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楼

2019-09-09 05:56徐国能
文苑·经典美文 2019年9期
关键词:夕照阴凉余晖

徐国能

夕阳照着小楼,公事可以暂且放下,这是属于一个人自省、冥思的时刻。“在余晖中感到天地以其缄默,轻轻抚过那些盲动、卑微的生命使其安歇”。一只垂死的蜜蜂,“明亮盛夏的小小死亡”,在内心引发的撼动仿佛“一首印象残缺的诗”。《夕照楼》让我觉得,生命在天地间轮回往复,逝去的永远逝去了,只有一种悲悯的情怀如夕阳笼罩大地。

小室一无所有。向西的一列窗,中午以前总透入静默的灰蓝,中午以后,金色便丰沛起来。黄昏时,夕阳踩过窗外一片低矮平房的屋脊与我晤面,要我感受它那无言疲惫中的一点苍茫、一点慈爱。

长日将尽,得胜的日子辉煌凯归,高楼灯火比星群更早亮起。白昼的背影渐远,总勾起无端冥思,小木桌上的公事潦草地暂时结束,没有惊喜也不曾意外的一日,应该不会被任何人记得。

生活与工作务实且重复,我也成了一枚契合良好齿轮,公转送走春草,自转迎来黄昏,为每一次的相遇悄悄动心,亦在必然的别离中懂得忘情。临届中年,无可与人言者,说“万事不关心”是假的,说“慨然有澄清之志”亦是假的。真正的忧患正是此刻,在余晖中感到天地以其缄默,轻轻抚过那些盲动、卑微的生命使其安歇,而我也身在其中。

山外青山楼外楼,人间纵使萧瑟,也定有另一处的繁华。故我打算记下此楼心事,也许留给另一座青山的小楼,留给他年另一次黄昏的独醒人。或者只是留给自己,夜幕时分,在心的明灭处寄存一行辨不清的字迹。

蜜蜂垂死的夏日

——读苏佩维埃尔漫想

树倒下了……

诗人说:

找吧,找吧,鸟儿们,

在那崇高的纪念里,

你们的巢在什么地方?

像一个古代的波斯诗人,可以在喷泉或金鸢花丛中慢慢构思作品,在蜜酿的酒边或风轻轻掀动的纱帐下考虑一个修辞术,那将是多么幸福。我走到这静谧的花园,榕树、杜鹃这些常见的南国植栽在艳阳下,默默领受这一季的暴虐。唯墙旁的榄仁树下十分阴凉,仰望蓝天无痕的午后,夏日像一首延伸到无尽远处的清歌,由寂静泠泠悠唱。

在那阴凉的树荫下,一只蜜蜂垂死,它已仰卧于黄土地上,偶尔奋力地振动翅膀,但它已无法飞行,只徒劳地在地上转了一圈,随即沉静下来。反复数回以后,它慢慢不动,细小的足蜷曲,似为自己的将亡做最后祷告:仁慈的父啊!请洗净我那生之烦忧,带领我卑微的灵魂到永恒的座前。

观察许久,我想给它几滴清水,这样对它或可有一些安慰,但那无疑是可笑的。转念想一脚碾死它,让它少受落于尘沙的苦楚。但天空是那样的清澈美好,满园芳草飘香,也许它的复眼还流连金阳里那神奇的光谱,它小小的心还在搏动,还期待着下一次飞行……于是我只能静静陪着它,面对明亮盛夏的小小死亡。

据闻,近年在欧美、澳洲等地,某种神秘的原因让放蜂人的蜜蜂不再归巢,造成了养蜂场的蜜蜂大量减少。我不知这只野蜂是不是遇到相同的问题(传染病、地磁偏移、农药滥用、水源污染……),是文明或末世的预言让这小生命迷失,还是它自然地走到生命该穷尽之处。

我想起了那首艾米莉·狄金森的短诗:

如果我能让受伤的知更鸟安返它的巢,

此生便不再虚空。

但我不知道蜂巢何在。

陽光从叶隙间一点一点地洒下来,微风之时,地上若有流金。现在才七月,秋天还很遥远,冬天还在更遥远的远处,为什么小小的蜜蜂便即死去呢?花园里繁花正簇拥着盛放的生命,蜜蜂应当奋力采蜜,助其受粉、孕育,然后生生不息,直至于永恒。

但什么是永恒呢?所谓完善的尽头是无尽;那是指一首印象残缺的诗,却也是永驻我心深处的夏日时光。但疲倦的尽头便是死亡,它是否已倦于日日的劳苦、倦于炎热的阳光、倦于蜂巢的稠密、倦于生……

夏日垂死的蜜蜂,无论世界如何灿亮,它终究是要陷入冗长的黑暗了。像换好礼服,竟闻死神轻声叩门的骑士,无论世间还有多少盛宴,多少酒杯,从此再也没有一只手为他而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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