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跟奶奶喝酒

2019-09-10 07:22同学
百花园 2019年1期
关键词:大姑慈爱打麻将

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尤齐还是第一时间收到了他妈发来的通报:“娃,奶奶走了。”

然后呢,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像是说什么都不匹敌,没有回应可以配得上死亡。他对着手机对话框愣了半天,先是打了“哦”,觉得太轻描淡写;又打了“呜呜呜”,但虚拟哭泣又太轻贱;还打了“唉,天堂里没有病痛了”,也不对,几乎所有人生悲剧都可如此回复,而且矫情,可是这位是他奶奶。他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淡漠的生死观,似乎用一点点力都觉得多余。人嘛,终有一死。

过年的时候,老人家身体就不行了,医生说回去等吧,于是一行孝子贤孙乌泱泱地把人弄了回去。每天都得有人守着,天冷,谁都不好受,奶奶本人则进入了薛定谔的猫状态。大姑排了班,尤齐作为长孙必不能缺席。奶奶屋子里自此没断过人,再小一点的孩子就都搁家里了,姑姑姑丈大伯二伯,打麻将不合适,于是每天最大的活动就是做饭,少说一桌,再喝点儿酒,妇女们一个个都有点儿烦了。尤齐他妈身体不大好,跟尤齐嘀咕了一句:“唉,你奶奶啥时候走啊?”尤齐一时语塞,他妈接着说:“以后我这样了你不用守着,存折密码我脑子灵的时候就都会告诉你的,你该玩玩去。”尤齐说:“你还是先支付宝转给我吧,省得去银行。”他妈说:“也对,行。”

大姑给尤齐排的早班,一日之计在于晨,要早起而不能睡觉,无比丧。他双肩紧耸夹住头,呵着气,走路去守床。到了奶奶家,姑丈在:“来了啊!”“嗯。”然后,就跟大家一起开始等。奶奶早不能言语了,嘴巴微张,双眼虚合,非常具有迷惑性。他问姑丈怎么才知道人走了,姑丈说走的时候就知道了。这话高级得像哲学,他只能开始玩手机。奶奶就像一般的奶奶人设一样,自从他记事起,就是慈祥温和的样子,会记得他最喜欢吃芋儿炖鸭干煸刀豆,即使他现在已经不喜欢吃了。也不是不喜欢,长大之后,对很多东西都没有办法投入最高度数的感情。每次别人问“那你最喜欢的电影最喜欢的歌是什么”,都会茫然,就是“最”不起来,都挺喜欢的,也就是说都差不多吧。

那么奶奶最喜欢吃什么?从来没听她谈过自己。像她这样年纪的老人,一生仿佛只有天下太平一个念想。尤齐他爸说过,管教孩子时这位如今弥留状的妇女下手非常重,他们弟兄几个没少恨过,咬牙切齿,但成家之后个个比赛孝顺。打是真打,爱是真爱,在中国人看来,没毛病。但中国父母另外有个毛病,无原则地疼爱孙辈。尤齐他爸稍微举高点儿手,奶奶就把尤齐拉到身后,说:“你敢打试试。”想到这里,尤齐开始有点儿悲伤,奶奶还是爱他的。

可是这种爱只是人类繁衍之爱,施与方觉得义不容辞,受赠方自然也觉得天经地义了。当然,很多人会陷于这种绵密的惦念,全身心沐浴在慈爱中。这种慈爱不求回报,越是年迈越觉得其可贵。尤齐后悔的是,没有在年迈之前多了解下奶奶。他们这一生,即使不说颠沛流离,也是饱经苦难。可每年尤齐就像候鸟一样,只是过年时在奶奶那儿歇一歇脚,说几句吉祥话,便算功成身退了。大概应该喝酒,中国人只有在喝多了才把心拿出来互相看一看。所以他得跟奶奶喝酒,问问她这一生是怎么过来的。于是,他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想跟奶奶喝酒”,莫名其妙。过了十分钟,删了。

这么守了几天,大家就开始松懈了,因为“我们正在等待母亲死亡”的氛围有点儿荒诞,是时候打场麻将冲淡一下了。大伯提的议,说:“我们还是热闹热闹,让妈知道我们都在呢!”于是,大家心照不宣地坐了两桌,没轮到的尤齐他爸做军师,他妈拔出一张牌犹犹豫豫的时候,问他:“这张?”他说:“行吧。”喂一颗定心丸,然后点了炮,全场大笑,他妈当然得“怒其不争”地骂他。这群妇女不用做饭,尤其开心。二伯母说像过年,三伯母说不是像,正过着年呢,二伯母说哦对哦,然后又是一阵大笑。

这种“我们正在等待母亲死亡顺便打打麻将”的氛围终于让尤齐松了口气,他感到了做四川人的幸福,笑对困境是每一个中华儿女与生俱来的品德。他想起新闻里采访过的普通人,都觉得生活在一天天变好。其实他明白变坏也没关系,很多人照样能扛过去,大概一半人的底線都是好歹还有口饭吃,真实的饭。也许麻将给奶奶续了气,农历丁酉年过来了。打了几天麻将之后,警报解除,各回各家。

尤齐开始约同学撸串,办理去台湾交换的手续,问他爸要钱,被他妈骂成天在家啥都不干,除了没学习,啥都没耽误。他爸倒是每天去奶奶那一回,但例行公事般签个到就回来了,奶奶还是没说话,不过气色又好了一些。他妈也是只敢跟尤齐说大概是回光返照这种话,尤齐听完假天真地说了句:“说不定真好了呢!”尤齐回学校之前,亲戚们还是大聚了一下,纷纷举杯恭贺新年,一点儿都不濒临丧母,非常好。

尤齐终于知道回什么了:“那我要回去吗?”他妈说:“不用了,台北太远了,你也算送过终了,奶奶知道的。”他觉得如果有一场葬礼,打麻将那时候就挺合适的了,大家都开开心心,热热闹闹,人嘛,终有一死。大伯说:“咱妈这一辈子真没享过什么福啊,碰。”二伯母说:“我刚怀老大的时候,妈每天给我烧红枣粥,我都怕了——啊,慢慢慢,哦,没和。”三伯对着尤齐他爸说:“老幺啊,妈对你是偏心的,你不要不承认,这套房子是说要留给你吧,等等!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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