然保护区在核心区建有风电机组，被要求全部拆除。

中国循环经济协会可再生能源专业委员会绿色电力消费行动计划负责人彭澎提到，2018年山东微山湖一个光伏项目因没有取得环评，在建成之后被强制拆除。亦有一些风电项目可能带来特殊的生态问题，如因项目处于鸟类栖息地，湖北黄冈龙感湖风电项目被中央环保督察组要求拆除机组。

同时，违规占地情况多发。如2015年云南大理洱源县野生杜鹃花海被风电项目破坏一案中，两个风电项目均不同程度存在“少批多占、未批先占、异地占用林地”等违法行为，涉事企业被当地森林公安局作为涉嫌单位犯罪的主体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2018年4月15日起，国家林业局发布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修筑设施审批管理暂行办法》正式生效并实行，该办法明确指出，禁止在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修筑光伏发电、风力发电、火力发电等项目的设施。

“我们从来都不回避新能源项目与生态的问题，无论是哪一种能源形式，都会对环境造成影响，只不过我们是试图尽可能降低这种影响，同时要在一个可负担的成本内。”彭澎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