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李兰

2019-09-10 16:12韩一嘉
都市 2019年10期
关键词:育才酒吧

韩一嘉

[重庆市预警信息发布中心]重庆市气象台2019年6月22日发布重要气象信息:受切变线影响,我市夜间到明天白天会有大雨到特大暴雨天气过程。请市民高度关注此次天气过程,做好防范,并及时转发预警信息。

李兰消失那天也是6月22日,太阳光将直射北回归线,只不过没有暴雨。她如一道影子,在逼近6月22日这一天正午,越来越短,直至消失。刺眼的太阳光,明晃晃的,想要侵蚀陈皮久生活的所有角落,但总有一部分是照射不到的,那就是他生命中神秘的李兰。

据李兰说,她的父亲把一辆抛锚的现代SUV散热器里的水喝完后,在绝望中熬过三天,渴死在了新疆巴音布鲁克戈壁滩。被人发现的时候,风干得像冬天才能吃到的那种纸皮核桃。至于为什么是“绝望的”,李兰说,那一刻她正参加高考数学,突然感到一阵绝望,事后证明这个绝望不是空穴来风,她以极低的分数证明了父女情深,“这大概就是感同身受”,李兰如是说。

而“我的母亲”,李兰用很戏剧化的腔调说,她则死在距离巴音布鲁克三千六百三十七公里的一个河南水库里。法医说她母亲是溺水而亡。与父亲不同的是,母亲最后的面容发白发胀,像刚成熟的核桃仁。李兰还把报道母亲自杀的新闻剪下来,放进一条灯芯绒裤子的屁股兜里。她说屁股用力最均匀,不论是坐,还是蹲,都不会把折好的报纸搞得皱巴巴的。

陈皮久其实不信这个故事,他相信李兰跟别人讲的时候,会是另一个版本。但他还是想问:你是哪一年参加高考?

李兰挑起了眉毛,质问道,03年,怎么,想算我年龄?

没,你在我心里永远十八岁,我只是想到那一年有个叫杨博的人,偷了高考卷子,全国紧急启用B卷,数学难度陡增,所有人考得好像都不好。

那年还非典了呢。李兰狠劲儿吸了口烟,弹掉烟灰才继续说,我就烦你这种思考问题的方式,所以,咱俩不能在一起。

陈皮久直起身子,本来想说“虽然不能在一起,但可以睡在一起”,但为了不激怒李兰,他靠着床板认真地说:你那个新闻剪报还在不?

李兰叹了口气,说:你知道那个报纸,是机械木浆做的,里面特别多木质素和杂质,汗水浸久了会发黄,干了就变脆,最后都成了碎末。但我还记得报纸上的话:夫妻二人相距三千公里,一人脱水而逝,一人溺水而亡,路虽遥而情动人,事发指而命可叹,时间都在凌晨,皆无人目击。

二十五岁的时候,陈皮久用一支枯涩的钢笔给李兰写了一封信。在信里,他邀请李兰一起去吃烧烤。李兰欣然前往。在那家可以说是寒酸的烧烤摊上,陈皮久交代了自己的家庭背景,说了自己的职业规划,谈了未来的人生理想,最后说,可以为了李兰把户口迁到重庆。李兰不置可否,突然问他,你会骑自行车吗?

陈皮久点点头。李兰说,那好,我不会,但我有辆自行车,捷安特的,很轻,你带我好不好?

李兰的那辆车确实很轻,黑色横梁,骑起来一点儿声响都没有。陈皮久怀疑她是从黑市上买来的,但他没问。陈皮久一抬腿,跨了上去,犹豫地问她:你坐前面还是后面?李兰一裹裙子,坐在横梁上,说,走吧。

陈皮久骑得很快。不是因为紧张,也不是因为兴奋,而是李兰总是扭来扭去,车子无法保持平衡。不一会儿,陈皮久的脖子上就渗出了汗,细密的汗珠让他很痒。让他痒的不只有汗珠,李兰的裙子也在扰动的气流中拂在他腿上,隔着裤腿,隔著裙摆,又仿佛什么也没有隔。在陈皮久二十五岁的这个夏天,他第一次感受到身体里爆裂出一阵绵远的战栗。这让他恐惧,也让他满足。他不顾一切地向前蹬,李兰显然也感受到陈皮久的失常,为了防止自己从车上摔下来,两只手紧紧握着车把。这让陈皮久的车失去了方向,终于在一个丁字路口,整辆车侧翻在一个经久不坏的邮筒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陈皮久称,那是青春的伤痕。

