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

2019-09-10 07:22张振玉
参花·青春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洋洋二哥爸妈

那天下午,他寒窗苦读十年,一直为之奋斗的高考终于结束了。最后一笔写完后,他随其他交上考卷的考生们一起,走出考场大门。

六月的天气还不算很热,阳光却格外明亮甚至刺眼。他摘下厚镜片,揉一揉极度酸涩疲劳的眼睛,久违的轻松感觉就像从心上卸下了一座山。回头看一眼乳白色的七层考场大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是那么高大庄严,又充满了神秘感。这一生,大概只有这一次进入高考的考场了。十年寒窗,一朝拼搏,就基本可以决定你的人生方向,这很难不让人感慨万分。他停下脚步,看着身边陆陆续续离开考场的同学,一个个表情举止迥异,有的匆匆忙忙,有的蔫里蔫气,有的豪迈洒脱……仿佛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的学生们,乍一回到慈母般亲切的考场外,竟大都变得精神焕发,潇洒自如。在某一刻,他似乎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那迎面扑来的清新而甜润的香味愈来愈浓烈,让他神清气爽。他怀着一种莫名的好奇心,四处寻找那香味的来源。他的目光掠过教学楼前那个熟悉的、大理石制作的国旗台,今天没风,鲜艳的五星红旗高高地垂挂在旗杆顶上。这所做考场的学校,建在县城北边的郊区,坐北朝南。操场建在东北角,往西依序是教学楼、办公楼。校园内,明媚的阳光透过龙爪槐、水杉、法桐等各种漂亮的园林树的树冠,在校园幽雅的鹅卵石小路上撒下斑驳的阴凉。他的目光浏览了大半个校园,也没找到有花儿的地方。然后,他漫无目的地看了一眼大门口焦急等待接考生的家长们,然后放松地看着县城远处鳞次栉比的楼房、湛蓝的天空——所有的人和景物竟都如久别重逢般亲切。

走出考场大门,他驻足看向集聚的家长们,寻找自己的爸妈,很快就看见爸妈正站在对面的一家打字复印店门前向他招手。今天,爸妈看上去是特意打扮了一番,爸爸穿着新洗的浅灰短袖汗衫,胸前还印着几个外文字母;深灰色休闲裤,新理了头发。妈妈也是新做的头发,满头勾勾圈圈的,油黑发亮的新式发型使她年轻了许多;脸上描了眉毛,擦了化妆品。两人都面貌一新,看起来精精神神的。然而,看到那些知识分子或做干部的家长们,人家那高贵文雅的气质风度,自己乡下的爸妈还是无法企及的。当然,也不乏一些山里穷孩子的家长,邋邋遢遢的。

“孩子啊,考的怎样啊?”一见面,爸妈都急不可耐地问了同一句话。“差不多吧!”他鼻音很重的语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自得。看着爸妈脸上因此浮现开心的笑容,他觉得很幸福。

