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2019-09-10 07:22苏艳玲
都市 2019年7期
关键词:雅丽红叶

苏艳玲

1

话题突然跳到那个叫安定的小村子之前,她们灵巧的舌头正兴奋地游弋。从单位内退的头一年里,每隔两月,她们要郑重其事地聚一回。说起来,也都五十上下,半老徐娘了,每次聚会,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容光焕发,举手投足都是风情,美颜相机嚓嚓乱闪,被定格的美目顾盼生辉,哪里像是死鱼眼睛?但雅丽那次例外,盛妆之下,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引发雨馨一阵夸张的大呼小叫。

雨馨内退前是质检员,以心细眼尖而名声在外,她检查仪表般盯着雅丽的脸提醒,亲,该保养啦。雅丽不喜欢被这样注视,眼神虚虚掠过雨馨的发际线,沮丧地实话实说,都怪大刘,呼噜打得那个响啊,搅得我整夜整夜没法睡。嘴巴同时大张,很配合地完成了一个饱满的呵欠。雨馨眯起好看的丹凤眼,仪态万方地抿了口卡布奇诺,似笑非笑,你们还睡一张床?雅丽吃惊地看雨馨,你们分居了?雨馨眼梢往高抬了抬,说多难听,分居。我们是,分开了。分开。我,胡学文,还有丫头,一人一间房,这样,谁都不会吵着谁。雨馨是左撇子,左手有三只戒指在熠熠闪光。

雅丽瞬间大脑短路,分开和分居不一样吗?不睡一张床那还叫夫妻吗?时间久了不影响夫妻感情啊?她和大刘结婚二十多年,除其中某个偶尔出差,似乎从没在床上分开过。雨馨眼梢继续往高抬,out了不是?那是我们的父母辈,家小得像鸽子窝,硬件跟不上,想有点自我空间纯属痴人说梦。王工附和,就是,就是,奶茶刘若英和老公也分房睡,夫妻感情好着呢。我给你们分享一篇文章啊。王工低了头,指尖勤奋地滑动手机屏。王工乔迁新居后夫妻分房睡,加上雨馨,如果把寡居的贺工也统计在内,居然三比二领先,雅丽被这个比例惊着了。

那想爱爱了咋办?贺工直着眼睛问。这也算问题吗?雨馨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丝软绵绵的笑,其他女人跟着泄洪般酣畅淋漓地大笑。唯独贺工没笑。她苦着脸对王工说,奶茶是女神,我们没法比的。又忧郁地瞅向雨馨,胡学文长得排场又有钱,你可得看紧点。雨馨粉脸一沉,说真有人喜欢胡学文,那是他有魅力,我当初眼光好。再说啦,房间那么多,空着也是空着。她不看贺工,贺工脸却嘭地变得通红。贺工住单位六十平米的老式板楼,老公瘫痪在床多年,把家底儿掏个精光才恋恋不舍地撒手人寰。

我倒有个治失眠的好法子,张工笑容可掬地面向雅丽,你在农村不是有养老房吗?既然你和大刘双双退休,回归大自然多好,青山绿水才是最好的安眠药。对呀,贺工掐着张工的话尾巴抒情,我一直梦想在农村有套自己的房子,面朝小河,春暖花开。可惜,我与我追逐的梦总是擦肩而过。雨馨优雅地翘起兰花指,笑得颇不以为然,农村真那么好吗?世外桃源?田园牧歌?我感觉正相反,脏,穷,落后,空气里充满牲畜的粪便味儿,种种的不方便,换作是我,不出三天准疯掉。我敢打赌,雅丽也一样。

四双眼睛齐刷刷向雅丽聚焦,雅丽必须表态了。你们又不是不了解大刘,即便我想回,他也未必。他整个儿一工作狂,哪闲得下来啊。说完,辅以无可奈何的一声长叹。五年前,他们把老家安定村的旧居拆掉,翻盖了二层小楼,打算退休后回村里养老。可真的退了,不止她,大刘也没再提起,像压根儿没这回事。当然,还要经过一段纠结的日子,雅丽才肯承认,她是多么的害怕和大刘一起叶落归根。

管他在城市还是农村,我们这年龄了,贪财怕死不瞌睡,咋舒服就咋来,别委屈了自己就好。张工笑盈盈将话题又调转了方向。她的感慨立刻得到呼应。就是,就是,孔子说,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咱们比孔子开悟更早,五十,不,四十,四十从心所欲,偶尔也逾回矩。哈哈,哈哈,哈哈!干杯,干杯,干杯!她们嘻嘻哈哈,叽叽喳喳,气氛重又轻松愉悦。

就在聚会后第二天,大刘将睡眠时间主动推后,等雅丽睡了才上床,他立志要像保护生态环境一样呵护她千疮百孔的睡眠。当雅丽躺在床上向客厅张望,大刘抱着手机难舍难分的背影塞入她眼帘,后脑正中那块三角形的不毛之地,飘浮在白花花的灯光里,触目惊心。又过了一个月,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当她再次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之后,给大刘发去了一条微信:要不,我们也分房睡?

2

雅丽四十七岁的秋天从单位内退,四个月后,大刘退居二线。完全是意料中的事,年龄到站了么。每个人,不管在单位里曾经多么的不可或缺,都会面临曲终人散的一天。可雅丽还是怅然若失。这一天来得实在太快了。他和她,同时从过去的大忙人沦落为闲人两枚了?她和他,真的那么老了?老到被时光无情遗弃,老到该为人生的后半场做准备了?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大刘本可以晚几年退休的。他任总经理多年,而公司因为改制,不稳定因素正空前活跃。集团老总找大刘谈话,希望他发扬风格,再奉献几年,一鼓作气干到六十岁。可大刘态度坚决:咱还按政策走,给年轻人腾位子吧。雅丽揣测,或许大刘另有打算?她不信他从此可以心无旁骛地退隐江湖。有某家私企已闻风而动,邀请大刘出任董事长,但,出乎她意料,大刘同样毫不犹豫地谢绝了。直到这时雅丽才惊觉,大刘二十多年里叠加给她的所有印记,只余一个陈旧稀薄的壳。

失眠就從那时候起缠上了雅丽。最初,只是带着走亲戚般的随意,偶尔露脸刷下存在感,之后,越来越频,堂而皇之盘踞她枕畔,牵扯她疲惫不堪的神经,将她沉重的大脑搅成浑浊的湖泊。她怪单位,怪自己,最后,怪到了大刘头上。大刘甚为不满。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有意思吗?荣格说,每个人都有两次生命,四十岁以前为别人而活,四十岁以后的人生,才是活给自己的。我多大了?马上耳顺之年了。你呢,也快知天命了。忙活几十年,总算可以享受生活了,钱不少拿,寻着受累挨骂,有病啊!大刘从此常把“有病啊”挂嘴上,好像病不找他,他也要自个儿寻上门去。

公司为大刘保留了办公室,但从七楼中心搬到了八楼西北角。大刘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个人物品打包回家,顺手把钥匙交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无需任何过渡,大刘将生活自动切换到养老模式。清晨六点,准时起床,灌一大杯凉白开,到楼下花园打太极;吃罢早饭,上街散步,或者泡文化馆;午餐后,读报,小憩一小时,然后读书,练习书法。大刘计划有生之年写一本回忆录,书桌很快被成摞的书籍占据。晚上,《焦点访谈》片尾音乐刚落,大刘条件反射般向小区广场集中,混在人堆里看人家扭秧歌、唱红歌。从广场蹓跶回家,通常看手机或电视新闻,十一点,准时就寝。周末大刘则全副武装,和驴友一起徒步,趁休息的间隙,发些照片给雅丽,色彩明艳的户外服映衬黑得发亮的脸,像PS过的又假又滑稽。

雅丽简直要羡慕嫉妒恨了。与大刘正相反,她几乎足不出户,不期而至的失眠让她抓狂,也让她对许多事情失去了兴趣。要么迟迟难入睡,要么凌晨两三点,她会莫名其妙地惊醒,无数小念头接踵而至,蚕食她支离破碎的梦境。可是,大刘居然睡那么香!在漫长幽深,令她愤怒令她悲哀以至绝望的夜晚,大刘的呼噜声排山倒海般汹涌,将她呼啦啦卷起,又沉甸甸地甩落。她恨不能把他踢门外去,最终,只是气鼓鼓躲进了客房。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她又躺回到他身边。说到底,那里是她的地盘,她主动撤退,难保别的身体不趁虚而入。

看她日复一日地憔悴下去,大刘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大刘说,“先睡心,后睡眼”,你症结在于思虑太多。大概,他觉得这话和会议报告一样大而无当,于是大而化小,从宏观走向具体,说我打呼噜的时候,你不妨推我下,我换个姿势就好。可是,没用。她用力搡他,或用脚踢他,他不过咂巴咂巴嘴,身体很不情愿地扭动几下,很快,又调整到更加舒服的酣睡状态。

大刘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说你该找点事情做。不是找什么工作,你这年龄,没单位肯施舍你份工作。你应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唱歌、跳广场舞什么的,只要不养狗就行,我讨厌养狗的女人。生活充实起来,失眠自然不治而愈。对了,你喜欢做什么?四目交叠,雅丽陷入茫然状态。她喜欢做什么?好像,从来没有。怎么没有?你不是喜欢过那什么音乐吗?吵得人头都要炸开的那种音乐。大刘挥舞手臂,在空气中生硬地比划。

