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日出西边雨

2019-09-10 07:22邓玉林
陕西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立言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张爱玲

春天人容易犯困,星期六早晨,任立言醒来已快八点了。就连前段时间有些失眠的妻子这时也睡得正香,微张着嘴,鼻翼翕张,发出细微的鼾声。

他轻手轻脚穿好太极练功服,来到滨河广场,早春的晨风撩得衣袂飘飘。不少拳友已经练开了,他没有立即加入,而是独自对着临河的一棵柳树练习太极混元桩。双臂猿舒抱于胸前,二目微闭,唇微合,舌顶上颚,丹田提气至百会,再沉气经大椎至命门、经会阴至涌泉,循环往复,非常专注,无我无他,喧闹的市声仿佛已离他远去。

任立言是个讲究的人,干什么事穿什么样的行头;什么季节吃什么食物,一丝不苟。他练太极快十年了,在滨河广场这伙习拳人中拳龄不是最长,却深受其他习拳者的尊重,曾多次获得过省市比赛的奖项。除了练太极,任立言还用小楷抄写《道德经》,他认为太极养生的关键在“静”,其精妙在“虚”,正如《道德经》中所讲:“至虚极,守静笃”“无胜有,柔弱胜刚强”。

收桩后,任立言又与拳友们一起练了两套拳,指导初学者纠正了几个动作,神清气爽,浑身通泰。回家时路过菜市场,买了两把当地农民刚割下的韭菜,这是新春第一刀韭,长不够一拃,香鲜无比。“头刀韭,花谢藕,新娶的媳妇,黄瓜妞”被当地人称为“四鲜”。

妻子钱从荣最爱吃这种韭菜鸡蛋豆腐馅的饺子,昨天晚上就说好了今天要包饺子。鸡蛋家里现成的,冰箱里还有一块豆腐,钱从荣让他买把韭菜就行了,但任立言还是转到豆腐摊上买了两块刚压出来的新鲜豆腐干。他嫌豆腐炕干水汽慢,而豆腐干脱水要容易得多,甚至不炕直接切到馅儿里也可以。

回到家里,妻子刚刚起床,正在梳洗。任立言将买的东西在妻子眼前晃了一下说:“早上包饺子吃噢”。便到厨房洗好韭菜,用电吹风吹干水汽,刀挨刀切成细末,炒好鸡蛋捣碎,切豆腐干时,他想起上次在小妹立姝家吃的饺子就是把豆腐干直接切到馅里,好像比焙干了的味道要鲜一些,他今天也想这样做一次,不料却犯了个大错误。

钱从荣洗漱完毕,又拍水抹脸,等她收拾好自己,任立言的饺子馅儿已做好。她到厨房里一看说:“不是说了家里有豆腐吗,咋又买豆腐干,也不炒一下!”

任立言说:“我嫌豆腐难得炕干,上次在立姝家吃的也是用豆腐干,味道挺好的。”

“那是的,你們任家人啥都好,屁都是香的,臭虱都是双眼皮儿,你看你妹妹成天能的,以后少在我面前提她,不提我不来气!”

“你看你,立姝这会儿又没惹你。”

“哼!这会儿没惹我,她惹我还少,要不是她,你妈会那样对我?”

于是,钱从荣开始数落任母和立姝的种种不是,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而且越说越气愤。这是个保留节目,一般情况下任立言选择沉默,曾经也解释过、规劝过,但仍阻止不了节目的反复重播。

都说男人好斗,就任立言看来,女人比男人还要好斗,而且耐力持久。男人之间争吵几句,甚至打一架,转过身又在一起喝酒,称兄道弟的大有人在;而女人,莫名其妙的事也会让她们结一辈子仇。特别是在大家庭里,一个女人简直就是另一个女人的地狱,而且经常把夹在她们中间的男人也往地狱里拽。

这些年任立言在母亲、妻子、妹妹为他制造的地狱里东躲西藏,这儿哄那儿劝,疲惫不堪。现在母亲去了她的天堂,妹妹对妻子的态度也有所好转,可妻子仿佛得了后遗症似的,还在坚持一个人的战斗。

钱从荣数落时,任立言一边和面,一边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嘟囔了一句:“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有什么意思,总背着那些仇恨。那些不愉快活着累不累?为什么不想些愉快的事呢?”

“愉快的事?你们给过我愉快吗?我不记得我在你们任家有过什么愉快的事。”

“这要看你怎么想了,道德涵养好的人内心宽厚,总记着别人的好;道德涵养差的人内心狭窄,总是报怨别人的不是。”

“你少变相骂人,以为我听不出来,我要道德涵养差,早跟你们过不下去了”。

“……”

“怪事,每次说到你妈,你妹,你总是护着她们,从来没为我说过一句话,今天你说句公道话,是不是她们不是东西,你说!”