爸妈先是带他去城里一家挺出名的叫作“家乡名吃”的饭店去吃他最爱吃的鱼香肉丝饭。记得爸爸过去每次来县城接他,都带他去大饭店吃一顿大餐,这是爸爸改善他生活的一种方式。还记得,第一次来,爸爸就是带他去了这家“家乡名吃”吃的鱼香肉丝饭。那是高一的暑假,爸爸去接他,平生第一次带他到县城的餐厅吃饭。当时,看着里边窗明几净豪华大气的样子,他倒有几分紧张,低眉垂目扭捏地跟爸爸找了一个靠边的空位子坐下。一位漂亮的女服务员拿着几张彩色塑料纸菜谱缓缓走来,俯下身子和和气气地邀请他们父子点菜。看着菜谱上一长串怪怪的菜名,爷儿俩竟犯难了,“双龙戏珠”“凤凰展翅”……他们看菜谱上这些稀奇古怪的菜名就像看天书,一点也不懂,以至于看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服务员忍不住催了,“快点,快点,我们这儿客人很多的。”毕竟家是农村的,从小也没下过馆子,所以他对菜谱上那些花里胡哨的菜名可以说是白痴一枚,毫不了解。可他从小就聪明,见爸爸鼻头汗都出来了,就灵机一动开始留意价目表上菜名后边的价格。他深知自己家里条件不好,爸爸带自己进这样的大餐廳,心里老感觉过意不去,所以踌躇了老一阵子,最终点了那道比较便宜的鱼香肉丝饭。是啊,那个饭十六元,连菜带饭,他们吃着也比较实惠。服务员一再追问,要啥样的酒,要几个菜,还推荐说“我们这儿南北大菜、大小宴席、各种雕盘、粥食、糕点、都能做”。爸爸解释说他吃过饭了,是来给孩子加点营养的,孩子学习用脑子等等。服务员明白了爸爸的意思,满脸不悦地扭着屁股走了。过了十几分钟,点的饭上来了,爸爸打心眼佩服这家餐厅的工作效率,并且十分感激他们可以让自己快一点离开这个陌生的地方。就这一次,“家乡名吃”的鱼香肉丝饭就让他和爸爸都吃到难以忘怀。第一口饭吃到嘴里,满口的浓香让人陶醉,一种让全身每个细胞都兴奋起来的舒畅感涌遍全身,那简直是神仙的感觉。另外还有一种特吊人胃口的怪怪的味道,彻底引发了他的食欲。一时间,今天来这儿的所有不适情绪都一扫而光,他完全被那饭的美味吸引住了,吃得盘空筷净后,忍不住又要了一盘。吃过饭,他又特心疼爸爸兜里的钱。他知道爸妈辛辛苦苦挣钱不容易,说声吃好了,起身就要离去。爸爸执意要再来一盘,他急忙说真的吃好了,爸爸才带他离去。

这次又来到这家饭店,爸妈分别要了一盘饭,和他一起吃。和爸妈一起在外边吃饭,让他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可又想到,今天是最后一次在县城吃饭,他就要永远离开县一中了,对母校深厚的感情顿时难以抑制地迸发出来。前边的路很陌生,那种陌生感让他心里酸酸的,离开那家餐厅的时候,他背着爸妈偷偷抹了两三把泪。

回到家,爸妈都急着让他快去洗个澡,以缓解这几天的疲惫,然后爸妈纷纷问他考试的情况。“到底能考多少分”这个问题问得他已经感到厌烦了。一路上,他已经回答他们很多遍了。妈妈讲,几年前,他叔伯舅家的一个表哥,高考为自己估算分数估算得十分细致,结果等到分数下来,实际分数比这少了十多分。“刚考完试,分数还没出来,我怎么知道。”第二天,吃过早饭,见家里没别人,妈妈就又旧话重提。“儿啊!你到底能考啥成绩?自己总得有点数吧。”看妈妈十分焦虑的样子,他理解妈妈的心情。妈妈还大度地加了一句:“这次,就是考不好也不要紧的,我让你表哥多帮助你一些……”出考场的时候,不知怎么,可能是高考特别紧张的缘故吧,考试题目都忘了,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到晚上,一觉醒来,那些考试题目才又一点点勉强记起来了,他躺在床上,对着老师搞来的今年高考正确答案自行给自己打分。“大约能考六百三四十分吧!”第二天,他思忖了两三分钟,颇为认真地对妈妈讲。“真的啊!儿子!”妈妈惊喜得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差不多吧!”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又自负地点点头。可是到当天晚上临睡觉的时候,他忽然又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担心得不得了。他记得自己平时在校考试时经常出现一种逆反心理感应,当他清楚感觉自己考试做得很好很完美时,成绩往往不理想;而当他感觉考试做题模棱两可存在很多错误时,往往成绩出人意外的好。这次,莫非又是那种情况?又或者,这次是真刀实枪的高考,会与平常考试有所不同?衬着夜色,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两三天后,妈妈对儿子高考的热切关注逐渐冷却了,也许是听了儿子自己估算的分数,心里有了某种希望,因此安定下来。妈妈又投入进自己热衷的事物上去了——广场舞、瑜伽、保险、保健品等等,有的时候他委实觉得妈妈可笑。他也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上网玩玩游戏,和同学们聊聊天。之后,一位舅家的表哥出现了,在网上主动联系他。

“大表弟,祝贺你呀!考上名牌大学了!”