大刘眼里的讥诮提醒了雅丽。那时她还是大三学生,在一次同乡聚会上,认识了邻县的大刘。之前她参加学校的音乐社团,不可救药地迷上了摇滚,黑豹、唐朝,还有崔健、张楚、郑钧,来者不拒,听得如痴如狂。可她遇到了大刘。大刘不喜欢摇滚,不止摇滚,所有的流行音乐,他一概无感。她有一只SONY随身听,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磁带,大刘像打量怪物一样打量它们,奇怪她如此安静的人怎么会喜欢如此吵吵闹闹的音乐。刚刚火苗般燃烧起来的对摇滚的兴趣就这样戛然而止,雅丽当时倒也并没有忍痛割爱般的痛楚。

雅丽想起朋友圈里疯传的一张照片,窦唯面无表情地坐在地铁里,老态尽显,自语道,窦唯也老了。大刘一脸警惕地问,窦唯是谁?雅丽怔了怔,笑到了嘴邊,又溜了回去。大刘当年也曾这样问她,茫然警惕的表情亦如当年。大她十岁的大刘,早她八年毕业,当她满脸青涩不知路在何方的时候,大刘在单位里已经站稳了脚跟。那时她心心念念都是诗与远方,压根儿没想过找同乡做恋人,可大刘的成熟稳重甚至蛮横霸道,比诗与远方更真实更有穿透力。他让她崇拜,让她感到安全踏实。接下来,她大学毕业,大刘帮她联系到省城的变压器厂,那时厂子还兴旺,没丝毫衰亡迹象。再接下来,成家,生育,陪儿子长大,她按部就班,平滑顺畅如一根丝线。

大刘永远不会记住窦唯是谁,当然,这不重要。于是她绕开窦唯,说我觉得,我还是像雨馨一样,找份工作比较好。你就那么喜欢工作吗?和你生活二十多年了,我怎么从没觉得?讥诮再度嵌入大刘眼里,雅丽沉默了。

一周前,雨馨约她喝咖啡。大刘原先的公司面向社会公开招聘销售内勤,要求年龄三十五岁以下,条件特别优秀者可适当放宽。雨馨想请大刘帮忙。她从不叫大刘而称呼老刘,雅丽对此早习以为常。雅丽想拒绝,可雨馨突然眼神忧戚地说,我离婚了,需要多份收入养孩子。再说,我也没法待家里,人忙起来,烦恼就会少一些。

雅丽惊讶得张大了嘴。雨馨没等她唏嘘感叹,幽幽说道,果然被贺工说中了,胡学文那小子,早就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也许贺工早发现了蛛丝马迹,只是秘而不宣,看我蒙在鼓里,她幸灾乐祸。

雅丽替贺工辩解,说她只是有点缺心眼,人并不坏。雨馨嘴角歪了歪,心不在焉地端起杯子晃了晃,金黄的蜂蜜柚子茶跳起来,溅到桌面上。雅丽顿了顿,说你其实可以冷静下,通常这种情况,两人激情期过去,他自己就会回来的。雨馨笑得格外落寞,我何尝不也这样想。人到中年,懒得伤筋动骨了,但丫头那关过不去,她认为她爸爸背叛了我们,再也容不得他回家。丫头今年高考,为了她的前途,我只好速战速决,离了。

雅丽又是一惊,为孩子高考而火速离婚的夫妻,她还是头次遇到。她硬着头皮找大刘。果然,大刘一口拒绝。他不喜欢雨馨,嫌她刻薄又娇气。雅丽淡然一笑,说你坚持原则是假,怕过去的下属不给面子才是真吧?大刘瞪她一眼,说别和我玩激将法,我讨厌被人牵着鼻子走。当晚,大刘还是打了招呼。新任一把手老领导长老领导短地满口应承。大刘躺在客房床上,微信给雅丽发去了消息。此时他们分房睡已两月,偶尔亲热,之后,像疲惫的狗,各回各的窝。雅丽的失眠似乎在缓慢好转。大刘说,早知如此,我们该早点分房。一个人睡,其实也蛮自在。雅丽扔给大刘一个怨怼与愤懑交缠的眼神,说我让你不自在了?大刘嘿嘿乐几声,算作回应。

3

雅丽和大刘一样,开始六点起床。她设定好闹钟,大刘还是准时来叩门。她和大刘夫唱妇随地去楼下锻炼,大刘挥舞太极剑的时候,她就在花园里走路。在电梯里,没人时,大刘会一把擒牢她的手,用结实有力的手指,磨蹭她大拇指,她素来怕痒,孩子般笑作一团。这样的时光令她陶醉。有多少年,他们没这样比翼齐飞了?大刘围着工作转,她围着儿子转,儿子围着功课转,每个人都像急速旋转的陀螺无休无止。至于家务,大刘从不染指。婆婆教导唯一的儿子,男人不可以进厨房。大刘谨遵母训,从厨房引申开来,扫地洗衣之类家务杂事,统统扔给雅丽。雅丽像海绵吸收水分一样,将大小活儿包揽于一身。大刘为公司发展焦头烂额,她则为三餐搭配绞尽脑汁。搁过去,儿子看到一碗粥,一颗水煮蛋,一小碟青菜,两只乒乓球似的水煎包,早抗议了———“你们这是虐待祖国的未来啊”。一年前儿子到英国读大学,他们耳根子总算清静了,一口稀饭就一口青菜,似乎更熨帖正慢慢萎缩的胃口。不久雅丽又报了一个古筝班,她上午练琴,弹完琴,然后买菜,把饭做好,大刘也散步回来了,比时钟还精准。

转眼夏末秋初,又到聚会时间,这回轮雅丽做东。她提前一周便在群里张罗,却只有贺工弱弱地响应。王工寄情山水,张工伺候骨折住院的婆婆,雨馨忙着适应新工作,她私信雅丽的理由则是:不想看贺工那张寡妇脸。雅丽提议,咱这次换个方式吧,不去餐馆了,看电影行不?贺工连发三个熊抱,说雅丽你太走心了,我很多年没进电影院了。想当年我也是“追星族”一枚呢。见面时,贺工呆立大厅中央,东张西望,脸皱成了新疆纸皮核桃,说最后一次看电影,还是和我家那口子。那时的影院,不像现在这么吵,也没这么亮。贺工攥紧了雅丽的胳膊,说我头有点晕,真怕摔倒。我们这年龄,摔跤是很可怕的事情。我家他就是不小心跌倒在自家地板上,后来再起不来了。雅丽顿感后背有凉风嗖嗖刮过,身体冷不丁抖了抖。

她们选了正热映的《战狼2》。电影散场,贺工心情明显好转,张口闭口都是冷锋。影院右手有间米线店,两人猫进去,要了两大碗酸辣粉、两只锅魁,就着呼哧呼哧的冷气,吃得热汗淋漓。搁下筷子时,贺工又想起死去的老公,说要是他知道我吃这东西,准要骂我馋嘴猫,他不许我吃垃圾食品的。她嘴角深情款款地下垂,像要把滑入肠胃的粉条一根根揪出来向亡夫忏悔。雅丽抹着嘴巴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不和贺工单独行动了。

一个周日的下午,雨馨主动约了雅丽,多云天气,只她和她,还是上次的咖啡馆,上次的角落。雨馨明显消瘦,新烫的头发裹着巴掌似的小脸,左手只戴一枚红宝石白金戒指。雨馨送她一条真丝披肩,送大刘一件翡翠挂件,说是出差时顺道买的。雅丽把披肩搭脖子上,指尖游走的温暖告诉她,价格不菲,便嗔道,这么慷慨,赚大钱了?雨馨莞尔,还没,不过,正朝着赚大钱的阳关大道狂飙猛进。雅丽笑了,一个销售内勤,挣几个钱啊!我不做内勤了,现在是上海办事处经理,负责整个华东市场。雅丽眼睛睁圆了,就你?小瞧人了不是?雨馨眼梢高高吊起,实际情况是,公司指标定得太高,没人敢自告奋勇背水一战,除了我。为了人民币,我会拼命的。再说,我不能给你和老刘丢脸。雅丽摇头,我和大刘无所谓的。关键是你,钱要赚,也别把自己累垮。雨馨耸耸肩,我呢,是没退路了,一切得重新开始。丫头考到上海的大学,我正好近水楼台公私兼顾,顺便,给她树个榜样。面对生活的迎头痛击,老妈表现得如此百折不挠。

雅丽眼窝子一热,说听起来像励志教材,这不是你的风格。雨馨咕咚吞下一杯咖啡,眼眸突然空了,因为空而深邃。她说雅丽,你有没这样的岁月蹉跎之感,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人到中年,来路已看不到,再往前,死亡倒计时,再不折腾,很快就老了。雅丽的心像被拧了一把,差点掉下泪来。谁说不是?人到中年万事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她长长吁一口气,说不下去了,雨馨也不再说话。桔红的灯光自头顶倾泻而下,在雨馨的红宝石戒指上旖旎,映雪红梅般妖娆。雅丽躲开那绚丽的红,扭头看窗外。时令已过中秋,依然有穿着雪纺长裙的年轻女子风情万种地招搖过市,一阵风过,裙摆摇曳生姿。

