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米饭,豆叶汤

2019-09-10 07:22成向阳
散文 2019年6期
关键词:大锅砂锅米饭

成向阳

三十年前,腊八喜气洋洋的意义体现在乡村小学的教室里,就是每一个小男孩、小女孩在腊八这天的早上,无论作业做得好坏,都可以提前半小时放学,回家去吃热乎乎、甜滋滋的腊八粥,再喝上一碗加了几滴香油的豆叶菜面汤。

晋东南乡下的腊八粥,是一种可以在味蕾上生根并让舌头一辈子长出倒钩的吃食。作为一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里并不常见的甜食,它被缓慢地挪过清贫年代的人在后来的日子里强烈而长久地怀恋。

尤其是作为一个当年的小孩,会在临近腊八时对它抱有难以忍耐的渴望。

但晋东南乡下的腊八粥,其实并不叫腊八粥,甚至也不叫甜米饭,它叫“软米饭”!我想,它可能因了过分的甜而拒绝在名称中再去特别强调一个“甜”字。好像加了这个多余的“甜”,就不甜了一样。这也正像一个真正的有钱人,并不屑于在自己的名字中多余地添上一个“富”。他可能更愿意把这个多余的“富”字安在自家门前守院的大黄狗身上。

晋东南腊八这一天的软米饭,用料是既粗放又讲究的。

说它粗放,是因为好像什么多余的粮食都可以放进去凑数。本来嘛,乡下传说中,腊八早上的这一顿软米饭,讲的就是一个穷人熬到家里缺粮的这一天,索性把家里的坛坛罐罐扫了一空,星星点点、瓜瓜豆豆煮成一锅,颇有些四海之内皆兄弟、五谷杂粮一家亲的气势在锅里面。但说它讲究,是因为虽然似乎什么都可以往锅里放,但如果有一样放差了,这顿饭你就吃不好。不过对于我的乡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片地里长出来的,已自带三分讲究,到了腊八这一天你就是想放差点什么,都不可能呢。

软米饭的主料,用的是自家产的软米。那年月,我的晋东南乡人,为了腊八早上这一锅软米饭,家家都会在边边角角留出一二分地来,种上一小块软米。

晋东南产的软米,比小米颗粒要大上很多,入水煮后黏性超强。但从坛坛罐罐里的软米到出锅的软米饭之间,还需要整整一夜的工夫。那些年月,我和弟弟最喜欢、最期待看的,就是母亲在腊月初七的晚上,架起大锅来煮软米饭。

腊月初七的晚上,晚饭过后,先把煤炉封住,留出一两只细细的煤眼儿,先慢慢等它一会儿,等青蓝的火苗冉冉蹿上来,在炉子口四周舔来舔去的时候,一口涮洗得干干净净的大锅就架起来了。

这锅之大,足可以放进整整一桶井水。煮软米饭,就得启用这样平时不用的大锅,才能煮出一整年的念想,才可以让全家人从腊八这一天清早一路吃到年根上去。

后来,我常想,煮软米饭,大概必须用煤炉,用慢火,而且炉子里必须烧优质的煤炭。我们用的是晋东南当地出产的一种无烟煤。这种无烟煤,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兰花煤。兰花煤里的炭块,又叫镜面炭,沾手不黑,光可鉴人,大闺女小媳妇们可以顺手拿来对着梳头的。而尤其难得的是,兰花煤、兰花炭,烧起来不但无烟,且有一种暖烘烘的诱人焦香。这一份焦香,最终是要入到饭食滋味里去的。