“还不确定哪!分数还没下来,我那样讲完全是为了讨我爸妈高兴的。”

“讲什么话,怎着,给哥不讲实话?你以为哥是傻子,不了解你呀。”

“别说了,如果把我胡乱估算的分数宣扬出去,我到时再考不到那么些,那不羞死人。”

“别谦虚了,我知道你的能力。你瞒不了我的,二姑的话错不了。”

他对自己这个表哥,一直不怎么待见,艰难考上县一中,在班上一贯考试都是二十名左右,费劲巴拉上了个一本,就听到他们父子那顿吹,简直吹得有天没日头。圈子里还有人说出那么几句打趣的话形容他们父子:“牛皮不是吹的,高山不是垒的,长河不是撒尿冲的。”高考分数下来了,五百五十多分,爷儿俩仍然大鸣大放到处讲他考上了名牌。人问你考哪所名牌,他们就讲,不是北大就是清华啊,最低也得考复旦之流……在市里读大学都毕业了,还嘴上充好汉愣说自己考上了博士生,拿到了复旦大学的毕业证……

“我刚看到一款新游戏。”听见这个表哥讲话要下道,就忙岔开话题,来个顾左右而言他。

接着,是姑姑家开公司的表哥。

“老表弟啊,你怪能耐的,考了名牌了。祝贺啊,啥时候请大家喝酒啊?”

“这谁说的?分数还没下来哪!还不知道自己考啥样,二哥可不敢打趣我。”

“凭第六感呗,我的感觉可是很准确的。”

“哥哥,你是全省有名的大企业家,今儿哪来心思关注穷弟弟了,不怕人借你钱?”

“贫!怎么教训起哥哥来了!哥哥哪一回慢待你了?你拿哥哥当什么人啊!哥哥可不是那种有两分钱就不认亲戚的高眼眶子。”

“我知道哥哥对我好,可是,很多事我也是心明如镜的,有些事哥哥帮得了我,有些事哥哥也帮不了我,高考分数还没出来哪,我为了安慰爸妈,所以……可是……”

“弟弟不用着急,别忘了,有哥哥哪!我敢打包票,今年弟弟你考得好或不好都是一个样,你看哥哥我给你打造打造……”

“那我得先谢谢哥哥了。不过,我还是希望自己能考到满意的分数。”

“大家都一个心思嘛!”

高考结束了,本来放松下来的心情却又被另外一种更折磨人的压力所淹没。从爸爸妈妈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内心其实还是非常焦虑的。毕竟在这方面,即便是自己十拿九稳的事情,也往往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考试不仅仅拼的是实力,也需要看自己是否幸运。有的学生平时学习成绩平平,高考却得了高分,那叫幸运,或叫异峰突起。考低分是无法读上理想的学校的,在这人生的转折点,谁都渴望自己遇上幸运星,走向自己理想的方向。那种幸运带来的不仅仅是短暂的惊喜,它会影响自己一辈子……

查到自己高考分数的那一刻,他砰砰乱跳的心已经平静下来,一点岔子都没有。打开手机,按手机提示音输入考号,手机里清晰报出他的总分和各科分数,他的总分比自己预估的分数低了十几分,按自己的家庭条件也算顺心顺意了,上个一本名校已经是绰绰有余……他没有高兴得蹦个高,也沒有急着朝微信群发消息,只是认认真真地整理好那张他从高一就在上边学习的暗红色写字台上摆着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书籍资料。他查出分数后,给爸妈打了电话。妈妈下午三点多就回家了,像过大年似的买回家好多菜,鸡、鱼、猪头肉、西洋芹、黑木耳……还高高兴兴地为他包上了饺子。爸爸四点多钟也回家了,离他下班时间还一个多小时。爸爸就像他自己高考考了好成绩一样,酷似中了举的范进,一个劲傻笑,“嗨嗨嗨,哈哈哈……”

接下来,就是家里要为他举行的庆贺活动。当今社会,老百姓大都走出了难以解决温饱的困境,生活水平不断上升。而且,现在独生子多,孩子越发显得娇贵,考个学有点成绩,大人们都越发觉得不得了,自发兴起了大操大办大搞庆贺。妈妈说,她打听往年考上大学的考生要进行的那些庆贺,就和儿娶亲女出嫁差不多——摆席、下请帖、放鞭炮……忙、忙、忙,草活一秋,人过一世,这一辈子就为孩子们忙活了。

爸爸说摆席的事就让姑家二哥给代理了。

妈妈说,人家那么大公司的大老总咋有时间替咱干那些小事情?