“我妈都去另一世界了,你还不依不饶,俗话说怨生不怨死,你说哪个不是东西!”任立言说这话时有点情绪,不自觉地把手上的面团在面板上扳得响了些。

“啪!”钱从荣把手上的扫帚甩在了地上说:“好,我不是东西,行了吧?”

“……”

“我不是东西,你有这好日子过?”

“……”

“你不是修养好吗?动不动还跟我摔摔打打的!”

“……”

“不就是早上起来做了点饭吗?我不吃了还不行。”说完把门一摔,反身进了卧室。

任立言继续擀饺子皮儿,包饺子,脑子里闪过在那本书里看到过的一句话,“在无爱的家庭里,兀自活着,而且自得其乐,也是一种境界。”竟无奈地笑了笑。

包好饺子,喊妻子煮了一起吃,不料房门反锁着,钱从荣隔门斩钉截铁地说:“不吃!”

任立言给儿子任子非打电话,让他回来吃饺子。任子非说他早上在街上吃过了,店里还有活儿要做。

任立言就一个人烧水、下饺子,无滋无味地吃过,正要洗碗,手机响了,一看是郝永新部长的,说省报的宋记者陪两个老干部到阳县来,县政协负责接待,下午想找个地方写字,请任立言安排一下。任立言忙说:“好的,好的。”一来他是宣传部副部长,部长安排的事,不能不做;二来他还是县书协主席,这类事义不容辞。

“攘外必先安内”,他还是把碗洗了,以免钱从荣再找由头发脾气。近来钱从荣经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可能与她的失眠有关。任立言想,是不是到了更年期?买了太太静心口服液,又找医生开了中药,效果却不太好。

任立言一边洗碗,一边想着近来一些烦心的事和下午要进行的书法交流,就这样一边清风明月,一边一地鸡毛!

翰林巷是县城重点保护的古街区,整条巷子长不过三百米,街宽不过三米,所有的房子不管原来是什么结构,顶上一律盖上青瓦,窗子全都换上木格,漆成猪肝红,画檐飞角地包装一通;街道新铺上青石板,就成了古街,又名文化街。虽然有点老太太涂口红式的蹩脚,但因为车无法开进来,所以在县城里还算是个清静的地方。街上有茶楼、字画装裱店、灯笼店、古玩店、奇石店、土布店和特色小吃店。

任子非的字画装裱店就在这条街入口不远处,店名“闹市静庐”。和其他店铺一样朱漆梁柱,仿古门楼,画檐青瓦,镂空木格窗;所不同的是其他店铺的牌匾都是黑底金字,写在一块大木板上,只有“闹市静庐”四个字,是嵌在门头上的,枣红凹框,镂空梅花底、凸钦鎏金大字,与门窗风格浑圆一体,和谐统一。更不同的是“闹市静庐”四个字是请省书协主席题的,隶书是礼器碑的底子,又融入书家个人风格,灵动猷媚,气象不凡,在整条街的牌匾中鹤立鸡群。

店名是任立言起的,并赋诗一首:“闹市深处守静庐,室草闲花映窗竹。野泉清韵流纸上,翰墨香里寄真吾。”请市书协主席用行草写成圆形扇面,镂空木刻在大门的木窗上。

任立言来时,店门是开着的,但任子非并不在店里。打电话,才见他慢条斯理地从街对面的冲和茶楼上下来。

对这个儿子任立言好有一比,那就是赵括、刘阿斗……上学时学习不努力,高考除了语文其他功课没一门及格的,好在任立言有先见之明,提前送他到省城培训参加了美术考试,勉强在一个二本学校学了四年美术,功课不好不坏。毕业后参加了几次招考,每次都差那么一点,最好的一次是笔试过关了,面试又被刷了下来,然后怎么动员他都不考了。

无奈,任立言便在翰林巷盘下这间门面,三间两层,投资了二十多万元装修、购买设备,主要从事书画装裱,也代卖一些装饰画。县城人口少,书画氛围不浓,借着任立言县书协主席的光,每年也就勉强赚个三五万元,要不然恐怕连饭钱都保不住。

任立言想让他把业务扩大到广告装璜领域,凭任立言宣传部副部长的人脉一年赚个一二十万应该不成问题,但任子非说他学的是绘画,没学过装璜,也不会设计。任立言让他去学,他嬉皮笑脸地说弄那么复杂累不累?我还想挤点时间画画儿呢!等我成大师了,一张画给你卖个几万,还在乎那点儿小钱。

任立言知道想画画儿是借口,怕累才是真。現在业务这么少,也没见他画什么画,有时间不是猫在电脑上就是低头玩手机。

像任立言这样的人在意的并不是钱,至少表面上不是特别在意,两口子的月工资加起来也有小一万,就是任子非不挣钱日子也过得下去,他操心的是儿子还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快三十的人了。

任子非晃动着一百八十多斤的肉身回到店里,笑嘻嘻地问老爸有什么指示。

任立言说:“回去一趟,让你妈给你下饺子吃。”

“不是说吃过了吗?你看我这肉身,还敢再胡吃?”