当青蓝的火苗舌头一样一下一下舔热锅底,把锅里的水添出一连串冒泡的水花的时候,母亲就把切成小块的南瓜,豌豆、姜豆、小豆先下到锅里熬煮,这是煮软米饭下食材的第一步,为的是先把瓜豆们煮烂,煮成浓浓艳艳的一锅好汤,好让后面下锅的食材们有个铺垫。等锅里的瓜豆汤煮得融融蜜蜜的时候,母亲才将软米、花生、红枣、柿饼以及切成块的红薯依次下到锅里,再根据口味,掺以不等量的红砂糖,然后让这些喜相逢的食材们在锅里各诉衷肠,慢慢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样历经一夜,蒸腾翻滚,最后煮出红褐色的一锅糊糊,不,准确来说,是一锅红褐色的米饭。因为到了起锅时,你一揭锅盖,在扑面而来的一阵阵香喷喷、甜丝丝的气息里,在已经渐渐凝固的瓜豆浓汤中,每一颗金黄色的软米都明丽如花。

煮软米饭的过程中,母亲要手持一把大号的铁勺不时地揭开锅盖翻搅。当锅里沸腾的红色汤液慢慢收拢,母亲手里的铁勺就要更频繁地动作,以防止煳锅。当估摸着煮到一定程度,母亲就把煤炉重新封住,再把铁锅从炉口挪开一半,让锅里收汤状态的软米饭在微火状态下慢慢焖熟。

煮软米饭的技巧,大概就在这适时翻搅与操控火候上,而这两样,很多外乡人很难做到得心应手。

腊八一大早,我们五点钟起床出门去学校上早自习的时候,炉灶上的软米饭其实已经完全煮好了。那时的大铁锅虽还盖得严丝合缝,但一缕缕甜丝丝的气息早已飘荡在床头屋角。以至你一睁眼,虽还不见天光,但不用点灯,单凭嗅觉,就能感觉到这一天大异于往日的气象——炉子上的一整锅甜食,忽然就让清贫枯索的日子好像变得富足起来。但我和弟弟必须忍住口水,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再忍上两个多小时,就能在早上放学回家后吃到它了。

吃软米饭的幸福感是难以尽述的。它被从大铁锅里一勺一勺舀到白瓷碗中的时候,像是一种半流质的赐予,发射着既赏心悦目又略显羞涩的糖色,且有一种扑面而来的令人一闻就想幸福地晕眩的甜感。但它又非常非常烫,以至你不能大口大口地吞食,而只能带着一种庄严的珍惜感、恭敬感,溜着碗沿儿一小嘴一小嘴斯文地去吃,直到碗里的软米饭一圈兒一圈儿地变低,直到准确地捕捉到最后一颗碗沿上隐藏的软米,直到用并拢的两根筷子头再刮一刮碗底瓜豆相融后红艳艳的丝缕,然后抬起头,抿住嘴,意犹未尽地在渐渐升起来的冬日阳光下,认认真真地回味。

太甜的东西容易伤胃,尤其是在滴水成冰、风割人面的腊八天气,装了软米饭的胃,出门吸溜两嘴冷风就容易积食胃疼,所以必须喝一碗豆叶菜面汤把胃气朝下压一压,才敢再出门上路。

这豆叶菜面汤虽是为配合软米饭才在腊/V这一天清早出场的,但它其实亦有属于自己的来历与尊严。

晋东南乡下的豆叶菜,采的是黄豆收割前半青半黄的老叶子。这些老豆叶从八月的豆田里捋回来,要洗净、晾干,一张一张叠到一起,然后用一把专用的切菜刀切成细丝。这菜丝究竟切得有多细,我的感觉是要比兰州拉面里的毛细还要细。那切菜刀我竟还记得,形制如同一把小号的铡刀,一沓厚厚的豆叶放到刀下,一手按紧,一手操纵刀柄,随着刀柄起落,细丝丝的豆叶就一绺一绺切成了。切成后的豆叶菜,先要放到一口小坛子里,用压菜石压住,再泼沸水冲烫。等到深秋,要把已经泡软的豆叶菜从坛中起出,在水盆中反复淘洗,再以笼布包紧,用一根杠子压到墙角沥干水分,最后才放回坛中,以重盐腌之。

腊八这一天早上,揭开坛子盖,搬起压菜石,筷子伸出去夹出两筷子豆叶菜丝,锅里稍微放一点点豆油,下豆叶一翻二炒,然后加水煮沸,再把面碗里搅拌后的面糊糊打进去,汤勺一搅,一盆清可照人的豆叶菜汤就做成了。