爸爸说二哥给他打电话主动请求的。

听见爸爸那句话,他真感觉自己有点范进中举的味道,不过他用手指掐掐自己,倒也觉得生疼,自己没疯!问题就是过去一些不大搭理自己的大人物,一个个都对自己亲热了起来。

妈妈说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孩子自打搞公司发了财,就没进过我们家大门。

爸爸说:“你怎么说话哪!我们可不要过河拆桥,净说人孩子的不是。我们家那早餐摊、水果店不都他帮着搞起来的。去年,我们家水果店搬家晚了半个月,城管按条例得罚我们三千多块钱哪!还不是那孩子出面请人说了话,使我们一分钱没出,事情就圆圆满满地解决了。你以为他是谁,不就是我们手底的孩子吗?十年前他还跟我在工地上和泥做小工。他不来我家怎么了?我省一碗茶。”爸爸最后那句话讲得不卑不亢。

其实,他也明白妈妈的一些小心思。二哥刚下海的时候老赔钱,当年欠债,人家上门又搬家具又砸东西、又是法院传票的,经常闹得一街两巷的人看热闹。为了逃债,二哥还在自家老宅住了一年多。那些年,他的名声早就臭了。一直以来,也就碍着亲戚情分,他们一家人不在乎那些。现在虽说二哥发达了,这两年成人物了,又是县人大代表又是省里知名企业家的,可知道他内情的,总对他有看法。

那天下午,二哥带着他时尚美貌的妻子光临他们家。一对珠光宝气的新富二代,一身外国名牌香水味,二哥右手中指上那枚黄澄澄的纯金戒指和二嫂的耳朵上那对昂贵的翡翠耳环特引人注目。他那阔气的黑色镀金豪车往自家门口一停,竟招来一群看热闹的。外甥来了!妈妈喜滋滋地出门相迎。“你们来了!屋来坐,屋来坐。”爸爸故作镇定,尽力想拿出长辈气派,可还是不能控制自己流露出见到富人的那种心理上的怯懦和不安。二嫂始终是一副目空一切的神情,二哥像回自己家一样,昂首阔步径直走进他家堂屋,爸妈跟在后面进屋,让座的声音还没落下,他已经在他家正面沙发上坐下了。“坐啊”,他拽着二嫂手腕紧挨他坐下。

“二舅啊!你外甥今天来,就是来给你老排忧解难的,你最犯愁的事情哪,我给解决了!”二哥顾不得路途劳倦顿,就大着嗓门对爸妈说。

妈妈刚泡好收藏在橱子深处顶好的日照绿茶。爸妈一人一杯,右手端着茶杯,左手在茶杯左下方半尺远的地方虚捧着,去给外甥递茶。一听二哥这样说话,两人双双立马拿开左手,单手端茶递给他俩。

“哎!这两天我就愁这点事儿。事不大,可难办,真是愁死了!”

“是啊,是啊!那件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一点都不难。哎!怎么说好呢?还不是你舅我没本事吗!”