“让你妈也吃,也不知哪根神经犯了,早上又唠唠叨叨,饭也不吃。”

任子非嬉皮笑脸说:“哦!明白了,不是让我回去吃饺子,是要我回去救火,你们又吵架了?”

任立言说:“没跟她吵,是她一个人吵”。

任子非装腔作势道:“诶!一个巴掌拍不响,不是我说你,爸,你是有修养的人,怎么能和更年期妇女一般见识呢?看来还是修养不够啊!”

任立言瞪了儿子一眼:“咋说话的?”

任子非右手四指尖抵左手心作了个暂停的手势说:“开玩笑的,我马上回去搞定。”

任立言知道儿子是故意揶揄他,他最看不惯儿子的油腔滑调、玩世不恭,怕吃苦,没追求,但又毫无办法。说不听,打不得,观念不一样,父子俩尿不到一壶去。

任立言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尽力做好,他经常拿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中的“尽吾志而不至,可以无悔也”来教育任子非,任子非就拿“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也”来回敬他。

譬如玩儿的事,任立言为练太极下腰、劈叉、拔筋、站桩,既认真揣摩动作,又坚持基本功训练,硬是后来者居上。而任子非一米八八的个头,一身的肥肉,除了偶尔打打篮球再不做其他运动。任立言说,你那么好的个头,要打就把篮球打好,去练练肌肉,再练练运球、投篮等基本功。任子非却说,我又不打职业联赛,就是玩玩儿,再逼我,我不打了。这是威胁,没办法,扶不起来的阿斗!

冲和茶楼的老板张玉雪拿了盒茶叶过来,笑盈盈地说:“任老师,今年的新茶出来了,抢得很,没进好一点儿,手工茶就这一盒儿,专门给你的。”

任立言问多少钱,话一出口又感到俗得没意思。

张玉雪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她半嗔半笑地说:“老师见外了,这是孝敬你的,你能笑纳是我的荣幸,要说钱就太不给面子了。”

张玉雪边说话边拆开茶叶,从任子非的消毒柜中取出一只瓷杯泡了递给任立言说:“你尝尝鲜。”

任立言接过,掀开杯盖,轻轻打了打浮沫,细细的白雾在盏面飘浮,一股清香升腾而起,闭目深吸一口,清香沁入心脾,心中的垒块便在水汽氤氲中慢慢化开。他感激地望了一眼张玉雪说:“地道的东溪手工茶,谢了!”

现在茶叶店里卖手工茶的越来越少,几乎都是机制茶。任立言每年喝的手工茶都是张玉雪在县南茶乡水东溪专门找一户手艺高的老茶农订制的,而且交代要高山向阳黄土地的茶叶,一叶两芽时采摘,价钱自然高些。但她却跟任立言说农民自制的茶叶卖得便宜,不值什么钱。任立言心里清楚,只是不说破而已,有些事说破了反而没意思。

今天这盒手工茶还不是张玉雪订制的,因为节令尚早,是一芽一旗,张玉雪去时,老茶农才制了不到四两这样的茶叶,为了让任立言尝鲜,她顺手买下,给了八百元。

这样一杯茶,对任立言而言喝出的不仅仅是茶香,还有一份心意,也不仅仅只是一份心意,还有一丝丝暧昧的温暖。

张玉雪是任立言十几年前的学生,但任立言对她的印象并不深。他教了十五年书,有那么多学生,不可能每个人都记得。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有狐”。

省上来的两个二线老领导其实只有一个会写字的,任立言就安排在“闹市静庐”,这儿有间书画室。老领导退前是省工商联主席,职位是到二线了,可气势还在。宋记者是任立言的老朋友了,他向老领导介绍任立言时,不知老领导听清了没有,只是很含糊地哼一下,手都没握,进门就说:“倒墨”。文化人的疏狂任立言倒是领略过一些,但如此傲慢的他还是头一次见,是不是真的笔头有两下子?任立言正要动手,宋记者抢先拿了墨瓶往砚台里倒。老领导笔醮浓墨,挥毫在铺好的宣纸上写下四个大字“见贤思齐”。用笔倒还灵活,只是提按太多,书家讲一波三折,他却一画七拐八折,所有线条没有一个是直的,缠缠绕绕。任立言看得眼花缭乱,心里疙疙瘩瘩。宋记者说,今儿领导高兴,在座的每人都有一幅!