李兰终于还是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陈皮久坐在小酒馆昏暗角落。看到窗外如油画般静止滚动的云层席卷过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很有安全感。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来这里,既不会引人注目,又能安静地思考问题。更多的时候,他会在这里写小说。以至于这里的服务员都和他熟到可以预留座位。其中有一个名叫赵育才的调酒师,经常找他闲聊。值得注意的是,赵育才从来不让别人称呼他为赵育才,他觉得这个名字不符合一个调酒师的身份,要叫就叫Kennedy。陈皮久叫不出来,总是把Kennedy叫成甘乃迪,好像在叫一种小众的碳酸饮料。不过,很多年之后陈皮久才会知道,比起那个难叫的名字,赵育才调的酒才叫难喝。只不过当时的他并不懂喝酒,饮入喉头的那种翻江倒海,会让他错以为是一种品质的保证。当他把这段经历讲给李兰的时候,她笑着说:你怎么喝酒还能喝出一种吃臭豆腐的感觉,越臭越好吃?

此时,有个女人在一张单人座上看书。她身穿淡蓝色连衣裙,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压着书。这让他想到了李兰。他像是得了失忆症,努力从回忆中捕捉只言片语时,总会出现尖厉的幻听,那是火车压碎金属的声音,一切都在尖厉中变得徒劳。在同样失眠的一个夜晚,他陪李兰站在一座桥的中央。在车水马龙的轰鸣中,李兰神采飞扬地讲着什么,但他一句也听不到。

“我们往前走走好吗?”

李兰什么也没听到。她瞪着眼睛,仿佛很享受此时此刻:两个人什么都说了,但什么也不用听到。

“你考虑过死后的事情吗?”终于走出轰鸣,李兰突然问。“就是怎么安排葬礼。”

这个问题困扰陈皮久很长时间。他摇摇头,表示自己连婚礼都没考虑过。

“婚礼是一种程序,你可以随时安排,但是葬礼就不一样了。你不觉得我们应该为那些突然降临的事情做一点打算吗?

“我还是火葬吧。”这好像是一个不需要选择的答案。

“我有个婶婶就是火化的,我已经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子。但我记得骨灰盒特别沉,我不知道是盒子本身的重量,还是骨灰的重量。我妈说婶婶生前是个好人,好人的骨灰就很沉。”她说这些的时候,冷静中带着点儿倾诉的兴奋,像是第一次从超市买杜蕾斯。“如果可以选择,我想把葬礼办的无声无息,没有哀乐,没有告别,也没什么人来,最好能把我喜欢的东西和我火化在一起。哎,可惜死亡总是一件又突然又难堪的事,葬礼是不是跟陈列馆差不多呀!”

“你喜欢什么呢?”陈皮久意识到他应该问一个这样的问题。但他再也没想起李兰的答案。

李兰消失的那天晚上,他也像这样坐在街角的小酒馆里要了一杯又一杯,好像要把这一晚延长又延长,不愿回到屋子里面对现实。酒吧里有几个洋人,说着陈皮久听不懂的话。要是李兰在,就可以把他们所说的翻译过来,作为这一晚的点缀。偷听别人讲话,这是他们俩经久不息的乐趣。有一次,还是在赫尔辛基的时候,冰天雪地的两个人正准备找一家便利店取暖。恰巧遇到一位日本老头问路,先是日语后是英语,笔直的身姿带着僵硬的礼貌。陈皮久一句没听懂,还是李兰,三言两句换了一个日本老头的鞠躬。“你可以啊,还能听懂日本人说英语!”

李兰狡黠地一笑,挽起陈皮久的胳膊靠了上去。说不清是为什么,赫尔辛基的冬天竟然有了童话的味道。

那晚,房东请他们吃牛排,边吃边欣赏雪景。房东是个老太太,热情得像一只闪灯的陀螺。在李兰的一再拒绝下,老太太还是给他们俩点燃了一支蜡烛。扑朔的烛光映照在客厅,陈皮久发现一张房东老太太和老伴的合照。照片里,老太太挽着丈夫的胳膊,背景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翻卷的浪花堆成一条线,远处隐约着水墨般的山崖,横穿过他们的腰间。陈皮久仔细看了看,照片里的老太太最多四十岁。“你说,她老伴呢?怎么一直没见?”