这时候,就见二嫂轻启鲜艳的朱唇,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糯米银牙,娇声娇气地细声讲道:“舅舅,舅母啊,你们愁个啥呀,有我们这么多亲戚哪,我就不信了,还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妈妈说:“外甥啊,我和你舅就那么点子心事啊!我寻思,到你弟弟庆祝会那天,请到个村干部来给我家长长脸要要面子的。请不到村上的正角儿杨支书,咱请个村长啦副支书啦,或者请个支委做代表也行,为了面子嘛!可是,那些人不好请啊!听说有的考生家长也是想请个有职有权的村干部来给自家孩子长脸助威的。孩子考上大学了,多大的喜事啊!如果在孩子荣登金榜庆祝会上能得各位领导光临,那不是锦上添花吗!他们就费尽周折或托人或自己觍着脸去请人,不是当场就被断然拒绝,就是推说自己怎么怎么忙了没时间了不来参加,或者耐不住人一再恳请模模糊糊答应下来,临到跟前就忽然说有工作了有任务了去不了了,又或者刚坐到酒席上接个电话说有事就走了。”“是呀!讲什么工作忙去不了,还不是看咱品位低瞧不起咱吗,咱请不动人家啊!”爸爸附和道。

“哎呀!舅母啊!我今儿还就为这件事情来的。那些小事啊!你们就不用发愁了,你们村的两委全班人马,我都给搞定了啊!”二哥停顿了一下,像是卖关子,又像是考虑下边的词句。

爸妈眼睛一眨不眨,焦急地观察着二哥的脸色。

“就是呀!你们家的庆祝会,他们是不会来的,我需要去饭店给订两桌。”二哥顿了老半天嗫嗫喏喏说出了后半句。

“可以!可以!”爸妈一致赞成,一副这就难能可贵的语气。

“这样就好了!以后哪,有个学校家访了,工作单位下来调查什么啦,你们就不用担心什么了,有了我这張脸,保准他们办不错事。”

“就是呀!外甥啊,我们该怎么谢你哪!亏了外甥你跟舅舅走得近,给我办事掏心掏肺的,真是难能可贵。像你舅我这人,土啊!出门两眼黑,有钱都没地使。这回,你给舅舅办了大事了!”

“谢什么!你外甥又不是外人。舅舅、舅母怎么了,比爸爸、妈妈没两样的。再说了,你外甥今天我混富了,我也得在亲戚朋友之间摆摆谱亮亮富不是。”

“这两桌酒哪,要在你家庆祝会头天摆,到时让表弟过去敬个酒说几句表示的话就行。哎!那些事我都安排好了,去了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按我教的就行。到那天,舅舅舅母就不用去了吧,我们以家里的庆祝会为主,你看……”二哥认真给他爸爸讲请村干部摆酒席的事。

“行行行,亏得外甥给我们操心,一切都听你安排。”爸爸闭着眼睛摆着手说:“外甥,你这些年,你可混出样来了。还记得当年跟我干小工吗?”听爸爸说起他当年事,顿时,二哥眼眶里湿湿的,脸红涨起来,大出好几圈。二哥难为情地瞅瞅老婆,二嫂正瞪大眼珠子怪异地往他脸上瞅。他镇定了下自己,瞅着老婆做个鬼脸又苦笑着对爸爸说:“哪里!哪里!二舅哎!你别说了,我不如你呀!差得远哪!”

爸爸见二哥难为情的样子,嘿嘿傻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地低头喝他的茶。

经过近半个多月的筹划奔波,二哥率先在县城最大饭店云海大酒楼为他举行庆祝会。村上八位两委成员都请到了,二哥出动公司的大客车把他们请来,到场的还有县镇级几位局长、主任。二哥公司几位年轻员工在酒楼门口噼里啪啦放了半天鞭炮,引来一群群过路行人驻足观看。二哥订了两个包间,满当当请了三桌。圆形豪华大餐桌,满当当上了几十个菜,鸡鸭鱼牛猪羊肉样样俱全……给杨支书敬酒,给刘支委敬酒,给张主任陈局长敬酒……

“各位领导,今儿我舅家表弟王金帅金榜高中,可以说是大喜之事!能得各位领导光临祝贺,是我和我表弟全家的荣幸。在这里,我代表我表弟以及他全家对大家的光临表示衷心地感谢!”