那年春天,任立言在QQ说说里随手写下“春心欲共湖波漾,衰鬓难随野草青。”这是化用了钱钟书的一句诗。马上就收到不少回复,有赞的,有调侃的。

一个叫有狐的网友回复道:“春禽处处讲新声,细草欣欣贺嫩晴。”

这条回复引起了任立言的注意,确切地说“有狐”这时候还不是他的网友,她是通过别人的空间进入任立言空间的,这个网名打动了任立言。

诗经里“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他这“小半个文化人”是知道的。

“小半个文化人”,是钱从荣给他的封号,有褒有贬,但基本准确。一是任立言的水平还是半吊了,称不上一个真正的文化人,不管是书法,还是文学方面,在本市内还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到了省一级就没人认得他是老几,尽管也弄了个省作协会员、省书协会员,一年却难得发表几篇作品,参加几次展览;二是任立言在精力分配上也只用了一小半在文化上,他虽然读书、习字、写作,但也在仕途上蹦达,蹦到正科,就遇到了“天花板”,在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无法更上一层楼。仕途就这样了,好在任立言还可以在文字的领域里折腾,天地于他还是广阔的,生活依然可以让人充满信心地忙碌着。有时间写篇小文章,能发表就发表,不能发表放到微信朋友圈里,也能赢得不少点赞。渐渐有了一些粉丝,也就飘飘忽有了那么一点点成就感。

任立言把诗经中那段话给回了过去,对方回了个微笑。因为有事,第一次交流到此为止。

加为网友之后,任立言上过几次网,有狐的图像都是黑的,或许是工作性质或者作息习惯不同,他们很少碰到一起。但任立言发在空间里的文章或说说,有狐每次都会关注,有时赞一个,有时发点评论。在一篇《桥儿沟》的文章下面,有狐写道“你清风扑面的文字,让我穿越流年,回到从前,在小桥流水中轻吟浅唱,于涧上清风里拣拾过往,你也许不记得我,但你是我中学的语文老师呢!”

任立言有时也到有狐的空间去转一下,总有一些唯美而忧伤的文字让他心动又心痛。

“三月,阳光明媚,我带着深深的忧伤,遥望彼岸花开,开的绚烂;回望自己的世界,一地残红,记不清谁给过我面若桃花的承诺,而我却在这春暖花开的日子里遗落了一地芳华……”

“我喜欢穿着黑色裙子/在暗夜里躲藏/在这飘香的夜里/似乎有人在轻吟浅唱/在用语言将你我之间的距离/小心翼翼地丈量。”

.......

这些忧伤的文字,让任立言想起黛玉葬花。在任立言看来,一个女人的好,不在于美丽,也不在于财富或才华,而在于她的情怀。多愁善感又富有才情的女子,总是让人我见犹怜,自觉担起护花的责任。

既然任立言是他老师,就有教育引导的责任。任立言回帖道:“打开心扉,让阳光照进每个角落,你的世界就会春暖花开”。

有狐回复:“谢谢老师关心和鼓励”。

秋天刚刚探头的时候,任立言的胃病犯了,开始是隐隐地痛,吃了点儿药,也没太当回事。一天夜里却突然痉挛,痛得满头大汗,送到县医院打针吃药,为慎重起见,缓解之后转院到相邻的湖北省S市人民医院检查治疗。

任立言转院时刚开学,钱从荣是教务主任,分课排课表,忙得抽不开身。她问任立言一个人去行不行,如果不行的话她就请假。

任立言对这样的问话不高兴,就说:“行!你不用去!”

任立言被安排在14楼7号病房。他很不喜欢这个病房,但又毫无办法,不管你是什么人,住进了医院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14楼7号这数字不吉利,连起来就是“要死气(去)”。任立言平时并不相信这些,电话号码也好,车牌号也好他都很随便,可是为什么对这个病房却如此纠結呢?

人在病中的想法和平常真是大相径庭!

同室病友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黑瘦,还算精神,一看就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胃的外壁长了个肿瘤,从片子上看已将胃的内壁一块挤成“凸”形,恶性良性一时难以确定。陪床的是他老婆,一个五大三粗,粗门大嗓子的女人。据女人自己说她在一个职工食堂做饭,男人是个泥瓦匠,偶尔也包点儿小工程;有一儿一女,女儿已大学毕业,儿子在读大二。

女人能吃能睡,一大盆面条给男人拨一小碗,剩下的呼噜呼噜就下肚子了;切一个西瓜,给男人分两小块,让任立言吃,任立言说胃不好,不敢吃,眨个眼就剩垃圾桶里一堆西瓜皮了;女人睡觉还打呼噜,但是只要男人一动,或是咳嗽一声,马上就醒了。

女人心直口快,手脚麻利,上街买块肥皂,三把两把就把衣服洗了,又抓过任立言的衣服洗。任立言客气,女人说,大兄弟,甭客气,我闲着也没事,顺便就洗了。又问任立言的爱人咋没来侍候,任立说要上班。

女人嘴碎,总是跟丈夫说说笑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但丈夫没在时就满怀心事地呆坐着一言不发,偶尔会问任立言,癌症是不是也有能治好的。

看着这个五大三粗,胖得有点儿走形的女人,任立言想,谁说好女人就一定身材婀娜,美目流盼呢!

一天傍晚,女人和他的丈夫外出了。病房里只剩下任立言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斜阳渐渐西落,心中酸楚,在微信朋友圈里写了“楚山孤,暮云合,病榻卧看夕阳落。心里难过!”

