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毒舌遮情怀的傲娇聪明人

2019-09-09 05:56张佳玮
文苑·经典美文 2019年9期
关键词:文笔兰德特里

张佳玮

毛姆是个非常聪明的作家。他是个非常认真的读者,读的书多到逆天,对读者心理的把握极高明。

也只有他敢说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们的文笔不好,但“伟大作家需要的不只是文笔,而是激情和叙述欲”。他距离不朽,其实缺一点激情。他太聪明了,简直聪明到缺一点鲁莽。到了20世纪,他还在写19世纪式的小说,但他写得确实好。那些“我有个朋友”式的小说,莫泊桑就写得很好,但毛姆写得不亚于前者。

毛姆不太会为了戏剧性刻意造巧合,也不会为了情节硬拽着人物性格扭着走,瑰丽斑斓的手法也不多,又带点英国范儿不肯跳到前台讲大道理,点到为止。所以就像没有管弦搭配的钢琴单奏,不厚润,但是滴溜溜的明净流畅。毛姆哪怕在企图说教之余,也不会丢了自己讲故事的文体,所以他讲故事时喜欢润物无声,带着英国式的浅笑抹过去。

在对政治正确的无视、对传统的刻意嘲讽方面,毛姆其实有点纳博科夫范儿——虽然他二人气质不大相同。但毛姆又不是个冷淡到会嘲弄一切情怀的人。《月亮和六便士》里,他的情怀表露得够明显了。对高更和梵高那一代人了解越多,越会明白这一点。

书的结尾这段,是他招牌的风格: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爱塔给思特里克兰德生的那个孩子。听别人说,这是个活泼、开朗、快快活活的小伙子。在想象中,我仿佛看见一艘双桅大帆船,这个年轻人正在船上干活儿,他浑身赤裸,只在腰间围着一块粗蓝布;天黑了,船儿被清风吹动着,轻快地在海面上滑行,水手们都聚集在上层甲板上,船长和一个管货的人员坐在帆布椅上自由自在地抽着烟斗。思特里克兰德的孩子同另一个小伙子跳起舞来,在喑哑的手风琴声中,他们疯狂地跳着。头顶上是一片碧空,群星熠熠,太平洋烟波淼茫,浩瀚无垠。

《圣经》上的另一句话也到了我的唇边,但是我却控制着自己,没有说出来,因为我知道牧师不喜欢俗人侵犯他们的领域,他们认为这是有渎神明的。我的亨利叔叔在威特斯台柏尔教区做了二十七年牧师,遇到这种机会就会说:魔鬼要干坏事总可以引证《圣经》。他一直忘不了一个先令就可以买十三只大牡蛎的日子。

褒贬倾向很是明显,尤其是对爱塔她们情景的描述,是他罕见的抒情一面。但他又藏起来了,这是给我们私下的礼物:就像一个傲娇毒舌从来不假辞色的男人,忽然跟我们喝了杯酒,说了三句真心话,然后转身离开,什么都没有了。

毛姆笔下的思特里克兰德,一如《刀锋》里的拉里一样,求仁得仁,为了自己的梦想,在边陲之地,以一种文明人无法理解、他自己很快乐的方式,结束了人生。在这里,毛姆对激情燃烧的艺术家流露赞美之情,而道貌岸然、拿着成型语录批判他们的人,都被他当成庸俗的魔鬼,不值一哂。

所谓傲娇毒舌就是:毛姆对不喜欢的人会刻薄嘲讽,但对喜爱的形象,赞美起来很节制。

因为他知道情怀过了线就是铺张和虚伪,所以总得假装嘲讽一切(对他在意的会嘲讽得温柔些)。但他对尺度和分寸把握得很好,让大家很难抓住他的把柄,明白他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但如果读细一点,你会发现他许多玩世不恭的毒舌聪明其实又是摆的姿态。骨子里,他是个情怀深沉的小说家。他只会给那些最细心的人提供一点小福利,展現他诗意的一小面。

然后他就继续傲娇着,用毒舌来遮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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