雨馨又叫了杯焦糖玛奇朵。今天上午,胡学文来找我了,想复婚。雅丽愤然,兜一大圈,他大概才明白,夫妻还是原配的好。雨馨若有所思地摇头,话虽如此说,两个人毕竟有了裂痕,再怎样弥补,也回不到从前了。丫头呢,也还是不肯原谅他。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前世情人,可这父女俩,仇人似的。雅丽劝道,别担心女儿,她很快会长大,会爱上别人,离开你。关键是你,你自己怎么想。雨馨反问,换作是你,会接受一个出轨的丈夫吗?雅丽没料到雨馨会这样直截了当地发问,手和眼睛同时窘住。雨馨显然并不期待她回答,转动手里的咖啡杯,径自往下说。一直以来,我们的婚姻,都被身边人羡慕。老刘事业有成,胡学文呢,生意做得不算很大,但也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谁想得到,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胡学文有天晚上突然和我说,年轻漂亮的女下属喜欢上了他。人到中年,感觉光阴匆促,老之将至,他黯淡无光的生命蓦然被照亮,他像重新活过来一样。其实那女人漂亮个屁啊,比我年轻几岁罢了,眉毛是纹的,双眼皮是割的,脸上打了十八层粉白得像女鬼。雨馨哽咽了,撂下咖啡杯,把脸埋进掌心里。想当初,胡学文做生意的启动资金还是我父母给的,那时候我们一穷二白,他再苦再难我没嫌弃过他。

那天雅丽踩着迷离的夜色回家,大刘还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看见她,脸唰的拉下老长。几点了?这么晚才回家!我肚子都快饿瘪了。你听,叫得像擂鼓。她没理睬大刘,瞅一眼厨房,宁静整洁,和她离开时一样。电视画面在飞快切换,嘉宾侃侃而谈眉飞色舞,委屈突如其来,从心底蹿上脑门,她冲大刘吼道,你自己也有两只手,就不能学着做饭啊?哪怕熬点稀饭也行。没有我,你就饿死吗?眼泪跟着叭嗒叭嗒坠落,大理石地板光洁如明镜,映出她扭曲的丑陋的脸。她以为大刘会拍案而起,会怒不可遏。他们结婚二十四年,她从没这样冲大刘撒泼。但是大刘慢腾腾站了起来,攥着遥控器的手木偶般支楞着。丽丽,你告诉我,稀饭怎么熬?大刘的声音又沙哑又胆怯,像做错事的孩子在母亲面前可怜巴巴地做检讨。

4

大刘用一天时间学会了熬小米稀饭,又耗掉整整一周,学会了青椒炒土豆丝,雅丽鼓励他再接再厉,大刘却义正辞严地闹罢工。他跳出厨房,说君子远庖厨。雅丽挥舞着锅铲抗议,难道我是小人不成?大刘嬉皮笑脸,你不是小人,是女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着摆出好男不和女斗的架势,闪身进了书房,直到饭菜上桌,才意兴阑珊地踱步而出。雅丽气得翻白眼,大刘只当没看见。

供暖之后,空气质量下降,大刘户外活动时间骤减,他已经厌倦了走街串巷呼吸汽车排泄的尾气。他们更久地厮守在一个屋檐下,然而,各忙各的,交流越来越少,屋里安静如空荡荡的盒子。雅丽怕这静,怕极了,她开始编织种种借口,频繁往屋外跑。其实多数时候,她只是在商场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累到腿脚抽筋,再两手空空地倦鸟归巢。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饭吃到一半,《新闻联播》正有条不紊地接近尾声。大刘突然声如洪钟地提议,开春我们回老家怎么样?你养花,我种菜,每天呼吸新鲜空气,吃自己种的新鲜蔬菜。雅丽像被烫了似的一惊,慌忙躲过大刘期待的眼神。她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见她沉默不语,大刘脸色晴转多云,当初你不也同意了的吗?

没错。当初小楼竣工,他们曾站在二楼露台上,兴致勃勃地憧憬。那段时间,她心力交瘁,儿子升入高中,她竞聘办公室主任,却没笑到最后。背后原因不久被揭开:单位老总有求于大刘,但大刘委婉地拒绝了,于是她唾手可得的机会,便在两个男人的谈笑风生中灰飞烟灭。她没抱怨大刘,他单枪匹马闯出一片天地来不容易,她打心眼里也没觉得中层职位于她的人生不可或缺,可还是有深切的挫败之感,特想找个没人的角落躲起来。现在,机会姗姗来迟。可她,犹豫了。她真的可以卸甲归田了?像货真价实的农妇那样,安然自得地打发余生?

拒绝回乡的理由不少:村里卫生条件太差了,位置太闭塞了,空气也不见得比省城好多少,村外小河携带着附近工厂排出的污水恶臭扑鼻,等等,等等。可大刘言之凿凿: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么多年,我一直忙事业,没机会尽孝,如今有时间了,不能再等了。在这条理由面前,她所有的理由都只能沦为借口。

雅丽微信雨馨,雨馨还在加班做PPT。雨馨出主意,要不,你也找份工作做?雅丽苦笑,如果你是老板,肯把工作施舍给一个五十岁大妈吗?雨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别埋汰自己了,看看我你就知道,你能行的。雅丽得到鼓励,背着大刘,在网上搜索。适合她这个年龄的,只有保洁或者超市导购之类,面试过两次,她像泄掉气的皮球,蔫了。

冬去春回,雅丽开始做回乡的准备,她郁结的心思像冰雪在逐渐变暖的空气里消融。她安慰自己,那么多比自己年轻比自己能耐的白骨精都辞掉大城市高薪,争先恐后扎根农村呢,她现在回乡,岂不是天时地利人和?奇怪的是大刘,只字不再提回乡之事,似乎忘了,每天散步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书房。几次或明或暗的提示后,大刘大手一摆,说再等等吧,不急。

雅丽满腹狐疑。她收拾书房,发现了一些书,先是《孝经》《太上感应篇》,再往下翻,《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净土圣贤录》,看得云里雾里。大刘的魂不守舍,原来并非与某个假想的女人有关,而是这些,她读不懂的书。

大刘还交上了新朋友,一个退休的大学教授,头发蓬松如鸟巢,每天在小区花园里挥舞一杆硕大的毛笔,蘸着自来水龙飞凤舞。大刘告诉雅丽,他首先被教授的狂草迷得一塌糊涂,继而被教授的博学与出尘的气质折服。雅丽没觉得教授出尘,她讨厌胡子拉碴、邋遢得像丐帮帮主一样的男人,可她无法阻止大刘。教授有个传统文化学习群,把大刘也拉了进去。大刘跟着教授的指点,小学生一样每日虔诚地诵读。

雅丽忧心忡忡。大刘笑她杞人忧天,说这些不过和佛学沾点边而已,比如王凤仪老善人,只是开悟者,随大家情况讲法,教导人们向善,孝敬父母。果真学佛,要专程到寺院里请教师父,师父会因人而异,给予不同的方法。我只是对传统文化感兴趣,又没打算皈依佛门。再说,我虽然退了,还是党员,有纪律管着呢。

雅丽和儿子视频时倾诉。儿子笑眯眯作洗耳恭听状,趁她换气的工夫,将话题拦腰截断,说妈我也在学佛,你信不?雅丽心脏剧烈一荡,说儿子你没事吧?是不是国外学习压力太大?儿子大笑,说云淡风轻、浑不着意有什么不好。世间百态都有规律,人间万象皆有定数,妈你得学会放下,顺其自然。雅丽更加忐忑不安,想再叮嘱儿子几句,对方已挂掉。再拨,无人接听。

三月过去一半时,大刘几个朋友邀约,他们自驾云南,玩了半个月。兴味盎然地返程时,已近清明,顺道回老家祭祖。婆婆却不在家里,三天前头晕摔倒在厕所,抢救过来后,还躺在县医院里打点滴。妹妹红叶说,幸亏发现得及时,我就没打扰你们。你们跑那么远的地方。大刘眼圈立刻就红了。

五天后婆婆出院。大刘突然宣布,丽丽你回家走一趟吧,把生活用品带过来,我就不回去了。雅丽诧异道,你意思是,我们现在就搬回村里住?大刘不满地横她一眼,你不是早做准备了吗?“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现在回来,我们还赶得上种菜。雅丽没再说话,这时候,她说什么都显多余。她能感觉得到婆婆和红叶的目光在她身上藤蔓似的缠绕,尽管她埋着头,她们一直不说话,像院子里的泥土一样长久地缄默着。

红叶送雅丽出来,默然立在街门外,看她发动车子,车屁股喷出的气体将她整个儿罩了进去,像只硕大的蚕蛹。红叶老公长年在广州打工,一儿一女也在外地打工,她一个人无聊,便常住娘家。红叶双臂交叠胸前,怕冷的样子。雅丽见她穿红色连衣裙,裙摆长及脚踝,是时下流行的禅服,想起雨馨,这样的衣服,配雨馨高挑修长的身材似乎更完美,而红叶矮胖。直到雅丽在巷子尽头拐弯,从后视镜里看,红叶还伫立原处,像红灯笼在屋檐下没头没脑地晃荡。