网友们跟贴问候,安慰的自然不少,钱从荣回的是:“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任立言无奈地叹息一声,他知道妻子的意思是说,你这几句话是仿钗头凤写的,我也懂。这是老师的职业习惯,好多老师衡量自己和他人素质的标准是看你懂得多少知识,认为知识越多素质就越高。其实这些死的知识对自己对他人有什么用呢?譬如此时就很煞风景。

有狐回复的是:“楚山秀,流云卷,病榻笑看风云变。难得偷闲!”并祝早日康复!

任立言看了两遍,感慨人和人的情怀就是不一样。

任立言的病不太要紧,反流性食管炎,治疗一周后已明顯好转,再巩固个三五天就可出院了。

有狐打来电话,问任立言在哪个医院,说她刚好到S市办事,现在办完了,顺便来看看他。

任立言喜出望外,一小时后,有狐手捧鲜花出现在7号病房。

那一瞬,任立言心里温暖得春风荡漾,在病中、在异地他乡,有红颜知己来探望,人生如此,病一场也值!

毕竟是带过的学生,有些印象,但隔着十几年的光阴,如果不自报家门,任立言一下子是不会想到眼前这位风致楚楚的有狐就是当年坐在窗边那个又高又瘦,面色苍白的张玉雪。

一袭做工精致的米黄色连衣裙,奶白色半高跟鞋,腰肢款摆,亭亭玉立。头发精心编成蝎子辫,又在脑后双扎,露出光洁的额头。任立言对那饱满而光洁的额头,细长的丹凤眼,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心情仿佛回到年少的时光。确切地说,有狐的眉目和钱从荣年轻时还有几分相似,只是脸更饱满一些,身材也略高略丰腴一点儿,高贵又充满活力,成熟饱满得像这个季节里的一枚果实。

有狐询问了任立言病情,说:“看起来气色不错嘛!”任立言说:“快好了,你来看我,会好得更快。”

有狐笑笑:“那以后你病了不用上医院,我看看就行了。”

任立言说:“那太奢侈了!”

有狐大笑,她没想到任立言会用奢侈两个字,“奢侈?啥意思?”任立言笑笑没有解释。

同病房的女人似乎看出了端倪,她试探地问任立言:“这是你———?”

任立言随口说:“我外甥女,从小没大没小的。”

有狐望了任立言一眼,没说话。

女人说:“你外甥女长得好漂亮!”

但事实上她并没有相信任立言的话,有狐走后,她对任立言说:“你们这些男人啊!病了都不消停,难怪你媳妇不来侍候你!”

任立言提出招呼有狐吃个饭,有狐说:“算了吧,你胃不好,馆子的菜你吃不得,还是吃病号饭吧,等好了,我请你喝酒。”想想这个饭局也很无趣,任立言就没再坚持。

有狐说:“要是行的话,你陪我逛逛街吧!顺便出去透透气。”

任立言说:“好,我正想出去走走,老待在病房里,好人都会待出病的。”

他们逛了几个商场,随便看了看,有狐也并没有购物的意思,最后只给任立言买了盒苏打饼干,说胃病饿不得,饿了就嚼点儿,而且苏打还能吸附胃酸。

不过是二十几块钱的东西,任立言心中又暖融融,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两人走在大街上,九月的太阳已失去了夏日的暴烈,温和得像个修养深厚的中年人,透过法国梧桐繁茂的枝叶洒下闪烁的光影。风悠悠地吹过,清凉就顺着肌肤一寸一寸地往心里钻,任立言和有狐并肩走着,没有目的,脚到哪儿人到哪儿,漫无边际闲聊,每有路人投过目光,一股幸福和自豪的暖流就从任立言的脚跟升腾至发梢。他第一次觉得陪女士逛街原来也如此惬意。

路过一所学校,透过铁栅栏看见一群学生正在操场上打篮球。有狐说:“任老师你还打球不?”

任立言说:“很少打了。”

“我记得你那时三分投得特别准。”

“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人老了,人生就是个抛物线,我现在已经落到了右边,身体和心志都每况愈下。”

“是的,我们最终都会被时光打败,没有谁是长胜的将军。”

任立言没想到有狐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且神情落寞,透着沧桑和疲惫。

任立言忙转移话题说:“上学时咋没发现你文采这么好?”