“杨支书,我能考到今天这样成绩,多亏您和各位领导的关怀支持,希望今后多多帮助支持。”“张主任陈局长以及在座各位领导,我……”他用了一个晚上背熟了二哥教的话。按二哥的说法,你文化比我强,可社会你是零。

“孩子啊!你这次高考考得不错,为我们家乡人民争了光!你就要到更高的学府去深造了,希望你继续努力,好好学习,学了真本事,别忘了为家乡建设出力啊!”一句句语重心长的话,他感动得差点没掉下眼泪来。

那天,他活像个演员,按表哥设计的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个动作。完了,他感觉好累,比高考还累。

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刚好清晨九点多钟,他正在家里忙活自己在家的庆祝酒席。他被省城最好的大学录取了。尘埃落定——爸爸慌慌忙忙去门口放鞭炮。那天,家里摆了二十多桌。

那几天,他整个人都沉浸在幸福之中。就像走进了很久以前就憧憬的美丽梦中,前方有一大片崭新的光明吸引着他。他在微信上和同学互道祝贺,频频应约赶赴同学聚会,有很多亲戚朋友孩子加他微信和他交朋友。那几天,他最觉与众不同的,就是姑姑家二哥了,他从二哥那儿似乎明白了许多世事,长了很多见识,同时也感受到了某种莫名的压力。二哥在庆祝会上,说到了人生的四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他觉得二哥讲的虽然是古代小文人的封建追求,但也间接表露了一些现代人对于高考、对于事业的想法,可能片面,但不乏道理。同时,他也觉得从前小看二哥了,他之前一直认为二哥学历不高,只念了初中,没多少知识,他做生意赚那么多钱完全是凭耍嘴皮子玩心眼的江湖把戏,更直白地说就是二哥是个搞歪门邪道的人。二哥当时对他对自己念那几句诗极度错愕的表情很是不悦,在回家路上他的私家车里又旁敲侧击地对他讲了很多。他说做生意并不都靠江湖术士油嘴滑舌坑蒙拐骗那套,真正的生意其实是一门艺术,世界上的艺术都是相通的……

“二哥今天安排的怎样?有水平吧?”

“二哥您啥时候学了那么多?了不起!”

“你以为你二哥名字后边那成亿的数字是你做的数学作业题哪!那得靠真本事!你别以为你二哥今天的表现是沽名钓誉附庸风雅,我这几年做生意,可知道知识的重要性了,我一直努力学习来着,我读了好几个经济经营管理方面的大学证书,还考取了几个这方面的外国大学的硕士或博士学位哪。”

“有时候工作时知识不够用了,我就后悔啊!早干啥了,不好好学习,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所以我特别喜欢有知识的人,特别爱和他们做朋友。”

距离七月一号还有两天吧,似乎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结果,他该彻彻底底放松一下了。那件一直藏在心底的秘密却又在心里不断放大,直到占满了他的心房,让他寝食不安。高考一结束,洋洋就消失了,电话打不通,微信、QQ不回复。那是个富人家的女孩,漂亮聪明,更有些天真无邪幽默可爱。最主要的是对他一往情深,俩人到了难离难分的地步。那时候,他被某种冲动驱使着,要去见洋洋一面。洋洋的家在城北郊区龙腾小区,那儿有全县最高的楼房,十九层住宅楼。那儿楼房很多,住户多是当地成名企业家。走进小区就像走进一片森林里,都有些头晕目眩。他每次去那儿都得按楼房侧面的编号寻找洋洋家。小区建筑豪华,行人道上铺着光滑的地砖,还有宽阔的车道。小区正面空地上有假山怪石流泉,楼与楼之间及道路两旁建有大理石花池子、植被、草坪……四周有国槐、黄杨、石楠、垂柳、青桐等名贵花草树木点缀。小区最大的特点就是整洁卫生,简直像一个纤尘不染高贵典雅的人。那次,他和洋洋爬上最高的楼顶,洋洋问他:“在楼顶看天和在地面看天有啥不一样的感觉?”他说:“没啥不一样的感觉啊!”洋洋说:“那就是楼还不算高,坐在飞机上,可以感觉到白云在身边飘。”洋洋还谈起了阿联酋的迪拜摩天旋转大楼。天到底多高哪?他看着洋洋漂亮的黑眼珠,充满疑惑和憧憬,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他进入了一种空乏的想象之中,天的高度是不能用尺码来丈量的啊!某个时刻,他似乎被洋洋的声音唤醒了。那时候,洋洋的声音很悦耳很有魅力。那天下午,他来到洋洋家门前,按响门铃,她家那位素净的阿姨开门贤淑有礼地告诉他,洋洋跟她爸出国了,是坐飞机去的。讲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阿姨微笑着,眼睛亮了一亮,重重地瞅了他一眼。