5

雅丽再回乡是一周之后。大刘嫌她拖泥带水。她没向大刘透露,她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当然大刘也无意过问,他的兴趣已经转移到了种菜上。他是那种做任何事都特别投入用心的人。

聚会在雾月山庄,发起人是沈一鸣。雅丽跟着沈一鸣发来的位置走,还是在山里迷了路。找到包间时,满桌人正翘首以待。男同学七嘴八舌地起哄,要罚酒三杯,酒杯跟着递过来。雅丽没扭捏,端起杯子就往嘴边送。对面,沈一鸣拎起水杯,咣咣朝转盘砸去,说别光围着美女转啊,咱长相寒碜就该受冷落么?滿桌人开怀大笑。

有人尖着嗓门提议,祝贺沈总新校址落成,事业兴旺节节高。雅丽才知道,沈一鸣创办的圆梦艺术学校,新校区已落成,与雾月山庄隔一条马路,秋季新学期即将入住。

雅丽差点醉倒。她开车来,本想躲酒,但沈一鸣说,大家只管喝就是,司机随叫随到,保证送你们安全到家。住山庄也行,我预订了房间。又有同学竖大拇指点赞,还是沈总想得周到。沈一鸣还想表现得更周到一点,索性离开座位,举着青花汾酒,转着桌子挨个儿斟酒。沈一鸣自己滴酒不沾,却总能让满桌人喝得云山雾罩不知今夕何夕。

转到雅丽身旁,沈一鸣说,刘夫人,要请假吗?雅丽讨厌他叫她刘夫人,笑嘻嘻把话题岔开,说酒逢同学千杯少,干了!她极爽快地仰脖,把一杯酒吞下。沈一鸣佯作惊讶,说瞧我们雅丽,真是女中豪杰!厉害!佩服!立刻又斟满。雅丽头晕乎乎的,有点惆怅。她不是爱热闹的人,然而回乡以后,生活将更加单调,聚会之类活动也将大而化小,小而化无。这样想着,她又把杯中酒咕咚咚喝干。沈一鸣续满酒,说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咱大老爷们可不能示弱,来来来,走一个,为我们狗日的中年,为我们的同窗情谊!

饭吃到月明星稀,他们又摇摇晃晃到KTV唱歌,当晚都住在了山庄。和雅丽同屋的女同学叫陈妍,两人躺在床上,叽里呱啦说了大半夜。

陈妍说,瞧沈一鸣那眼神,对你还有点旧情难忘呢。雅丽借着酒力否认,说哪有的事,哪有的事。其实沈一鸣给她写过情书,她正犹豫不决,大刘宿命般闯入她的生活。沈一鸣没有穷追不舍,掉头追求班里另一个女生,最终也没修成正果,毕业后回到老家长治,不久娶了位副市长的千金,再后来辞掉公职,创办学校,规模随着他的腰身不断膨胀。沈一鸣留给雅丽的回忆是复杂的难以名状的,尽管她并没喜欢过他,可他撤退得那么迅速那么干脆,还是让她多少有些失落。

第二天,天还没亮,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吠把雅丽吵醒,陈妍也醒了。她们无心恋床,潦草洗漱后,到楼下散步。山里春天来得迟缓,树还怕冷似的瑟缩着,沿湖边曲折的青石板路走两圈,她们不再冷得牙齿打颤。早饭时间还早,陈妍说,咱们去看看沈一鸣的学校如何,以后有亲戚孩子想上学,正好近水楼台。她们顺着山庄后门的石子路蜿蜒蛇行,在校门口,门卫将她们拦住,说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她们只好驻足张望,有工人在栽树,还有工人吊在玻璃幕墙外装修,场面热火朝天。陈妍感慨,沈一鸣这小子行啊,这学校,夏天肯定美得和花园一样。雅丽环顾四周,山峦起伏如屏障,有点小遗憾,说美则美矣,只是太偏僻。陈妍摇头,现在的孩子心浮气躁,在这种地方才安得下心学习呢。雅丽点头,倒也是。

早餐后,沈一鸣请同学们到校园参观,雅丽提前告退。她得在这天下午赶回老家,她还要买几件衣服,以匹配她即将开启的田园生活。她刚进商场,沈一鸣电话跟着到了。沈一鸣说,听说你闲下来了,我正缺一个宣传处长,有没兴趣做?雅丽握着电话的手颤了颤。沈一鸣没等她回答,继续往下说,九月份才开学,你有充足的时间考虑,什么时候想来了,来个电话就行。至于待遇,准保你满意。雅丽突然有些语无伦次,不是待遇问题,而是,而是,我能力有限。何况,我也老了,已经被逐出职业舞台了。沈一鸣大笑,有多老?没看新闻嘛,王石年过花甲还到国外游学,马哈蒂尔九十多岁了还竞选总统,董明珠说她六十五岁的人长了一颗二十五岁人的心脏……似乎有人在找沈一鸣,电话就此挂断。

雅丽有点怅惘,找张休息椅坐下,盯着琳琅满目的橱窗发怔,心想要是别人多好,可偏偏是沈一鸣,她不想和他走太近。

雅丽到家时已近黄昏,大刘正挥舞着铁锹专注地翻地。他头戴毛边破草帽,身上套一件手工编织的深茶色旧毛衣,裤腿挽到膝盖处,露出汗毛茁壮的小腿,脚下是一双军绿色的破胶鞋。改头换面的大刘,令雅丽笑岔了气。

笑过,倒杯水给大刘,大刘一饮而尽。雅丽瞅瞅脚下的黄土,再瞅瞅大刘,说看来你一点不懒。大刘嘿嘿憨笑,谁说我懒了?田要深耕,儿要亲生,咱可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

他们在柿树下席地而坐,夕阳绚烂安详,在山边缱绻。院里先前栽有十几棵梨枣树,大刘找人砍掉,只留墙角一棵柿树和一棵苹果树。大刘抬抬脚尖,指着新修的田垄说,这儿,我打算栽葡萄。他又指向远处,那里,你可以养花,种子我都买好了。村里缺水,早晚定时供水,大刘因此还打算打一口井,专用来浇地。

天色愈来愈深,眼前变得扑朔迷离亦真亦幻。雅丽想回屋了,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你好像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又回到了起点。大刘没挪窝,身体像长在了土里,脑门在夜幕的笼罩下反射着暗哑的光。人生本就是一场轮回么。陶渊明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过去我不理解,一所破园子有什么好留恋的,现在我咂摸出点味道来了。

他们不再分房睡。大刘振振有词,我们分房,妈会以为咱们闹别扭。妈八十二了,不能让她为我们提心吊胆。雅丽退而求其次,想住二楼,二楼有三间卧室,从主卧推门出去,是她喜欢的宽阔的露台。可大刘讨厌上楼,说睡个觉都要爬上爬下,有病啊。一楼也有三间卧室,婆婆一间,红叶一间,她和大刘住一间。入夜,大刘把雅丽拉进怀里,说还是搂着老婆睡觉更踏实。乡村的夜漆黑如墨,大刘的呼噜声很快将房间塞满,这声音令雅丽忍无可忍,她搬开大刘的手臂,抱起被子窝进客厅沙发里。第二天天刚破晓,她还在稀奇古怪的梦境里挣扎,婆婆把她摇醒了。你怎么睡沙发?你们吵架了?雅丽迷迷瞪瞪坐起,说不是,大刘呼噜打得太响了。打呼噜算啥?婆婆孩子似的噘了噘嘴,你死去的公公,那呼噜打得才叫响呢,我从没嫌过。

红叶和婆婆要去跳舞。红叶穿红色短款皮衣,阔腿牛仔裤,小白鞋,尺寸局促得让人脸红心跳。红叶发出邀请,嫂子也一起去吧,待家里多没意思。红叶大雅丽两岁,还是很礼貌地称呼她嫂子。雅丽想了想,换身衣服,尾随她们出了门。

村委会背后有座戏台,戏台前平展展一大片空地,据说过去曾是马厩,后来被改造成了广场。人还没到齐,她们先热身,一直等到六点,天已大亮,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唱了,人们才披着朝阳,步態懒散地聚集,黄豆似的散成一大片。曲子跟着欢快地响起,是《最炫民族风》,和省城里一模一样。红叶小跑着到队伍前领舞,雅丽不会跳,站到了最后。她环顾四周,清一色的老年人,脸上皱纹纵横交错,很是骇人。他们主动和她打招呼,她在记忆里努力搜索他们的名字,却无法对号入座。他们确认过身份,不再多话,跟着曲子活动僵硬的身体。雅丽目光局促地穿越他们,向前延伸,落在红叶饱满的激烈晃动的屁股上。

第二天雅丽不再去跳舞,说我还是在家做饭吧。没过多久,她便为自己的勤快暗自叫苦。大刘无肉不欢,而婆婆和红叶信佛,吃素,为满足不同胃口,她不得不更久地待在厨房里。自从她占领厨房,红叶知趣地选择了退出。