有狐说,不敢在老师面前提文采。“不过我得感谢你,自从你带过我们,我就喜欢上了文字。还记得你给我们上课吧,不讲中心思想,不分析文章结构,只让我们找自己喜欢的地方划上并记住就行了。也不管多少,一句也行,一段也行。还让我们当推销员,找出理由,向其他同学推销你喜欢的东西。”

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狐很沉醉,神情像个学生,又是那个又瘦又高的张玉雪。

任立言只是注视着她,笑笑地没有插话。

有狐又接着说,“上作文课最有意思了,布置题目后,领我们上图书室,可以抄袭,只是不允许整篇地抄,要求一篇作文中至少要有三分之一以上是自己的话,而抄别人的东西一定要记得住。从那以后我就觉得学习语文很简单,写作文也不难了。越来越跟文字亲近,后来你不带我们了,我还是用你教我们的方法,在所读的每一篇文章中找一点儿自己喜欢的东西记住,不知不觉就积累了一些东西。那时我们都喜欢上你的课,有些学生老师提问他知道答案都不说,而你一上课,都抢着发言。特别是一些女生简直把你当作‘男神’。”

任立言说:“忽悠我吧,那时还不流行‘男神’这个词呢!至少你没有把我当作‘男神’吧?”

任立言这样说是故意逗有狐的,有狐也顺竿往上爬,把头一歪说,“你一直是我心中的男神呢!不过那时你经常和钱老师一起在校园里散步,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就像戏文里唱的‘拣名门,一例一例神仙眷’,我们只有羡慕的份儿。”

这话也对也不对。外人看到的现象是这样的,可鞋子哪儿磨脚,只有自己知道。

钱从荣年轻时也是清荷一枝,目下无尘,尽管五陵年少争缠头,但一般人也难得入她的法眼。只是岁月无情,不仅败坏了人的容颜,更荒芜了人的情怀。

任立言给张玉雪带课那一年三十四岁,正是他人生的巅峰期。体能、经验、才华让他成为这所高中的骨干教师,带高二两个实验班的语文,说是实验班其实就是尖子班,因有文件规定不准分尖子班和差班,所以就叫实验班。本来他和张玉雪是没有交集的。张玉雪所在的班是全年级最差的班,半数以上的人都是择校生。小县城就一所高中,本不存在择不择校的问题,说白了择校生就是没达到录取分数线要交钱上学的,而年级最调皮捣蛋的学生也聚集在这个班,学校美其名曰“特长班”。班里可能有个别学生会走音体美的考学之路,但学校一直不重视音体美,所以在师资配备上是最好的老师带实验班,最差的老师带特长班。一些能力差一点儿、通过关系调进来的老师多数在给特长班上课。学生中流传着一个段子:“关系户老师带特长班学生,发挥特长,主攻关系。”

张玉雪那一届的学生调皮得离谱,好多老师都上不成课,任立言接手前,已换了五个语文老师了,不是被学生哄走,就是老师被气得坚决不带了。有个老教师决绝地说,让我去烧锅炉、扫厕所都行,但我坚决不再带这样垃圾的学生了。结果是他的自行车经常莫名其妙地爆胎,粉笔盒里有时会出现肉虫或鼻涕,打开水的暖瓶会莫名其妙地断了提手。

最后,一伙学生找到教务处,强烈要求说,这样的垃圾老师只配去扫厕所,不配教我们。学校准备杀一儆百处理几个带头的学生,但理由不充分,而且一些家长对这种歧视性的安排早就不满,反映到了教育局,迫于压力学校只好调整老师。

一些没带上重点班的老师对学校这样的安排也有意见,他们说好班谁不会带,学生基础又好,又努力,猪都能教好。其实关键是教好班,考试成绩好,每年拿的奖金也多。

高二下学期,学校安排任立言带特长班和一个实验班,算是荤素搭配。给特长班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教务主任亲自到班上郑重其事说,这是任老师,是我们学校的语文把关老师,今年给你们带课,我看你们谁还说学校不重视你们,如果任老师带不了你们,全县就没有老师教得了你们。

任立言上第一节时穿得很正式,一套笔挺的深灰色西装,配一根条纹领带,皮鞋擦得虱子上去拄拐棍儿。

课堂上秩序很好,平时爱说话的这会儿安静了下来,爱睡觉的也不睡了,都想看看这位把关老师到底怎样三头六臂。

任立言一开口,声音亲切自然,吐词清晰,音调高低适中,语速缓急有度。就是不想听,那声音也会清晰得往耳朵里钻,不像有些老师平平淡淡催眠似的,或是抑扬顿挫得夸张。

最让学生们喜欢的是任立言的上课方式,让他们的学习变得轻松起来,而且任立言尊重他们,从不挖苦、讽刺他们。最让他们觉得有趣的是每次让他们写作文,任立言自已也写一篇下水作文,所以他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位老师。亲其师而信其道,课堂纪律变得好起来了。每堂课每个人都有所收获,学习在一点点地进步,就连任立言的板书他们也竞相模仿。

可是,还不到一学期任立言就调到县委组织部。

县里新任组织部长是任立言师范时的老师。那年“五一”刚过,他约见了任立言,说准备调任立言到组织部工作。他原以为任立言会欣喜万分,千恩万谢,没想到任立言却说要考虑一下。

老师有些生气,说你娃子就是老实,我看是教书把你教愚了。教书有什么出息?多少老师找我们想改行到组织部,那是一步登天的事,请你还不来?最后老师说,来吧,我是喜欢你,也是看你有才华,才让你来,组织部转一圈,出去大小是个官。可能最后一句话的力量让任立言放弃了他熟悉的、有滋有味儿的教书生活,投入到他一无所知的行政部门。

有狐说:“教务主任宣布你不再给我们上课时,我们好失落,有几个女生差点没哭。”

任立言说:“那就是没哭了,我还以为差点哭了。”

有狐望了望任立言说:“任老师,我发现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任立言问有狐最近忙啥?有狐说她在学茶艺,想开个茶楼。

任立言问:“在省城开?”