“还是不问了吧,万一引起她不必要的伤感,而我们又没做好倾听的准备,好像对她来说不够尊重。”李兰望着烛光。“你说,我们老了,谁先去世呢?”

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酒吧好像心有灵犀,就在陈皮久觉得有点儿闷热时,突然开启了空调。他却觉得有什么在摇动他,使得浑身发痒。他不知道是醉了,还是酒精过敏。又点了两杯冰咖啡。当天夜里,一半是酒精作祟,浑身拧巴,一半咖啡作怪,心跳过快。他的脑子极为清醒,身体极为疲惫,像无数个李兰走后的夜晚一样。以他的经验,再撑一会儿,就会精神焕发。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甘乃迪学着电影里的调酒师,用一种沙哑的腔调套取买醉人的故事。

与李兰相识的那天,他匆忙赶到一个机场,要去不远又不近的城市跟客户签一份合同。经过安检,走向登机口,身边全是肃穆的乘客,天南海北的安静,距离登机口越近越安静。陈皮久办理完登机手续,就在机场大厅的书店闲逛。逛书店是他保持生活品质的一个指标。书店里大多都是财经类的书籍,他随手翻阅一本,发现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挣钱的方法是他所不需要的。他心里一阵安慰,又换了一本都市小说来看。其实他很久没读过书了。他只是喜欢这样行走在书店的感觉。他定了定神,想要努力看明白书里一个精致的女人是如何把拜金主义精英化的。

这时,机场广播响起,繁琐的礼貌用语过后,声明陈皮久的航班延误,时间未定。他还没从失望中苏醒,就看到身旁一个姑娘戳在书架旁,叹了一口气。此时,两人眼神相遇,显然都是因为刚才的机场广播而感到沮丧。陈皮久闪开眼神,继续盯着那个精致的女主角。

“你也是刚才那班飞机吗?”她拉着一个办公手提箱。

“是啊,你怎么看出来的?”虽然明知故问,但陈皮久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姑娘长得像一台办公室里的电脑,简单而有秩序。她的眼神里带着同病相憐的兴奋。这姑娘就是后来的李兰,说起话来像竹子破裂的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得让人觉得揪心。

“人在失望状态下最想寻找同病相怜的人,而你,刚才不是在看我吗?”李兰接着刚才的问题。

陈皮久觉得她一本正经说话的方式很可爱。“那你不是也看我了吗?”

“对啊,所以我看到你眼神避开,我就主动过来打招呼了。”她脸上有点儿满不在乎。

之后,他们坐在候机厅的咖啡馆,看着窗外赶飞机的人,尽管步伐匆匆,虽此刻咫尺,一会儿却又天各一方。他看着李兰,心想,我们算是认识了吗?

“老甘,你有女朋友吗?”

“哪儿的话,城市的寂寞需要调酒师来配制,寂寞是他品质的保证。”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在和一个姑娘耍朋友,还没正式谈。”

世界上总是有那么一类人,对待生活浮皮潦草,甚至有点儿无耻得理直气壮,但描述生活境况时却又精致无比。这比那些认真生活却又异常呆滞的人有趣多了。他们无法接受超出常规的观念。曾经,陈皮久自认为是一个有趣的人。直到遇见李兰,他发现他的有趣只是百无聊赖中的点缀,而李兰则倾覆了他所有的百无聊赖。

外面飘起了小雨,不少行至半途的情侣都涌进酒吧,双双两两,在昏暗中亲密无比。陈皮久思考着,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进来呢?他准备问这个问题,但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却改了。

“老甘,这个酒吧开了有好多年了吧?我记得还没遇到李兰的时候就在。只是一直没进来过。”

甘乃迪此时正握着鸵鸟蛋状的银色器皿上下摇着,根本没听到他的问题。

“你们的酒吧很神奇,充满了失意和潦倒,幻灭和静谧的氛围,但我第一次来,就觉得满足,甚至会感到汹涌澎湃的安全感。不论外面的经济多么不景气,还是工作多么不如意,我在这里都得到了很多安慰。”