一个月熬过,雅丽气恼地发现,体重蹿升了五斤。她要减肥。大刘急了,别,你减肥,我种这么多菜给谁吃。红叶建议,嫂子你该出去走走,别成天窝家里。婆婆天气晴好时去戏台前晒太阳,红叶在两家小厂里兼做会计,然而雅丽没地方可去。大刘也很少出门。刚回村时,总有大小厂长寻上门来,目的明确,想让大刘帮着揽些业务,后来见大刘死心塌地要做菜农,便不再登门。红叶看她的眼神便贮满怜悯,说嫂子你不该啥事都听我哥的。村里但凡有点办法的人家,都跑大城市买房,再不济也要在县城里安家。只有老人还守着这些破宅子。话说回来,儿女也嫌弃他们,不想带他们走。你们回来,村里人风言风语,啥话都有。雅丽站在二楼露台上四顾,之前鹤立鸡群的优越感便荡然无存。她漂亮的小楼淹没在澎湃的绿与鳞次栉比的灰墙破瓦里,更像一座孤岛。心里憋闷,雅丽更不乐意出门了。

红叶爱美,雅丽回家时,给红叶买了几套新衣,可红叶嫌太素,她打开手机相册给雅丽展示,说我更喜欢颜色鲜艳的时装。照片里的红叶桃红柳绿,她似乎有很多条围巾,质地看起来并不好。雅丽一张张翻过,一张红叶和小伙子的合影,吸引了她。

红叶滚圆的食指贴上小伙子的脸,睫毛愉快地扑闪,他是同村的志勇,我小学和初中同学。帅吧?雅丽点头,可她不觉得志勇有多帅,她不喜欢眉目标致缺乏阳刚气质的男人。她隐约感到红叶看志勇的眼光缠绵得有点异常,但不想刨根问底,把手机还给红叶,说看来我也得淘几件亮气些的衣裳。紅叶兴致顿增,找出几个淘宝链接,发雅丽手机上。雅丽手指从屏幕飞快掠过,嘴里赞着,心里却想,打死我也不会穿成这样。

6

午餐后的时光恹恹欲睡,大刘雷打不动要读报,他把读报的习惯从省城带回了安定村,可往往读到一半便鼾声大作。雅丽通常要做家务,把自己整累点,晚上才睡得安稳。这天大刘显然被什么内容吸引住了,考官似的提问夹杂在报纸翻动的声音里,向她很结实地抛了过来:丽丽你说,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是什么时候?

还用说么,当然是童年。雅丽正蹲在地上对付一片污渍,头也不抬地答道。

错。大刘藏在报纸后面的脸像石头浮出水面,笑成一尊石佛。是现在,我们退休之后。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人生到了这个时候,就像秋天里的果园,瓜熟蒂落。大刘说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眯起来。雅丽抬头瞟他一眼,没作声,继续擦地板,手臂使得格外用力,汗珠从身体的每个毛孔里密密渗出。

雨馨来看雅丽那天,雅丽正在古筝教室里练摇指。她把古筝带回老家,安置在二楼卧室,随即发现,根本没法练琴。一曲弹奏未了,婆婆出现在楼梯口,一手捂心脏,一手夸张地拍打脑门,说我的心都快跳这里了。

雅丽不想半途而废,在县城报了古筝班,每周一次课,每月多付一百二十块钱,可以天天去练琴。雅丽因此可以每天理直气壮地离开家,与这座体格庞大的宅院短暂地告别。什么“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她越来越感到,这个家,这所房子,才更像一只笼子,一只牢固的、乏善可陈的,足以令她窒息的笼子。

雅丽在向日葵茶餐厅订了位子,之前红叶带她来过,说这是县城最有品位的餐馆。四壁分布着梵高画作,原木色桌椅朴拙典雅,雅丽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里,偶尔独自来小坐。然而雨馨嗤之以鼻,说这么多粗制滥造的梵高画作拼凑一起,简直要把人逼疯的节奏。

雅丽瞧着对面墙上的《向日葵》,情绪陡然间低落,说也许我真的要疯了。雨馨抢白道,我倒希望你真的疯一把呢。你的优点是,太正点,缺点呢,和优点一样。雅丽看雨馨着一身明黄色丝质连衣裙,亮银色细高跟鞋,深咖色太阳镜,时尚气息逼人,而自己则布衣、休闲鞋,简素如荒野里一段废弃的木头,心里酸涩泛滥。

雨馨刚刚跳槽到上海一家公司,任副总。雨馨离婚时分到两套房子,一大一小,她唯恐胡学文节外生枝,果断出手其中大套,这趟回来是办手续。雨馨一脸凛然之气,你们别骂我忘恩负义,这次跳槽,我是冲年薪去的。老刘他们公司的状况,你也知道,我不能吊一棵树上等死。

雅丽叹口气。大刘退二线后,拿百分之七十的年薪,因公司效益下滑,半年之后,降至百分之五十,而且开始拖欠。她曾想,大刘如果还在任,也许公司不会垮得如此迅速?

雨馨瞅着雅丽,说有件事,早想和你说,不知该不该开口。雅丽身体弓一样绷紧了,你不说我又要失眠了,我生物钟好不容易才调整过来。雨馨压低了声音,把鲜艳欲滴的红唇凑近雅丽的脸,说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你别当真。据说老刘当年为完成年度考核指标,曾指使财务科长虚报收入,他离任审计时才发现的。所以,他刚退下来,财务科长就被免职了。后来的继任者,再怎么折腾,也补不起当初的窟窿。

雅丽心里像投入一块巨石,整个人跟着不可挽回地下坠。她定定地看着雨馨,说不出一句话来,然而大脑却飞速转动。雨馨不会说谎的,尽管她多么希望这消息只是空穴来风。那么,大刘当初执意退休,就并非如他所说的那般磊落洒脱,要给年轻人腾位子。她深深吸一口气,身体木木地贴向椅背,脸顿时煞白。

雨馨吃惊道,雅丽你没事吧?你脸白得吓人。其实事情都过去了,我不该和你提这些的。雅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说谢谢你和我说这些。为了表示她真的心存感激,她向雨馨灿然一笑,说有些事情之前我总也想不通,现在终于明白了。

过去像书一样翻过去了,最最关键的,是我们要把握好现在,还有将来。雨馨双手伸过来,紧紧抓住雅丽的手腕,她无名指上硕大的钻戒,把雅丽硌疼了。雅丽将头低低垂下,又快速抬起,她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雅丽说,有人邀请我去工作。雨馨眼神奇怪地罩住她,你确定,真的那么渴望工作?雅丽点头,人是很容易和环境妥协的,我担心再这样待下去,就成了俗不可耐的农妇。想当年发愤学习,不就是为了摆脱这样的命运轨迹么。但是,想到大刘,她眼里的光芒霎时消失。雨馨拍拍她的手背,亲爱的,我过去也这样考虑问题,总是在意胡学文的想法,以为胡学文的成功就是自己的,现在,还把幸福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就太蠢了。胡学文过去趾高气扬,现在公司举步维艰,在我面前的可怜样,让我恶心得想吐。

雅丽很想问雨馨,她和胡学文现状如何,一扭头,瞥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像极了红叶。女人对面,坐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宽肩,生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眼熟得很,可她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男人目光却一亮,接着,女人转过脸来,不是红叶是谁?红叶拉起男人的手,踩着雅丽惊愕的目光,款款走了过来。红叶落落大方地介绍,他是志勇,我同学。雅丽恍然大悟。直到红叶和志勇回到座位,雅丽嘴巴还傻乎乎地大张着。

按雅丽原定的计划,要带雨馨参观大刘的菜地。大刘新添了毛病,逢人便往菜地里引,不管认识或不认识,也不管人家是否乐意,临走时还要附赠一大袋子蔬菜。可她临时改变了主意。她把雨馨送到高速路口,便匆忙别过。她急切地想见大刘。柿树下支着张午休床,大刘正平躺在上面小憩。大刘高高隆起的小腹覆盖着一柄旧蒲扇,随呼吸上下起伏,枕边散乱的头发已被汗水浸透。大刘在任时白发已呈燎原之势,他对穿戴不讲究,唯独经常染发,退休后,再没染过,因此仿佛一夜之间便黑发人变白发人。雅丽把脸扭向葡萄架,稀疏的心形叶片正沿着支架执拗而恬静地攀援,春栽的葡萄第二年才开花结果,大刘计划国庆节前再移栽几株。这个园子,正朝着他理想中的模样变化。他精心打理这片曾被冷落的土地,就像从前管理公司一样。过去十余年时光里,他发疯似地拼命工作,使一个连年亏损的奄奄一息的企业奇迹般地起死回生,成为集团新的利润增长点。那时的大刘风光无限,然而,他身上所有的光环已搁浅于时光深处,被岁月模糊。眼泪夺眶而出,雅丽怕被大刘发现,沿着菜地边新砌的青砖小路,小跑进屋。

