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平凡人的鬼迷心窍致敬

2019-09-09 05:56闫红
文苑·经典美文 2019年9期
关键词:法海六便士白蛇

闫红

《月亮和六便士》这本书很多年前翻过,但才翻了个开头就被大段说理挡住。前阵子逛书店买回来从头细看,发现这是一部非常有趣的小说。

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是伦敦的一个证券经纪人,中产之家,妻子贤惠、子女乖巧,过着时而工作、时而度假,兢兢业业的小日子。

突然有一天,毫无预兆地,他离家出走了,去了巴黎。人们都猜他搭上了新欢,他的妻子托付作者去巴黎寻找他,作者勉为其难地去了那里,却发现这位昔日的证券经纪人,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穷苦的画家。而在此之前,他并没有进行过专业的训练,甚至没有显示出热爱绘画的端倪。

被改变的还有性情,从过去的忠厚老实、索然乏味,突变为冷漠桀骜。当然,你能感觉到,他比过去变得有魅力了。我们看到他身处窘境而怡然自得,看到他衣褐怀玉孤芳自赏,看到他长途奔袭寻找心灵的栖息地,最后,在一個遥远的丛林茂密的岛屿,在一个土著女子的怀抱里,他安妥了自己的灵魂。

作者富有感情地描述了他的归依之地:“头顶上是蔚蓝的天空,四围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木。那里是观赏不尽的色彩,芬芳馥郁的香气,荫翳凉爽的空气。这个人世乐园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他就住在那里,不关心世界上的事,世界也把他完全遗忘……

自然景观已经没话说,更迷人的是作者的这句旁白:“这里的夜这么美,你的灵魂好像都无法忍受肉体的桎梏了。你感觉到你的灵魂随时都可能飘升到缥缈的空际,死神的面貌就像你亲爱的朋友那样熟悉。”

丛林、花香、寂静,随手可以抓一把的灵魂,以及随时可以劈面相逢的死神,这不就是创作者寻觅的天堂吗?难怪画家最后画出了不朽之作,又一不做二不休地将其付之一炬。不过读者万万不必有什么遗憾,不能看到的才是最美的,何况画家另外留下了很多杰作让我们一叶知秋。

复述到这里,怎么像个特别美好的白日梦呢?即使画家最后眼瞎了,得麻风病死了,也还是死在路上,死得孤独又豪迈,不可能有更好的死法。

正是这种圆满,使得我狐疑不断,它未免显得概念化。画家离家出走之后,与过去决裂到无一丝粘连,似乎不太符合人性,而更像是作者意念里诞生出来人偶。这让我不得不猜测,与其说作者想描述这样一个人,不如说他想传达一种思想:勇敢地将庸碌生涯一脚踢开,去做一个勇敢的人,活出一个伟大的自己。

《月亮和六便士》告诉我们,虽然各种行为守则要求我们循规蹈矩,但要把自己活爽、活高兴,最重要的是活出斜睨众生的高级姿态,就必须鬼迷心窍,说走就走。即便有点不合常情都没关系,不这样,都不能说明你已经踢开了那个太多计较盘算的自己。

这样的理念并不只为毛姆所有,在许多文学作品里,我们都能看到类似的表述。比如茨威格那篇《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可以视作这篇小说的姊妹篇。让男人鬼迷心窍的是事业——这个事业不可以做狭义理解,让女人鬼迷心窍的则是爱情。和《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一样,《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的主人公C太太也身处中产阶层,比贵族低调,比底层稳妥,他们小心地保持着这个阶层的风范,避开各种失礼失态。

然而,可怜的C太太,在丈夫去世之后偶尔逛赌场解闷时,迷上了一双富有感情的神经质的手。这是一个赌徒的手:“那两只手美丽得少见,秀窄修长,却又丰润白皙,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圆而带珠泽。那晚上我一直盯着这双手——这双超群出众得简直可以说是世间唯一的手,的确令我痴痴发怔了……”

这双手属于一个正赌到迷乱的年轻人,值得注意的是,变成这样一个人,对于他也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他出生于一个奥地利国籍波兰贵族家庭,一直在维也纳求学,准备将来进外交界服务。他通过了初考,而且成绩优异,他的一位叔叔为了奖励他,带他去市郊游乐区赛马场开眼界。“叔父赌运亨通,接连赢了三回”。他尝到了赌博的甜头,生活就此逆转,从一个前途无量的准外交官变成一个自甘堕落的赌徒,可是,如果不是这种转变,他如何展现他那狂暴迷人的激情,怎么会以24小时影响一个女人的一生?

是的,这个女人迷上了他,为他做了很多疯狂的事,这使她又兴奋又羞愧,当她最终回归到正常的环境中时,她竟然无法面对自己,背负着这个精神包袱度过了大半生。

茨威格把那种疯狂描述得极富魅力,同循规蹈矩的庸众形成鲜明对比。这一点,毛姆可以和他私下里握握手,在《月亮与六便士》里,同样是不疯魔不成活。

这不太符合常理。我们的常理是,赌博是可悲的,抛妻弃子是可恶的。可是在小说里,我们被说服了,如果我们愿意做更多一点回顾,会发现,阅读的时候,我们常常毫不犹豫地选择和生活中的评判截然相反的方向。

文学作品里的评判标准就是这样,总和生活背道而驰,陶渊明的诗里写“草盛豆苗稀”就显得非常浪漫,有一种就是要和现实对着干的快意。虽然说,你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好处,但有时候,没好处就是最大的好处,它意味着,我们终于可以与这个步步为营的世界分道扬镳,按照自己的心意,不计其余地活一把。

这种现象,我称之为“白蛇现象”。这个白蛇,是《白蛇传》里的白蛇,在后来的许多文艺作品里,她都是一个正面形象,与之相对的是法海的反面形象。然而,追本溯源,白蛇传最初出自《警世通言》里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那里面的白蛇,可谓来者不善。

我想,这是因为白蛇代表欲望,法海代表理性,许仙代表生活中的普通人。活在平凡世间,时刻被理性束缚,让人怎能不觉得白蛇是可爱的?即便她对生命有所危害,但那危险也是甜的,很刺激的一种甜,刀尖上舔蜜的快感。你想跟她走,你想甩掉那个拉拉扯扯的法海,但你又不敢这样做,你知道这一辈子太长,长得来得及让你将后果全部承担。

幸好有文学,它可以帮你做做白日梦,“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你放下各种顾忌,各种现实考量,一门心思朝向心中的热望。你知道,反正这只是梦一场,进去了还可以出来,害怕了就随时叫停,不妨做得再泼辣一些,写得再畅快一点,让围观者望梅止渴。

这或者就是毛姆笔下的人物第一次这样不像真人的原因,他爱这个梦太多,爱白蛇样的诱惑太多,他老想帮她说话,这就超出了一个作家的本分。他不能够再以刀锋般的真实描述生活,虽然,我也知道,大师的生活别具一格,但也不是他笔下那种,众多的毒舌金句,也遮掩不了作者过于昭显的热望。

但假花常常比真花漂亮,虚构出来的流浪记,比真实的漂泊更动人。作家放一个梦想模板在那里,让读者觉得生活还有指望,总比时刻冷峻发问讨喜。没错,前者属于白蛇那一路,后者则是法海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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