甘乃迪拿出一个奇怪的三角玻璃杯,往里面倒入一股淡绿色的液体。“这杯你尝尝,是用我的寂寞调制的新品。好喝的话,我打算命名它为‘无家可归’。”

陈皮久端着酒杯,让他困惑的不是酒,而是酒杯。这样一个器皿,真的是用来喝酒的?他皱着眉,摆出一副很认真品酒的样子。说实话,鸡尾酒有什么好品的。那淡绿色的液体像某种辐射物蔓延在舌头上,炸起一个又一个气泡。这让陈皮久想到了可口可乐,但更像是液态的跳跳糖。

“看你便秘的表情,是不是欣赏不来这种味道?”甘乃迪手上不停,又开始新的化学实验。

陈皮久说到底是个善良的人,一种鸡尾酒喝出跳跳糖的感觉,其实是失败的。但他还是说:“我喝出了一种童年的味道。仿佛昔日重来,一切都蒙上了琥珀色,嗯,和淡绿色。”

“童年的味道?童年什么味道?我只记得童年都是尿床以后的味道。”陈皮久听出了甘乃迪悄悄的得意。

与李兰机场一别后,足有一年没有消息。李兰有没有想起机场偶遇的陈皮久,陈皮久不晓得。但陈皮久却以为自己把李兰忘了。机场,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地方会比机场更不确定和不稳定了。在机场相识,几乎就等同于一次性消费,我们相见,我们再见,我们不需要再见。尽管如此,他还是要了李兰的微信,像他要每一个姑娘的微信一样,理由非常官方,“新的小说付梓出版时,送给她这位飞机延误的患难朋友”。这句话他只说对了三分之一。首先,他的小说因为性爱描写太多而被砍。其次,自此一别,再没联系,也没了联系的理由,所以,也谈不上是“朋友”。唯一确定的就是“飞机延误”。他甚至有点儿遗憾飞机为什么不延误得更久一些,最好让他们改签,座位可以选在一起,飞到天上继续地上未完成的聊天。

又是一个阳光和北回归线纠缠的日子。李兰突然发来一条微信。微信上是一张很大的“圩”字的照片,附上一句:“这个字你会读吗?”

陈皮久看着这一行字,就知道她问的是“圩”。他打开语音,想直接发一句话过去,拿捏了几遍语气,就犹豫了,总觉得达不到轻松调侃的样子。最终还是在手机上点了几下。

“一看你就是不会,来,让我嘴把嘴教你,这个字念:乌~诶~维~”

陈皮久盯着这一行字,自己念了两遍,觉得太过轻浮,又改了一遍。

“读‘维’,二声。”

“嗖”的一声发出去后,他久久地盯着对话框。李兰的名字一会儿变成“正在输入文字”,一会儿又恢复成“李兰”。他在想,李兰是在回复他的信息吗?李兰到底会说什么呢?会不会是他回答得太过简略,让李兰都没有了回复的必要。他又读了一遍自己的话,四个字,四个标点符号,严谨得像是一道数学题。是的,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讨厌数学题的。他觉得自己好傻,一次玩笑再过分都是可以收场的,但严肃的面孔只会带来结束。

对话框再一次变成“正在输入文字”,他告诉自己,再回复就要轻松一些。可是,“正在输入文字”又一次消失了。陈皮久觉得这是现代科技的恶作剧。他能理解这项无伤大雅的功能是为了模拟正常的交流状态,但是,网络时代,回复就是回复,不回复就是不回复,不应该存在中间状态,或者说,怎么还会有“回复着”就突然不回复了。他决定变被动为主动,调动自己因情绪波动而所剩不多的理智,编辑了新的一条。

“你是在南京吗?”几乎是同时,李兰的信息来了。

“哈哈,你怎么知道?”

“人类在日常生活中遇到‘圩’字的机会不多,南京吴圩机场就是最常见的一个。”

“Cool!不過,我不在机场,我是在集市上看到的。”

“你去那边干什么呢?”

“南京有个音乐节,我和朋友来看演出。”

“来南京也不跟我说?”

“啊,你在南京吗?”