7

沈一鸣发来照片时,雅丽正躺在露台上,和贺工视频。胡学文又结婚了。出乎雅丽意料,新娘另有其人,而非原来的女下属。可消息来自贺工而非雨馨,雅丽半信半疑。

贺工黑框眼镜后的一对圆眼飞快地眨动。我怎么可能骗你呢?我是爱捕风捉影的长舌婦么。她替雨馨打抱不平,我算看透了,这么渣的老男人也有女人哭着喊着要嫁。所谓至亲至疏者夫妻,一千多年前的女道士早参透了。雨馨真是红颜薄命,长那么漂亮,拿三十多万年薪,几套房子,回到家,还是孤零零的,和我一样,孤枕难眠……雅丽皱眉,老实人刻薄起来,简直面目可憎。

带着对雨馨的怜惜再看沈一鸣的信息,美轮美奂的风景便水气氤氲。沈一鸣催问雅丽:你啥时来报到?雅丽没好气地回应,我说过要给沈总打工吗?沈一鸣发来一个拥抱,一双紧握的手,说雅丽你会来的,希望你来得更快一点。雅丽抬眼望星空,苍茫辽阔,星空之下,近处是田野,田野后面,还是田野,牲畜的叫声与各种虫鸣纷至沓来,夜的静谧里层次丰盈意蕴悠长。这是安定村一天里最美妙的时刻,可惜,稍纵即逝。

第二天清晨,雅丽正在厨房里摘豆角,婆婆和红叶一前一后回来了,都气咻咻的不说话。雅丽奇怪,广场舞还没结束呢。直到早餐时,婆婆还窝在房间里,雅丽敲门去请,婆婆有气无力地说头疼,没胃口。红叶胃口却奇好,一口气把一大碗豆浆灌进肚里。

雅丽准备去上古筝课时,红叶慢腾腾挪进她房间。红叶说,志勇老婆刚才在广场上大闹,那个蠢女人,没占到啥便宜,被我打惨了。几丝凶悍和得意,从红叶脸上浮起。雅丽立刻明白了,压低了声音问红叶,你和志勇,好很久了?红叶翻翻眼皮,说没多长,也就两年吧。雅丽把声音又压低了些,那你,以后打算咋办?红叶小声嘟囔,什么咋办?我又没想过要离了婚嫁他,有出息的男人早不在村子里混啦,志勇太窝囊。雅丽愕然,说既然这样,不如好合好散,对彼此家庭都好。红叶咽一口唾沫,说我还是先回自己家,安静几天再说吧。

雅丽把红叶送回县城的家,然后去练琴。返回来时,大刘刚从婆婆房里出来,脸色铁青。雅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进厨房做饭。过几分钟,大刘慢慢踅进来,主动和她谈起了红叶。原来红叶和志勇初中时便互生情愫,谈过几年恋爱,后来分手了。

大刘咬牙切齿,红叶这死丫头,打小就不让人省心。闲出事来了。雅丽纠正,她不是闲,是寂寞。那不都一样吗?大刘皱了皱眉,志勇老婆闹,不过是心疼志勇在红叶身上花了钱。大刘指指自己毛发稀疏的头颅,志勇老婆,这里有点问题。雅丽想象那个未曾谋面的可怜女人,很没原则地动了恻隐之心,说欺负可怜人,更不应该了。大刘扔给她一个怨怼的眼神,说现在农村,这种情况司空见惯,男人出去打工,女人在家无聊,难免生点事出来。在外的男人也一样,好不到哪去。说着,他把一只信封递到雅丽手上,待会儿,你去找志勇老婆,给她点钱,安抚安抚。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雅丽接过信封的手有些僵硬,她问大刘,要是志勇老婆还纠缠不放,狮子大开口咋办?大刘坚定地摆手,别管以后,先把眼前对付过去再说。以前也这样处理的。雅丽惊讶道,还有以前?大刘嘿嘿一笑,没说话。

鬼使神差地,雅丽想和大刘开个玩笑,说,换作是我,闲得无聊找个情人解闷,你也睁只眼闭只眼吗?大刘眉毛倒立,你什么意思?你是我老婆。雅丽冷冷一笑,老婆三从四德,妹妹就网开一面?她把信封扔回大刘手里,要去你去,我不去。大刘勃然变色,说雅丽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嫌我老了,没用了,是不是?什么失眠,什么分房,你早厌烦我了,对不对?雅丽没想到大刘会发这么大火,声调跟着燃烧起来,我嫌你了吗?我失眠是装出来的吗?不过,有点小不满也是真的,我不觉得我们已经老到可以心安理得地颐养天年了。大刘捣蒜似的点头,是啊是啊,你希望我永远像牛一样辛苦打拼,你好坐享其成。雅丽声调又抬高了一个刻度,你无理取闹,血口喷人!大刘抽搐般冷笑,我无理取闹?我血口喷人?如果当初我一无是处,你会嫁给我吗?雅丽盯着大刘因愤怒而涨红的脸,身体禁不住颤抖,她扔下手里的活,跑上二楼去掉眼泪了。

婆婆这一天没出门,晚饭时,才影子般飘出房间,勉强喝了碗南瓜小米粥,但始终耷拉着眼皮,不看雅丽。《大悲咒》在若有若无地流淌。婆婆有一只念佛机,只要醒着便打开,有时嘹亮有时细若游丝。梵乐没有让雅丽心如止水,反而更加烦躁不宁。当晚,雅丽睡在了二楼卧室。她和大刘还在冷战。躺在竹席上仰头望,星星很近,似乎触手可及。

雅丽给大刘发信息:我找到份工作,在学校里做宣传。其实她还在犹豫不决,她很希望大刘撂一句狠话,哪怕骂她一顿也好,然后,把她并不坚定的选择全盘否定。可大刘的回复很快抵达:随便!隔两分钟,手机电光般又一闪:你走了,谁给我们做饭?

雅丽呆呆握着手机,心里有团火在窜动。主意就在刹那间拿定。她一笔一画写道:你可以请小时工,费用我来付。大刘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和一个感叹号———好!

雅丽关掉手机,赤脚走到露台上。夜气沁凉如水,向她脚心聚拢,沿着她的小腿、大腿,向着心脏、大脑蔓延。当她双腿酸麻地回到床上,倚在屋檐的半个月亮已隐遁不见。

8

报到那天,雅丽特地换上了漆皮鞋,黑色,半高跟,而非雨馨那样纤细性感的细高跟。一年多没碰高跟鞋了,把车停好走下来,两脚火烧火燎地胀痛。她还没把表情调整到位,沈一鸣双手已伸到她面前。痛楚被热情驱散,她嗅到了久违的属于职业的热烘烘的气息。身边不时交错的年轻面孔,让她仿佛穿越回学生时代。

沈一鸣带她参观办公室,然后是宿舍,一个二十来平方的小套间。沈一鸣问,怎么样?满意吗?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可她,没什么不满意的。她不是一个挑剔的人。而且,她希望他快点离开,卧在窗前的深灰色绒布沙发传递着温馨舒适的气息,她很想把自己扔进去,把鞋子甩掉。她告诉沈一鸣,我喜欢这里,真的,很喜欢。

雅丽理所当然住在了学校。学校有通勤车每天往返市区,可回家也孤家寡人一个,有必要舟车劳顿么?自然也吃在学校,食堂饭菜乏善可陈,然而她也不是一个对饮食过分挑剔的人。起初走在通往教职工餐厅的路上,她脚步迈得有些犹疑。她真的不需要亲自下厨了?一间功能齐全、洁净明亮的厨房真的不再是她生活的必需品了?自打结婚,清晨起床的头件事,是直奔厨房;下班回家,首先抵达的地方也是厨房,厨房和她的人生水乳交融密不可分,她无法想象,没有厨房变奏曲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一个星期之后,她才安之若素。

雅丽给儿子发信息,过了大半天,儿子回复:你自己高兴就好。雅丽再给大刘发信息:一切顺利,我喜欢现在的工作和生活。想了想,又把逗号后面的内容删去。大刘的回复依然只有一个字和一个感叹号———好!显然他还在耿耿于怀。雅丽想她这次确实过分了。然而若不是赌气,她有勇气离开家离开大刘吗?

雅丽的年薪将直追大刘。沈一鸣开门见山和她谈起待遇时,大刘荒芜的后脑勺一闪而过,眼神便有点游移涣散。沈一鸣误读了她的表情符号,将双手摊开在深胡桃色桌面上,说目前只能给到这么多。我们的理念是学校与员工共同发展,学校发展好了,收入自然水涨船高。雅丽红了脸,说我已经很知足了。沈一鸣微微一笑,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停留,接着介绍学校的情况、发展愿景。说完这些,沈一鸣两眼灼灼地盯着雅丽说,你知道么,为什么宣传处长会空缺,学校今年新开了两所分校,原来的处长当校长去了,目前我们在省内有七所分校了,很快新的分校还会雨后春笋般生长起来。所以,你要尽快熟悉学校管理,我想用不了多久,你也可以独当一面。走出沈一鸣办公室,雅丽感觉身体很轻,云朵一样要飞起来。

雅丽很快陷入忙碌之中。颇感慰藉的是,失眠不治而愈,她又和从前一样,头一挨枕就睡着。第二天清晨在闹钟的催促下醒来后,她还会独自沿操场跑步半小时。

雅丽再回家是国庆长假的第二天。大刘和婆婆正围着餐桌包饺子,念佛机音量开得很大,线香缭绕,人像踏进庙里。大刘系着围裙,搁在饺子皮上的大手生硬如铁钳。大刘没请小时工,倒出乎雅丽意料。大刘瞥她一眼,你不说过么,我也有两只手,为啥不自己做?