今天晚上七点多,正是《新闻联播》时间,洋洋在打电话呼他。那时候他刚走到自家门口。“微信有留言,我回家了。”那一刻,他感到一种洪水决堤般的激动惊喜。他边心急如焚打开手机微信,边躲避着家里人目光老鼠样躲躲闪闪往自己卧室里去。他匆匆忙忙打开卧室门,进屋,转身插上卧室门,杵在房子中央仔细阅读洋洋的微信留言。“对不起,这些日子,我跟爸出国了,爸爸嫌我学习累,专门带我出去散心的。”“爸爸带我去了英国,他想让我去外国读大学。”“祝贺你啊,考了名牌一本。”“你也应该祝贺我吧,我考了六百四十二分。”听到她的考分,他愕然了,她整整比自己多了二十多分。他还记得在学校的时候,从高二到高三,每次期中期末考,再到毕业后总复习的高考模拟考试,他都稳稳占在班级前三名,洋洋每次都是稳稳班级十到十三名。“奇怪吗?其实一点也不奇怪。高三最后半年,爸爸高价给我请了名师家教,每逢节假日他都在家给我一对一辅导,他担保我能考六百七十分以上的。”“就是高考最后一个月里,爸爸还特意给我请了一位外国专家,哎!怎么说呢?那位专家专门研究我國每年高考命题……我这样告诉你,就是让你不要以为我多神秘。”

“你去我家找过我吧?谢谢了!你的诚心,我会记一辈子的!你是我高中时代的英雄啊!我会把你当作我高中时代的恋人。”

“可是,这次出国,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我明白了许多。恋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它关系一个人一辈子的幸福。我知道你喜欢知识,喜欢一个人坐下来静静研究学问,正如爸爸的秘书预言的,你以后或者会做个大教授,或者会做个科学工作者,你会前途无量的。我呢?我考大学可不是为了出人头地,我喜欢飞,喜欢冒险,喜欢赌,我血管里流淌着爸爸的血,我喜欢和爸爸一样飞得很高,我不怕被摔得粉碎,我喜欢在失败和成功的波峰浪谷追求生命的意义。”

“我爸爸是个企业家,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们可不是那种锱铢必较敛财聚富的守财奴,也不是那种四处钻营招摇过市的小地主。我爸是实干家,他挣了钱除了不断扩大再生产,就是帮助有困难的人或者捐献给国家的福利事业……”

“爸爸希望我出国留学,我已经考上了一所外国颇有名气的大学,那所大学的费用很高,一般家庭的考生是读不起的。再见吧!老同学,我会记着你的。也许,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们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如此,他已经无话可说……那一刻,他对她的话坚信不疑。他只感到一种强烈的羞辱感,使他生不如死。他气冲牛斗,就像被人玩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竟然让一女孩子耍了,多大的屈辱啊!他想立马从微信把她删掉,可又被意识里的某种潜在的侥幸与不舍阻止住了。他就像失去了理智,恍恍惚惚空空荡荡。妈妈喊他吃晚饭,他觉得无脸见妈妈,无脸见任何人。