有狐说:“省城茶楼太多,我想回老家开。”

任立言说:“好啊!你咋不早说呢,翰林巷老街正在招商,符合条件的产业,政府补贴房租呢!你要是决定了,房子的事就交给我了。”

有狐到S市不是有什么事要办,而是看了任立言的微信后专程来看他的,半年前她离婚了。

故事很老套,她怀孕三个多月时,丈夫和看店的女孩搞上了,那女孩有男朋友,要不是她男朋友打上门来,有狐还蒙在鼓里。

有狐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不吃不喝。她想不通,一向甜言蜜语的丈夫,怎么会在她怀着他孩子的时候,跟那个五官扁平的看店女好上?

丈夫小她三岁,遇见时他正在钟楼的道口抱着吉它唱《春天里》,黑黑的、浓眉大眼的一个大男孩儿,眉宇间蹙着一缕忧伤。有狐好像在梦里见过这情景,心中一动,不仅跑上去给了钱,还帮男孩儿吆喝。为表示感谢,男孩儿请她吃了饭,然后一切顺理成章。那时他们“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白天打工,晚上摆地摊儿。男孩谈他的音乐梦想,虽然没有钱却出手大方。有狐被深深地吸引,这样单纯、有梦想、有情趣的男人,正是她梦中的情郎。

而后同居、结婚,东挪西借从原店主手里接下了这个服装店,经营得也还算不错。

可是,有狐慢慢的发现丈夫与她的理想越来越远。吉它弹来弹去也就是个地摊儿水平,而且看谁都不如他;海阔天空地吹牛,吹得也没水平,自以为高大上,三两句话就暴露了低小弱,听得有狐经常脸红。开了个小店,把自己整得跟个大老板似的,经常跟一帮狐朋狗友出入茶楼酒肆,洗脚按摩;店里的事他不帮忙倒好,他一帮忙,顾客就减少。好在他對有狐还算体贴周到,日子不咸不淡地将就着过。现在出了这种事,有狐觉得维系两人的最后一根丝带也断了,再在一起没一点儿意思。于是冒着风险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转让了经营多年的服装店,决绝地离了婚。

她在微信里写道:“人生的不堪不是被比你强大的人打败,而是被瘪三儿欺侮了。”

十一

任立言请游局的局长在翰林巷找了一栋位置门脸儿都不错的房子。有狐看后很满意。她一个人在外地漂泊打拼这多年,奔波劳累,后来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店面,原以为到达了开花的彼岸,不想这一切就像在路旁拣了个东西,最后又物归原主了。一个人去,现在又一个人回来,只是“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去时满腔热血和希望,归来满怀疲惫和心酸,人生如寄,心安是归处。能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地方,开一间茶楼,每天在茶香水汽中敷衍,也算是一种修行吧。

房子古香古色,三间三层,很适合开茶楼。请省城一个朋友设计装修,效果很好。一楼中间一间是接待厅,房中间放置了一个大根雕茶几;左边一间是门店,对外卖茶叶和干果,右边一间和二楼三间都是贵宾间,三楼三间普通茶室。

楼名是任立言起的,原拟的是“充和”,因有狐姓张,任立言就顺手取了民国一代才女张充和的名字为其茶楼作名。有狐觉得显摆了,建议改成“冲和”,一是茶是要“冲”的,二是“冲和”有淡泊平和的意思,她很喜欢,也合茶道。牌匾也是请任立言题的字。一切准备停当后,有狐又请了两位学茶艺时的小师妹来担任茶艺师。

茶楼一开业,门庭若市。有的是奔着功夫茶来的,有的是冲着漂亮的老板娘和小茶妹而来的。当时公款消费管得还不是很紧,任立言让有狐拜见了县财政局、发改局、交通局、水利局、林业局等几个大部门的办公室主任。所以七间茶室基本上天天爆满。宣传部来了客人,书协有活动,任立言都带他们去喝茶。需要给记者送点儿土特产,也在冲和茶楼买茶叶,所以一年下来,收入颇为可观。年底有狐给任立言包了个红包,任立言没要,有狐就给钱从荣买了套兰芝高档护肤品,并在县城最好的养生馆办了张年卡。

有狐的聪明乖巧之处就在这里,她回来不久就跟钱从榮处得很好,公开场合一口一个师母,私下里有时称钱从荣姐姐。她跟钱从荣说,人家都说我长得像师母呢,就是没得师母气质好!