夜深人静,雅丽将自己剥光,钻进大刘臂弯。大刘搂紧她的瞬间,一缕酸涩直钻鼻腔。大刘说丽丽你回来吧,别再走了。你不在家,我无聊得想撞墙。雅丽说,那要看你表现喽。他们身体又合二为一。第二天晨醒,雅丽还猫一样蜷缩在大刘怀里,整晚保持一个姿势,脖子有点僵。

他们商量如何打发这个悠长的假期。雅丽想旅游。大刘摇头,我们走了,妈咋办?万一她又犯病了呢。雅丽说,有红叶呀。大刘告诉她,红叶去广州了。雅丽有点惊讶,想起他们之前因为红叶争吵,心生愧疚,她想了想,说那我们带妈一起去,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大刘摇头,她最想去五台山,可她晕车,哪都去不成。

婆婆的晕车雅丽坐月子时见识过。当奄奄一息的婆婆被大刘背进家门,雅丽惊出一身冷汗,她从没见过晕车如此严重的人。那是婆婆一生中唯一一次出远门,以后再没去过比县城更远的地方。

雅丽满心怅然,说那算了吧。反正,黄金周去哪都是人看人。

是婆婆主动提出来的,她想去五台山。她取出一包晕车药,是村卫生所开的,放在枕头边有些时候了。婆婆的声音近乎乞求了,我这辈子就这么点心愿了,今年去不成,怕得带着遗憾进棺材了。

然而车子驶离村子,还没进入高速,婆婆已吐得翻江倒海。雅丽取出折叠床,在一棵柳树下撑开,扶婆婆躺上去。半小时后,有熟人骑电动车经过,把面如土色的婆婆送回了家。

剩余的假期,雅丽和大刘泡在菜地里。其实也没多少事做,秋白菜和萝卜还不到收获季,栽葡萄树只用掉了一个上午。假期结束前一天晚上,雅丽沐浴后进入卧室,见大刘双臂交叠倚靠在床头,面沉如水,心里一冷。

大刘声音平静却力道十足,丽丽你别走了,把工作辞掉吧,家里不能没女人的。雅丽笑嘻嘻地靠近大刘,我不在,你不也过得挺好?大刘手臂转移到了脑后,说人生有不同的时节,我们这年龄,应该退出职业舞台,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了。雅丽依然笑嘻嘻的,我难道不是在规划自己的后半生吗?洗发水的清香一点点将她浸润,她忍不住深深吸一口,过去你干事业,我心甘情愿支持你,从没拖你后腿,现在正相反,你总给我泼冷水。大刘随手抓起本书,目光固定在某页空白处,此一时彼一时也,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减法而不是加法。所谓心为形役,很多时候不过是作茧自缚。雅丽小声抗议,可我并不觉得被束缚。她扫一眼大刘饱满锃亮的脑门,有些话,在心里搁太久,是一吐为快的时候了。她一板一眼说道,而且,儿子每年花销要四十多万,他还想深造,我们需要钱,很多钱……

眼前那片三角形的光圈霎时消失。大刘扔掉手里的书,身体折成了四十五度角。你什么意思?我们钱不够花吗?这么多年的积蓄不够儿子上学吗?我什么时候要靠女人来养家了?他气哼哼侧转身,呈现给雅丽一个荒凉而结实的脊背。雅丽呆呆坐了几分钟,伸手推推那脊背,纹丝未动,再推,稳如磐石。委屈油然而生,她默默钻进了双人被。

回到学校,秋风挟带着萧瑟的气息往深里走,气温骤降。校园里的梧桐叶渐渐落尽,一根根枝杈裸露,针一样刺入雅丽心头,她想拔出来,然而每用一次力,会有更深切的疼痛弥漫至全身。

寒假假期回家,后院棚屋下面,多了辆电动三轮车,红黑相间,匍匐于苍茫冷寂的天地间,像心脏在强劲地咚咚跳动。大刘告诉雅丽,等天气暖和了,他要骑着它,带妈上五台山,圆她一个心愿。雅丽想象大刘坐在里面的情形,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9

这一年春节过得索然无味。儿子独居异国,红叶待在广州未归。大刘不再提辞职,然而他冷漠的眼神,和她说话时烦躁的口吻,透着彻骨的冷。离开学还有几天,雅丽提前离开了家。再待下去,她会被冻僵的。

雅丽给雨馨打电话,雨馨正在苏州出差。雨馨罕见地口齿不清,我要是你,就守着老刘,找什么工作呀,不是神经短路么。她打了一个极响亮的嗝。雅丽急问,雨馨你喝了多少啊,醉成这样?雨馨笑里夹着哭腔,笑话,我怎么会醉?我何许人也?“酒精”考验的沙场老将。我只是烦,又烦又忙,忙到怀疑人生,这时候我就想,要是像雅丽一样,有个壳钻进去多好。最好身边再有個人陪着,不出色没关系,但脾气一定要好,对我要好,一心一意地好。雅丽有预感,雨馨准是恋爱了。

雨馨酒醒后主动坦白。有天晚上,她闲得无聊,抓起手机摇了摇,“残忍的温柔”便一脸讪笑地跳到了她手机里。他小雨馨十二岁,形象阳光,谈吐风趣,是雨馨喜欢的类型。最初,他们在手机里聊,聊得投缘,便见面成了朋友。雨馨简而化之,把他名字里的定语去掉,直接呼作“温柔”。雅丽笑她肉麻,笑过之后,又满心忐忑,提醒雨馨,这温柔可是残忍的,靠谱吗?雨馨笑她迂腐保守,反问,啥样的人才靠谱,老刘那样吗?雅丽讨厌雨馨把大刘拎出来作比较,说好吧,我保守,我迂腐,你是光芒万丈的时尚达人,祝你爱情甜蜜生命如花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眨眼间,春天已把一半丢进了时光深处。一个沙尘弥漫的黄昏,雅丽正加班写材料,有电话打进来,竟是久不联系的红叶。朦胧夜色下,红叶形销骨立。令雅丽更加吃惊的是,红叶身边还有志勇,两人脚下蹲着大小包裹,活脱脱一对私奔的男女。

瞅志勇不在跟前的空隙,雅丽悄声问红叶,你离开广州,妈和你哥知道吗?红叶低头瞅着自己的脚尖,表情古怪,说嫂子你放心,我们不会在这里住太久。

第二天雅丽和沈一鸣去南京参加一个年会。会期一天半,返程他们订了晚八点二十的航班,空出半天闲暇。沈一鸣兴致很好,想去哪儿?我免费做向导。雅丽有点疲惫,说我哪儿都不去,只想回宾馆睡大觉。沈一鸣想了想,要不这样,帮我做回参谋,给老婆淘几件衣服回去。雅丽有点诧异,大刘从不陪她逛街的,便说,沈总真是模范,事业家庭两不误。沈一鸣反问,难道刘总不够模范吗?雅丽撇撇嘴,只这一点,和模范风马牛不相及。沈一鸣啧啧有声,刘总是做大事的人,不像我,儿女情长。雅丽笑道,你这是夸人呢,还是拐弯抹角地谴责呢。沈一鸣连连摆手,哪里,哪里,刘总是有境界有情怀的人,我这样的俗人,没法相提并论。雅丽微笑,不置可否。

逛完新百,沈一鸣晃晃手中的购物袋,还逛吗?雅丽满脸痛苦地说,我两只脚都快废掉了。沈一鸣同情地瞄一眼她暴露在高跟鞋外肿胀的脚面,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算将功补过。

雅丽一步一咬牙地跟着沈一鸣,来到德基广场的南京大排档。并不是高峰时段,食客寥寥。沈一鸣喜形于色,说我和老婆上次来,等位耗掉了半个小时。她馋这里的麻辣鸭血。雅丽暗想,她们口味一致啊,但她把这小发现藏进了心里。

精巧的杯碟很快占据了多半张八仙桌,耳边琴声低徊,如泣如诉,隔世般恍惚。沈一鸣说,再晚一点,还有苏州评弹表演。可惜今天赶不上了。雅丽笑道,也好,专心当吃货呗。脚的痛感正缓慢散去,她心情舒畅许多,味蕾花瓣一样打开了。

沈一鸣却突然停止了咀嚼,目不转睛地盯着雅丽,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和刘总关系好吗?怎么很少见你回家。

仿佛隐私被窥视般,雅丽感到了难堪窘迫。她想一语带过———老夫老妻了么。沈一鸣却不依不饶,此言差矣!女人是感情动物,不管年龄大小,总归需要爱情滋润的。

雅丽想了想,目光落到双手上,怎么说呢,人们把夫妻比喻为左右手,过久了,就像左手拉右手,感觉麻木了。反过来说,既是左右手,意味着它们各自独立,交叉是短暂的,分开才是常态。这话说的便是她和大刘么,她黯然神伤。

