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的杂货铺

2019-09-10 01:36陆庆屹
老年博览·上半月 2019年12期
关键词:托运大舅行李

陆庆屹

我妈天生暴脾气,见不得不平事,眼睛一瞪,路灯都要暗淡几分;她又争强好胜不服输,眉头上从没写下过“困难”二字。外公生前逢人就说:“这丫头投错胎了,要是个男娃就刚好!”

我家在贵州南部的一个小县城。10年前,我姐到沈阳工作。那时家里穷,坐火车属于巨额花费,爸妈想去看看女儿很不容易,一般春节时才能团聚。后来,我姐在公司当了领导,收入涨了,想让爸妈从贵阳坐飞机到沈阳。我爸晕车很严重,不知道晕不晕机,大家都不敢打包票,便让我妈当探路先锋。

我妈爱女心切,出发前一个月便开始发愁,愁怎么才能把家里那么多的好东西都搬过去—腊肉、辣椒面、干香菇、盐酸菜、鲜花椒……都是我们那儿的特产。

我妈有一手好厨艺,对外面的吃食从来不屑一顾,去看女儿,肯定也想尽可能多地带些自制美食。这非常符合我妈的犟牛脾气。我姐呢,又有强烈的江湖气,好东西从来藏不住,一定会到处嘚瑟,一被问起,马上就会说是“我妈种的”“我妈做的”……想来我妈也一定有借此炫耀一下的小心思。

坐飞机去看女儿是大事,亲戚朋友闻风而来,每家都让我妈捎去些礼物聊表心意。一件两件也还罢了,二三十家的“心意”放在一起,就甚是壯观。我爸提议“那就只带些要紧的吧”,被我妈臭骂了一通。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女儿离家的悲苦,一边抓起这个问:“沈阳有吗?”又抓起那个:“沈阳有吗?”我爸想想说:“估计没有。”我妈横他一眼,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意见:沈阳那蛮荒之地什么都没有,女儿这些年受苦了!好东西必须都带过去,让她享受享受!

“再累也要带过去!”这是我妈的原话。但家里没有足够的袋子,连买菜用的塑料提篮都用上了,仍然不够。还是我爸思路开阔,想到了一个法宝—床单。这东西的装载量相当可观,老家亲戚送来的土布、大楠竹笋、河鱼干通通收入囊中,四个角一收,系上结结实实的疙瘩,搞定!

收拾完一看,傻眼了—大包小包堆了半屋子。

后来我问爸妈是怎么把这些东西搬上去贵阳的火车的,他们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单车推几趟嘛。”我想象不出,但可以肯定,那绝对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到了贵阳,大舅和他的朋友过来帮忙。把半屋子行李运到机场办托运的场面,想想也知道有多壮观。

登机时出了点意外—因为大舅也没坐过飞机,不知道飞机上提供餐食,也忘了飞机远远快过火车。他一想到长路漫漫,便给我妈准备了一大袋子吃的喝的,结果过安检时全被拦下来,不得不扔掉了。说起这件事,我妈至今还心疼不已。几年前大舅去世,这更成了永远的遗憾,我妈一想起来就掉眼泪。

除了几个大包,还有很多无法办理托运的零碎物品,一个人根本拎不过来。但我妈是身体棒又特别能吃苦的中国妇女,她用麻绳把好几个菜篮子系在一起,随身带上了飞机。

我姐联系了两辆车接机。她说,当时我妈就像一个移动的杂货铺,手上拎着各种篮子、袋子,肩上扛着箱子,左右胳膊上还挂着晃来晃去的皮包,圆滚滚的一堆,叽里咕噜地就出来了。头发被汗水打湿,东一片西一缕地贴在脸上,我妈根本顾不上,只顾四处张望着找我姐。整个机场的人都在看她,我姐赶紧扑过去帮忙,但其中有两件行李她硬是拎不起来。谁也想不到里面装了什么—糯米粑,两大袋!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把它们搬上飞机又是怎么弄下来的。我姐顿时泪如泉涌,坐到机场的地上就哭了起来。我妈莫明其妙,问她是不是拎东西伤到手了。我姐一听,哭得更大声了。

和我姐同去的几个同事被惊得愣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忙不迭地接过行李,搀起我姐。跌跌撞撞来到停车场,放行李的时候才发现,两辆车根本塞不下,不得已又叫了一辆出租车。后来这事在我姐的公司传为美谈,一说到我妈,人人都竖大拇指。

现在我姐一说起那场面,就笑得前仰后合。我一想到我妈那种爷们儿的性格,再脑补一下那种场景,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唉,我爱他们。

(摘自南海出版公司《四个春天》,夕梦若林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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