“哈哈,不在。”这是陈皮久总结出来的一个策略,适当造成交流的波折会加速两个人的关系。

但李兰似乎没看到这句,而是直接问:“你吃过‘mojito鲭鱼’吗?我跟你讲,非常好吃!朗姆酒和薄荷叶子调成mojito,浇在切成细条的鲭鱼上,鲭鱼下面铺着碎冰,蘸着柠檬汁嘬一口,特别清爽。”

“我感觉鱼都是一个味道哎,都不如红烧来得舒服。”

“鲭鱼是很有营养的小动物,怎么能红烧呢?要不要一起去吃鲭鱼呀?我请你。”

陈皮久看着来自李兰的邀请,心下犹豫,答应了,是不是就要赶去南京?不答应,刚才堆积的氛围就轰然破灭。他为了严谨起见,打开百度搜索什么是“莫吉托鲭鱼”。

“鲭鱼不是在北欧吃才正宗吗?”陈皮久把新鲜的知识转化成疑惑发给她。

“对啊,一起去芬兰。”

“芬兰?哪里?”

“赫尔辛基。”李兰附着文字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

“老甘,你吃过mojito鲭鱼吗?”陈皮久的舌头已经在酒精的浸润下僵硬起来。

“我吃没吃过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说什么。如果你想吃,我可以尝试着做一份mojito冷面。”他说着接过一位客人的杯子,在吧台下面的水槽中冲拭。

“老甘,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动物是根据温度而改变性别的吗?二十八度以上是雄性,28度以下是雌性。还有很多动物坚持孤雌繁殖,一个雌性就可以繁衍一个族群。你想想,它们应该都不会有寻找恋人的痛苦,是不是?人类太渺小了,因为生理机制上的缺陷而受制于感情,如果人也能孤雄繁殖,或是孤雌繁殖,痛苦寂寞就会少很多了吧?”

“痛苦寂寞少不少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来酒吧的人应该会少很多。顺便说一句,‘孤雌繁殖’是一个主谓短语,中心语是繁殖。作为一个现代人类,寻找伴侣,更多的是精神需求吧。为了繁殖才去找伴侣,也太‘原教旨主义’了。”赵育才漫不经心地擦拭着一个高脚杯。店里的人在布鲁斯音乐的映衬下安静地喝东西。酒吧的彩色花窗已经挂上了雨珠,滴滴汇聚,流向窗台。

“老甘,如果你穿得不像个酒保,我还真以为你是个大学教授。为什么可以这么冷静呢?”

赵育才擦完杯子,举起来在灯光下审视,灯光透过杯子照在他的脸上折射出多种颜色。“你看,酒吧就是人间,人们来这里调节情绪。世界上有六大基酒,白兰地、威士忌、金酒、伏特加、朗姆酒、特吉拉,就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嗔痴怨。懂得生活的人,都不会直接喝基酒,而是搭配着各种饮料,要从简单的情绪中喝出复杂的享受。那些直接喝基酒的,想的简单,要的简单,走的也简单。”赵育才说完,转过身去,从高处拿下一瓶还剩三分之一的伏特加,继续说:“当然,直接点基酒会更便宜。但是,那样的话,人们的喜怒哀乐嗔痴怨就会更廉价。你知道调酒的迷人之处在哪儿吗?不是说调酒的人迷人,而是调出来的酒,它具有一种含混的形式美感。说白了,就是复杂,混沌和神秘。”等赵育才说完这些,陈皮久已经忘了自己刚才问的问题。在他的记忆里,赵育才当调酒师之前好像在南方卖沙发。很多重庆人特意飞到那边定制一种很便宜的沙发,久而久之,赵育才认识了现在的合伙人。据赵育才自己讲,沙发不是消耗品,没有那种长期博弈的人情味儿。卖好卖坏都没什么回头客,三年两年做下去,人情淡薄。所以,他跟合伙人一合计,开了一家书店。“知道西西弗吗?对,用的加缪的典故,是不是很小资?我们不一样,我就想潇洒点儿,最好能表现中产阶级审美趣味,选来选去,既要都市迷醉,又要江湖情长,一拍板,就叫‘落拓书酒馆’,落拓不羁嘛。万万没想到,重庆话一念出来,就成了‘骆驼书酒馆’,怎么听都像是卖烧烤的。没几个月就经营不下去了。书店嘛,是一个城市的名片。你啥时候需要过名片?我们狠了狠心,把书处理给几个中学搞团建,领导们开心得要死。这家店我们可是一口气盘了两年,又狠了狠心,内部基本没有再动,就归置了几张桌子,这,就是如今的酒吧了。”赵育才最爱讲这段,以至于他知道该在哪个地方停顿一下,好让听众有所回味。一旦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就会追上一句:“要不,为了落拓不羁,长埋于此的书店,点一杯VirginMary?”