沈一鸣坐直了身体,雅丽你分析得太精辟了。不过,有些人不同,分开得越久,思念也越绵长。他眼里的光更加粘稠暧昧,蜜汁般裹紧了雅丽。这光来自时光深处,雅丽很想化身一只飞虫逃之夭夭。她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往事,然而,往事还是猝不及防地回来了。不,从她决定接受沈一鸣的聘用起,其实就预示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桥段。而她的选择,或许给了沈一鸣某种暗示。她要消除。必须。立刻。她一字一顿说道,这不应验了一句话么,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沈一鸣使劲摇头,最好?一言难尽啊。他咽一口温热的菊花茶,嘴角卷成了忧郁的弧形,有时我想,当初我们如果走在一起,也许会比现在幸福。沈一鸣伸出手来,压在雅丽手背上,汗津津热辣辣的触感使她如坐针毡。接着,一个令她和沈一鸣都尴尬的场景出现了:她居然笑了,笑得没心没肺,笑得难以抑制。眼前这个男人,一边惦着老婆,一边和别的女人调情,剧情太狗血了,有滑稽了。她平静下来后说,佛家讲,说出来的都是错。所以,我们还是不说为好。店里人气渐渐旺盛,空气闷热难耐,她真想快点离开。当她再看沈一鸣,他脸色已平静如初。

下了飞机,刚坐上出租车,雅丽收到沈一鸣的短信:不要辞职,我错了还不行么。雅丽笑出了眼泪,一路她都在琢磨辞职报告如何写,沈一鸣的短信打消了她的顾虑。

从南京回来的第二天,红叶和志勇租到了房子。他们还同时找到了工作,红叶做保洁,志勇送快递。两人兴高采烈,一定要请雅丽吃饭。雅丽不想吃,这顿饭就是鸿门宴啊,红叶一走了之,大刘只能一直待在村里。可她盛情难却。

第一杯酒是志勇敬的。他口拙而且木讷,咕咚咽一口酒,一句“吃好喝好”后,再无多余的话。红叶接着敬第二杯。说嫂子,妈重男轻女,打小就不待见我。为供我哥上大学,我初中毕业,妈就不让念了。其实我学习好得很,年年考第一,比我哥强多了。到了嫁人年龄,我喜欢的,她不待见;她中意的,我又不喜欢。在广州这半年,简直度日如年。我整夜睡不着,头发都快掉光了。红叶抚摸着焦黄的发卷,泪眼婆娑。志勇殷勤地递过纸巾,红叶没用来抹眼泪,而是很畅快很响亮地擤了把鼻涕。

10

六月中旬的第一天,大刘终于上路了。大刘打来电话时,毕业典礼正有序向高潮推进,雅丽小跑到会场外接电话,沈一鸣激情洋溢的讲话声被踩到了身后。大刘和婆婆已到达晋祠公园。大刘说,你要有时间就好了,可以和我们一起去礼佛。雅丽听出他弦外有音。大刘不再拐弯抹角,说你来的话,可以和妈住一个房间,我呼噜太响,影响她休息。雅丽迟疑了下,晚几天去行吗?很快就放假了。大刘脸一暗,说那算了吧。雅丽扭脸看窗外,阳光明亮刺眼,不禁皱眉,春暖花开时去多好,天这么热,当心中暑。大刘一言以蔽之,你不懂的,去五台山六月到八月最好。

大刘抵达台怀镇,已是第五天黄昏。翌日清晨,婆婆要到五爷庙上香拜佛,雅丽想到那层层叠叠的台阶,不禁担忧道,妈走得动吗?大刘说,她呀,精神着呢,实在走不动了,还有我,我背她。雅丽莫名其妙地心里泛酸,说你真是新时代的大孝子,可以被当典型宣传了。大刘嘿嘿笑道,百善孝为先么。

然而,婆婆最终没能心愿得偿。就在那个闷热的盛夏的清晨,当大刘一觉醒来,去敲隔壁房间的门,可是,静悄悄的,没有应答。慌里慌张地找来服务员,打开门,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心梗突然发作的婆婆,就在睡梦之中,枕著五台山的千年梵音,如一片秋叶般安静地离去。

痛失母亲的大刘终日脸色阴沉。雅丽身陷自责的泥淖,如果她放下工作陪他们礼佛,或许,婆婆不会猝然离开?后来发现,大刘的怒气并非只针对她。大刘打算办一个简朴的葬礼,却遭到五服内长辈众口一词的反对。在灵堂前,大刘和一位伯父吵了起来。老人骂他忤逆不孝。大刘急红了眼,我怎么不孝了?老人气得跺脚,你这样打发你妈走就是不孝。村干部接着上门做工作,无奈,大刘入乡随俗。前院设了灵堂,流水席只好开在后院,菜地被踩踏得不成样子。停灵七天,入土为安。出殡那天,按惯例请了响器班子,晚上还在广场放了两场喜剧电影。大刘没收一分钱礼金,可村里人背后指指戳戳,说老刘家儿子在外待久了,不懂人事。

烧完七七,已八月中旬。有天晚上,大刘躺在露台上遥望星空,突然说,我们去趟五台山怎么样?雅丽潸然泪下。他们在五台山待了整整一周。在黛螺顶看过日出,大刘抱紧雅丽,小孩似的哭了。返程路上,他们没再提安定村,倦鸟投林般回到省城的家,生活重回旧日轨道。不同的是,雅丽不再失眠,他们不再分房睡,开学后,雅丽也不再住学校。大刘厨艺突飞猛进,也勤快得出乎雅丽意料。有天雅丽下班比平时早半小时,一进卫生间,发现大刘正满头大汗地蹲在墙角里,拿一支旧牙刷清理污垢。

大刘的改变令雅丽严重地不适应。她微信雨馨,却迟迟不见回复。直到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在胡学文的病榻前,她才不期然遇到了雨馨。

胡学文自杀未遂,他因现金流断掉而卷入高利贷,结果窟窿越捅越大,大到无法收拾,便想一走了之。雨馨和女儿都在,胡学文妻子也在,一个男人加三个女人,都眼淚汪汪。雨馨抹掉眼泪,挽紧雅丽朝门外飞快地走去,说我心烦,想到外面透口气。

她们默默穿过人头攒动的大厅,走过摩肩接踵的停车场,来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无数心事重重的面孔在她们身后交汇成一条悲伤的河流。

雨馨突然干巴巴大笑,知道我今天来做什么吗?雅丽满腹狐疑地打量雨馨,你想复婚?雨馨翻了翻白眼,怎么可能?他想收回房子,离婚时分给我的房子。当初他死活要公司,现在,公司垮了,他又惦记起房子来。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他了吧?我对他失望了,很早以前就心灰意冷了。

雅丽一动不动看着雨馨,眼前满面忧戚的雨馨是如此陌生,比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更让她惊讶更让她感慨万千。雨馨说,我同意把房子都归他,毕竟,曾夫妻一场。前提是,公司还我。这公司本来就有我的一份。我舍不得眼睁睁看着它败落下去。雅丽吃惊道,公司不是资不抵债了吗?那要看谁来经营了。雨馨眼里浮上一层薄薄的笑意,公司在他手里,垮掉只是迟早的事。其实那么多年,一直是我在幕后苦苦支撑着。胡学文,不过绣花枕头一个。雅丽探询着问,你要离开上海吗?那温柔呢?雨馨牙疼似的咧嘴,那样的小鲜肉,大好人生刚展开,哪甘心陪伴我这样一个肥腻女中年?

雨馨告诉雅丽,贺工要结婚了,是大学同窗,据说当年便互有好感,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雅丽替贺工高兴,说我要是男人,也会娶她。十年时间啊,她把生病的丈夫照顾得那么周到,没几个人能做到。雨馨嘴角一歪,笑得有些凄切有些凶狠。还真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听说这位也不怎么硬朗,贺工又有用武之地了。雅丽想起那年看电影,贺工说起前夫时小鸟依人的模样,心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一片落叶飞舞,在她面前划出优美的弧线。秋天正分秒不停地往深里走。

雨馨突然尖叫,雅丽循着声音向脚下寻找,一只泰迪正瞪眼瞧她。狗的脖子里套着圈透明塑料板,形如倒置的漏斗,就是它蹭到了雨馨的尖头白皮靴。雨馨跺脚质问,这谁家的怪物?牵狗的是个中年男人,很礼貌地道歉,不好意思,我老伴病了。雅丽茫然四顾,老伴?男人指指泰迪,老伴是它的名字。雨馨皱眉道,作死,起这怪名字。男人好脾气地解释,我老伴活着时,把它当孩子一样宠,前年,老伴走了。我每看到它,就睹物思人,干脆,叫它老伴了。雨馨眼里的光由凌厉逐渐温柔,那为啥给它套这么个怪玩意?男人慢慢蹲身下去,深情地抚摸着狗脑袋,它耳朵破了,老是忍不住抓啊挠啊,我急呀,就想出这么个办法。

男人牵着狗继续走,准确地说,是狗牵着它,男人肥短的身体笨拙地小跑,追赶着他的叫老伴的狗。雅丽发现,男人后脑正中有一块椭圆形的荒芜地带,被明亮清澈的阳光映照,亮汪汪的分外刺眼。四周人潮汹涌,转眼,男人,狗,还有那片炫目的椭圆,踪影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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