喝汤时,豆叶丝总是在汤面上悠然游弋,周围是一颗两颗漂浮不散的油花,那是汤成起锅前母亲点进去的几滴小磨香油。

热乎乎大口喝下,稳稳压住了胃里的软米饭,一身汗便从里到外发了出来。汗一落,抹抹嘴就可以出门上学去了。

但腊八清早,我们早早放学回家的意義其实并不止于吃这碗软米饭,还有一项很重要的任务需要孩子们来完成。

那就是找出家里最大最干净的一只白瓷碗,满满地盛一碗软米饭恭恭敬敬一路端到学校去,呈献给我们敬爱的老师。

我没有机会考证以软米饭献师这一习俗在晋东南乡村究竟起于何时,但据我母亲说,她的爷爷,一个当年在南边教书的老先生,每年腊八都会收三大砂锅的软米饭。原来,那些挨近河南的村子里,乡人是用大砂锅来煮软米饭的。

那砂锅,双耳、三脚、个大、皮厚,确实比铁锅更适合来煮软米饭。我母亲的爷爷收到那许多学生送来的软米饭,自己一个人吃不了,就用一条担子挑着两大砂锅,走山路,一直从南边走回大箕乡圪套村。

啊,难以想象一个白胡子棉长衫的老先生,摸黑挑两只装满软米饭的大砂锅,走在大清早的山路上,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每年腊八都要给班主任刘贵花老师端去一大碗红艳艳香喷喷的软米饭。碗很烫手,时不时就需要在路边上搁一搁。

那一天,早上八点钟前后的村街上,几乎络绎不绝地走着手捧一碗软米饭的孩子,他们都是走一走,搁一搁。有不少孩子还是两只手各端一碗,耍杂技似的龇牙咧嘴,因为他们的年级已经很高,已经有了不同的代课老师各自需要一份甜蜜的进献。路边放下碗歇息中的孩子们于是聚集在一起,瞅着彼此碗里的软米饭,顺便交流着零碎的闲话,但即使是平日里被老师惩罚得最多的孩子,那一刻,也绝对没有生出往碗里吐上一口的想法。

腊八这一天上午,面对迤逦而来的软米饭队列的刘贵花老师是慈祥的,她显露出一个乡村妇女的某种纯朴底色,她喜形于色,但又掩饰不住一位老师在接受学生进献时的某种心安理得。她找出一口直径两尺开外的三脚大铁锅坐在教室里的方形火炉上,朝里一碗一碗倾泻着她的学生们甜蜜的进献。那些稀稠不一、糖色各异的软米饭就这样被搅合在一口大锅里,搅一搅再煮一遍,成为刘贵花母女二人近一个月内的早饭。

有一年,在寒假过后早春的清晨,我吃惊地发现刘贵花老师端着的碗里,仍是红褐色的软米饭。她用筷子挑出一点,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眉头在早晨的阳光里清晰而缓慢地皱起来,仿佛正在她镶满假牙的口腔里的,其实并不是什么甜蜜的事物。

临近腊八的这一天,当我无端地想起晋东南土地上那些赋予我此生学识、塑造了我此世灵魂底色的老师时,第一个想起的竟然是启蒙老师刘贵花,以及她踞在教室里的火炉上,吃一碗腊八过去很久之后已经微微发酸的软米饭的样子。

当我将这些字一个挨一个敲击在电脑屏幕上的时候,当这些字慢慢聚合成她当年的音容之时,我其实并不知她境况如何,甚至都不知她是否尚在这加速之后已经不再清晰与新鲜的人世。

这让我一霎时心跳加速,甚至想在明天清早盛上满满一碗软米饭,一路小跑,进献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乡村教室火炉上的那口大锅里。但我不知道,这么远的路,我该把这一碗烫手的进献,在哪里搁一搁,再搁一搁。

况且,在这远离故土的都市里,我该到哪里去煮一锅三十年前那样的软米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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