那阵子李兰还没消失,经常带着陈皮久来酒吧找赵育才闲聊。赵育才那会儿刚刚起好英文名字。不过,李兰还是喜欢叫他“老赵”:“老赵,他来一杯CubaLibre,我来一瓶勇闯天涯!”赵育才往往会义正词严地跟她讲:“不要老赵老赵的叫,明明一个消费主义时代的调酒师,被你叫出了工业革命退潮后门房老大爷的感觉。还有,哪儿来的勇闯天涯,只有嘉士伯。”

陈皮久忘了他后来为什么不卖沙发了,想要再问,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于是点点头,酸弱地站起身,穿过走廊,来到厕所。一排小便池空空荡荡,窗外的风像被抽风机抽进屋子,一道道吹得他尿意涌起。仿佛有人在他的膀胱里点着一根引信,但那呲呲啦啦的引信一直燃烧不到尽头。有那么一阵子,他怀疑自己的前列腺严重钙化,否则上厕所的时候怎么会那么痛苦?明明尿出来的是液体,可那感觉像是出来一道烧红的铁丝。暴雨敲击在厕所的玻璃窗上,窗户没有支撑,为难得左右摇摆。这让他想起一家赫尔辛基码头的火锅店。那时候天寒地冻,他和李兰从住处往海边走,以为会找到一家吃海鲜的馆子,没想到在靠近码头的地方,开着一家写有中文的火锅店。这家火锅店的摆设布置相当独特,所有桌子都是花木雕纹,椅子上垫着暗红丝绸软垫。老板的头皮剃得锃亮,套着一条红底黄纹的袍子,却又露出整只右臂,手腕上挂满了形状不一的手串。这让陈皮久觉得像是进了某座寺庙。更匪夷所思的是,隔开桌子的屏风上画满了佛教故事,李兰偷偷问他:“这里该不会只让吃素吧?”顾虑是多余的,老板自己介绍自己是当地为数不多的居士。陈皮久啧啧称奇。觉得世间万物的距离有时候很远,有时候很近。比如这个老板,如果纹上一条花臂,那就是鲁智深。

当时的陈皮久还没开始写小说,对于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并没有约束,直到很多年后他对李兰再也记不起只言片语时,才会后悔当时流连外物的时间太多了。他凭着读过一些沙皇时代的小说,看过几部法国新浪潮的电影,心中树立起一个飘缈的审美标准。但不知为什么,每当李兰靠在椅背上,点着手里的烟,在大雪覆盖的码头火锅店里静默的时候,他就只想安静,平时的高谈阔论都成了等待。他俩就像两尊雕塑,围着火锅,神情严肃。火锅店的老板是个成都人,时不时过来向他们推销火锅底料,“在这儿的中国人都吃这个,家乡的底料,故乡的味道。人在异乡为异客,一包底料倍思亲。怕辣?没得事,我這儿有清汤的。没味?没得事,微辣麻辣香辣都有的。你买两包回去尝尝,我可以给你免了锅底钱。外国人来吃,我都不说我锅底收过钱。中国人嘛,支持中国人,怎么样,你看男朋友已经跃跃欲试了。”老板在说这些的时候,李兰一直礼貌性地点头,并向老板露出赞赏的眼神。直到最后一句,她却笑着摇了摇头。老板理解的意思是她不想买火锅底料。但陈皮久理解的意思是,这不是她男朋友。

“还加菜吗?”老板换了一个问题。

李兰摇摇头,像是继续刚才的动作。

“啪”的一声,老板把火关了。撇着嘴说:“锅里也没啥菜了,燃料挺贵的。”