“我在二姨家吃过了。”他装作无事人似的搪塞妈妈。

他睡了一觉,那一觉大概有几千年那么长。他看见了范进,范进抱着他家老母鸡在野地里慢腾腾地走着,被他岳父胡屠夫臭骂了一顿,被骂得狗血喷头,然后他收到中举的消息,痰迷心窍,疯了,一派胡言,被胡屠夫一巴掌打醒……他就醒了,接着又迷糊过去了,他在做梦。梦里,雾,很多雾,轻纱似的雾,细雨似的雾,柔柔地、轻轻地,绕着山峦,绕着深山里的凉亭,绕着古道,他在古道上艰难地行走,走不动了,寸步难行,又在云雾里飞,一下子掉下来摔醒了……醒来的时候,感到自己特别乏力,特别空虚。不知道几点了,房间里很黑,啥也看不见,身子像绑了千斤坠,他很想知道现在几点了,可他懒得拿起手机看时间。他闭上眼睛,一种苟且偷生的屈辱感,像根绳索,紧紧绑缚着他的身体和意识。听见客厅里每天雷打不动有要好的邻居来串门,大家又开始谈论今年高考的事情。是对门四婶子的声音,她娘家村上刚刚逮了一个考高分的大学生。是她娘家同门叔叔辈上一个孩子,几年前高考考了县里的状元。那孩子读完大学考上公务员,干了几年工作竟变得不像样子了,这山望着那山高,贪污公款想下海做生意,让法院抓了,听说得判十几年。这下,什么都哗啦了!然后,是一阵鸦雀无声的沉默,接着是妈妈不悦的声音:“他四婶子,你渴吧,渴了我给你泡壶茶。”是啊!这种时候,他也觉得四婶子讲那样的事情太扎耳朵,他刚考上一所好大学,亲朋好友个个都来道贺祝福,一家人正在高兴劲儿上。四婶子好像听出妈妈的不高兴,就岔开话题,说些别的。一会儿,前庄的大姨,像出了大事似的来他家呜呜大哭。“啥事啊?他姨。”他妈慢声慢语地问询道。大姨说:“我都快七十岁了,一天到晚帮儿子女儿看孩子。两家俩孩子,都三岁多一点,他爷爷个老浑蛋,在外边给人看大门,今天下午忽然回家说想吃饺子,非让我包饺子吃,我这腾不出手给他包,他就骂我,骂起来就没完,还要给我打离婚。啊……我的苦命呀!”“我说他姨啊,你也别哭了,让我说你就安心看你的孩子,他看他的大门,他欺负你做什么?等哪天看见他,我得好好和他理论理论,你干嘛欺负我大姐。”

听见妈妈的话,似乎间接提醒了他什么,竟使他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不是吗?姨夫做他的门卫,大姨看她的孩子,各人管各人的工作,你管他骂什么人生什么气干嘛。他骂他的,生他的气,反正咱没错。见他生邪气你就出来躲着,惹不起咱还躲不起?也是吧,你做你的富人,咱做咱的平民,就像两个轨道的星星,天定的没有交集,干嘛为了不可能的交集自寻烦恼。

接着,只听见客厅里几个大人高一声低一声说着家长里短,又开始了绵绵无尽的家务话题。他听不见他们具体讲些什么了,慢慢地,他的心沉入了另外一些事情里。不知不觉,他又睡着了,在梦里,他又回到高三艰苦乏味的学习生活中去了。在那些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的日子里,多亏洋洋经常和他在微信上聊天,约他一起出去散心,是洋洋照亮了那段黯淡孤独的日子。醒来的时候,看看手机,十点多了,客厅已经熄灯了,爸妈似乎都睡了。他觉得浑身不舒服。这时候,他记起了一篇小说里的一句话,爱情就像毒品,沾上它,就很难戒掉。想起这句话,他似乎心里又升起了某种希望,他又开始考虑伺机找个理由说服自己,也说服洋洋,切莫丢掉那份感情。

午夜零点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他喜出望外的事,洋洋给他发来了微信消息。“我,洋洋,临时还不想出国留学,因为我的基础知识还略显薄弱,我想先在国内读大学,然后……我正试图说服爸爸。”

我想和你去红房子咖啡屋,我想和你去城南小树林散步,我还想……可是,我不想因为感情影响了学习,我想做个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我心里好矛盾啊!

你是发给我的吗?

他陷入了静默……

作者简介:张振玉,笔名张雨。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临沂市王羲之研究会会员,费县作家协会会员。喜欢诗歌、散文、小说创作。2011年开始在中国作家网、中国诗歌网、起点文学网、纵横文学网,以及《四川人文》《作家报》《诗中国》《中国诗》《齐鲁诗歌》《参花》《唐山文学》《齐鲁文学》《时代青年·视点》《北方文学》《青年文学家》《时代文学》等各大网站和报刊发表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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