“老板,你为什么会在赫尔辛基开家火锅店呢?”李兰突然问。

“成都太热了。”老板转身而去。

陈皮久和李兰走出火锅店,沿着码头散步。这是他们饭后常有的活动。那里流冰遍浮,在深蓝色的海面上碰撞出清脆却又深远的声音。

“你喝过玛格丽特吗?”李兰搂着他的胳膊问。

“玛格丽特?”在陈皮久的认知谱系中,和玛格丽特沾边的有《飘》的作者,《情人》的作者以及布尔加科夫的作品———《大师与玛格丽特》。但李兰在这里说的,显然是一种饮料,于是便摇摇头。

“啊,好可惜。那是一款鸡尾酒。你看这些浮在海面上的冰,好像玛格丽特。”

海风像冰锥一样刺在脸上,李兰说她想跳进海里,问陈皮久要不要一起。陈皮久像是报复她一样,继续摇了摇头。李兰哈哈大笑,说他认真起来的样子很好笑。“你看那边!”李兰指着远处曲折海岸线的尽头,大雾中好像浮着一座山崖。“我听房东老奶奶说,那个山崖有个观景台,站在上面可以看到鲸群翻滚跳跃,激起一层层银色的巨浪。很久以前,在一个月光将大海照得亮白无边的晚上,有几艘捕鲸船在那里围拢逼捕,就在大家以为今晚有大丰收时,一头巨大的蓝鲸撞了过来……很多人在那一晚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你说,老奶奶的丈夫会不会就在那艘船上?”雾气从山崖那边弥漫过来,一时间能见度降到极低。陈皮久紧紧拉着她的手,担心她消失在雾里。

之后,他俩背对着大西洋向城市中心的广场走去。李兰之前在这里的埃斯普纳迪市集给他买过一顶毛线帽子,这让本就驼背走路的陈皮久更像烧了一辈子锅炉的老工人。李兰说,他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大雪覆盖的地方,而应该推着一辆小三轮,行走在长白山脚下。

“你知道吗?卖帽子的人用蹩脚的英文讲了一个凄惨的故事。他说这个广场是为了纪念沙皇尼古拉一世而建,就在广场中心还有一个纪念碑。当初建造那个纪念碑的时候,天寒地冻,为了赶工期,很多人就把附近的海狗当成食物。可是,海狗是当地的圣物,纪念碑落成的那天,砖缝里突然冒出很多鲜血。你看脚下的土壤,据说就是那时候染红的耶!”

“红色……难道不是因为土里的铁化合物和铝化合物比较多吗?”

赫尔辛基的冬天,夜晚很漫长,漫长到让陈皮久对时间的感觉开始模糊。他先是眼睛干涩,看不清道路,再然后是耳朵轰鸣,听不清李兰的声音。他隔着手套,拉着李兰,感觉李兰的力气越来越大,他就快要拉不住了。晕黄的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渐长渐弱,忽然又渐短渐清。每走一段路,影子都在拉长、变暗,缓缓通向远方。李兰突然亲向他额头,然后说:“你是不是发烧了?怎么那么烫。”

再一次把陈皮久“烫伤”,就是在厕所了。

“你这趟厕所去得可够久。要不要我给你调一杯清热解毒的酒?”

“你有收到短信说今晚有暴雨吗?”

“有啊,收到的是短信,其实是人类对自己孤独状态的一种群体性呼应。”

“就像我失恋了,总是来同一个酒吧,坐同一个位置,跟同一个调酒师聊天。你说,我想引起别人注意,还是不想引起别人注意?”陈皮久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些调侃。

“我觉得你是在假装等人。”

暴雨下得很密集,噼里啪啦打着地面,激起厚厚的一层水雾。街面上流淌的雨水,砸落而起的泡沫,震荡开来的水纹,还有车辆缓慢驶过时映照出的光线,模糊而离散。他觉得自从遇到李兰,生活就像眼前的场景。不,刚刚遇到李兰,他以为生活会像一辆绿皮火车,不论去哪儿,不论多慢,起码总是在向着陌生的地方驶去。而如今却不同了,李兰带给他很多,很多徒劳的不确定的人生。他想起每次洗完澡时,洗脸池上方的镜子均匀地布满水汽。可随着水汽加重,总有一滴积蓄已久,顺势而下,划开一道清晰的镜面。人总是无法拒绝好奇心的诱惑,非要抵住手掌把镜子上均匀的水汽擦拭干净。但也就从那一刻开始,不论怎么擦拭,镜子上总会挂满水花。李兰就是最初的那一滴,带来了无比清晰透彻的生活景象,但那一滴走后,留下的就是陈皮久持久而反复的困惑。

“你有没有考虑过不洗澡?”赵育才捏住一只杯子,朝杯壁哈了一口气,在水汽蒸发前,很快用布子擦拭干净。“不洗澡,就不会有水蒸气,没有水蒸气,镜子就会一直清晰,你也不会手贱非要擦拭干净。话说,你还和前女友们保持联系吗?”

“这倒没有。”陈皮久还没从水汽的形而上学思考中缓过神来。

“那你为什么要对李兰念念不忘呢?”

“她对我来说不一样。”

“嗯,这对你那些不再联系的前女友们来说,是不是不太公平?你把她们放在一个很长的时间段中去考察,自然会得出人走茶凉后的淡然。李兰是个新人,你也得给她一个在历史长河中挣扎的机会。说不定,也泯然众前女友矣。”陈皮久突然发现,他之所以喜欢找赵育才聊天,就是因为他总能把一种独断式的语言说出巫婆念咒语般的仪式感。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就是你把一切都说得轻描淡写,但事实上又真的不值一提。你本科读的是哲学吗?”

“不好意思,我读的是教育,pedagogy。”

“你明白什么是‘爱’吗?”陈皮久看着酒吧里因暴雨而满面愁苦的人们。

“陈老师,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理智更能让人失去本能的了。那你先告诉我,爱,是理智,还是本能?”

陈皮久不置可否,因为他知道,任何问题一旦通向本质化,就会带来比问题更严重的问题。就好像李兰从来没问过他:“你爱我吗?”这个问题一旦问出来,陈皮久需要解决的就不仅仅是一个“爱”或“不爱”了。那说明两个人之间出了某些问题,严重到需要回溯到一个本质化的问题来解决。“你爱过吗?”

“当然爱过。我爱得死去活来那阵子,沙发卖得飞起,这就是爱的力量。不过,我猜你想问的是,李兰有没有爱过你。其实,这个重要吗?”甘乃迪说着指了指在座的客人,有的喧嚣,有的安静,有的密声闲聊,有的各玩手机。“你看他们,有谁会真的在乎今晚跟谁在一个酒吧躲雨吗?只有你,把和她在一起的经历,当成独有的私藏品,翻来覆去地把玩,翻来覆去地咂摸,你会发现,私藏品就在你把玩咂摸的过程中渐渐模糊。我问你,关于李兰,你又真的知道些什么呢?”

“什么意思?”陈皮久困惑地看着他。

“唉,李兰的父母,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一人脱水而逝,一人溺水而亡,路虽遥而情动人,事发指而命可叹’。”

“对啊,你还能记这么清楚。这么对仗的句子,是她在酒吧听我讲的。”

這个酒吧位于解放碑,正门对着一座古寺。每天都可以听到和尚们晨诵晚唱。平时的客人很少,只有零星的网红会来这里拍照修片发布视频。今晚遇上大雨,尽管人多,每个都落落寡合,走进酒吧的人耸头耷脑,愠愠难安。赵育才忙完了一个又一个,终于为陈皮久调制了一杯蓝色玛格丽特。他端起杯子,想起大西洋的流冰遍浮。“加酒精了吗?”“可以不加。”他喝了一口,冰块很多,柠檬很少,牙齿打战。

陈皮久隔着挂满水珠的杯子看对面的古寺,发现暴雨已经停歇。在解放碑氤氲的灯火中,古寺的歇山顶上遍披流光,纷呈异彩。两只褐色的鸱吻雕塑背对着蹲在檐脊两端,对这戛然而止的暴雨显露出着不满。赵育才,也就是甘乃迪,看了看表说:“你看,预报说好的要下一整晚暴雨,没到十二点就停了,太没有安全感了。”

“是啊,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说完,他看着那杯玛格丽特,再等一会儿,冰块也要融化了。李兰现在对他来说就是一杯冰块,无法阻止的融化,汹涌澎湃的流失。他一饮而尽,柠檬的味道越来越淡。

今晚,在地球的另一面,大西洋的某片海域,太阳光将离北回归线而去,那消失的影子又会慢慢变长。对陈皮久来说,这仅仅只过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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