一看这么漂亮、这么有气质的女孩说长得像自己,而且还说没有自己气质好,一向以气质自诩的钱从荣就心花怒放、云雾飘飘。

有狐时不时给钱从荣从省城带瓶水或护肤霜,或是买个包,帮钱从荣梳各种发型。有狐会梳各种各样的发型,而钱从荣不会却又想经常换换发型,所以没事了就喜欢上冲和茶楼,遇着忙不过来的时候也搭把手,没事就闲聊喝喝茶。其实,钱从荣来还有一目的,那就是监视任立言和有狐。

要说任立言和有狐之间有点什么,好像又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好像又说不过去。

十二

省报宋记者到阳县采访时,春茶已制作完毕,虽然只是四月天,但夏天却紧赶着要来,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迫不及待地穿起了裙子。有狐着一条草绿连衣裙,质地柔软,垂感很好,一头乌发束起,斜置于右胸前,云鬓半偏,露出一段光洁的后项,像春天里的一枚绿茶,青葱水灵。任立言陪宋记者到冲和茶楼喝茶,正准备给宋记者介绍一下有狐时,没想到宋记者竟然认识有狐。原来有狐在省城开的服装店就在报社附近,宋记者是有狐的老客户,这里相见,意外而欣喜,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到了饭点,有狐要招待他们吃饭,任立言说,不用你破费,是单位招待。宋记者非要拉有狐一块去,任立言也邀请有狐一道,有狐就没再推辞。

县上高度重视这次采访。晚饭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郝永新亲自作陪,宋记者郝部长坐上席,任立言和工业局的王局长、农业局的祁局长依次陪同,有狐挨任立言而坐,其余的是宣传部和工业局的干部,一共十二人。

劝酒是免不了的,这天任立言胃不舒服,但职责所在还是要主动陪宋记者喝酒,部长也是要陪的。分管新闻的副部长陪记者喝酒是讲工作、讲责任;陪部长喝酒是讲规矩,讲姿态,不管部长喝不喝,作为下级一定要表达他的敬意,何况郝部长的酒量也很好。

大家一一敬过宋记者、郝部长之后,祁局长要陪任立言喝酒。任立言说:“我们就不喝了吧,把宋记者和领导陪好。”祁局长说:“不行,我先干为敬。”举杯就喝了。

这个祁局长和任立言共过事,职级年龄也差不多,见面爱斗嘴、斗酒,没高没低地开玩笑。任立言曾杜撰了一个歇后语:骑(祁)局长,弄野猪(农业局)———谁敢?搞得好多干部见祁局长都拿这话开玩笑。祁局长斗嘴斗不过任立言,喝酒时就爱整治他。祁局长将喝干净的酒杯亮给任立言看,说要不要我给你端起来?任立言就念了句,骑局长弄野猪,大家哄笑。宋记者也不明就里,把任立言的杯子拿起来要任立言喝。大家又笑,任立言就喝了。这一动头就没办法控制了,跟其他干部也得喝。喝了一会儿任立言就装,大着舌头说话,一会儿又作痛苦不堪状,有狐以为他真的喝不了。祁局长再陪一圈到任立言时说,我先喝了,哪个媳妇偷人的不喝。看任立言下不了台,有狐说,我替任老师喝一杯行不行?祁局长大度地说,行,美女救英雄,我们要支持。有狐这一喝,给自己惹来了麻烦,宋记者、王局长、祁局长还有其他人都跟她喝,郝部长也拿起杯子敬有狐,说,我要感谢你,一是帮我们陪省城来的记者,二是替我们任部长喝酒,三是给我们带来了视觉上的愉悦……部长说话彬彬有礼,一套一套的,有狐不得不喝。宋记者那天也喝得兴起,找各种理由跟有狐喝酒。有狐是有些酒量的,但架不住人多,任立言乘人不备时就给有狐的酒杯里倒白开水,但有狐仍然喝高了。

饭后又去卡拉OK。酒后高歌,都很放得开,祁局长之流,唱得能辟邪;任立言、宋记者唱得还算可以的,但都比不了郝部长。郝是科班出身,早年在师范学校当过音乐老师、团委书记,再到团市委,从团市委到阳县任宣传部长。郝部长小任立言五岁,虽然没有任立言高大魁梧,但五官周正,举止潇洒,骨子里透着仕途得意的自信和被名利滋养的满面春风。他不像有些爱唱歌的领导,到了歌厅就成了麦霸,或许是不想与鬼哭狼嚎同流合污吧,他很矜持。宋记者抱着话筒连续唱了几首后说,我们欢迎郝部长来一个好不好?他就唱了一首《卓玛》,唱罢,宋记者倒了满满一杯啤酒说,不知道部长歌唱得这么专业,我要自罚一杯,然后再敬部长一杯。部长说,敬什么,咱兄弟俩干一个。

有狐进歌厅时好像真的醉得很厉害,让她唱歌,她摆手说:不行,先让我歇会儿。有人邀她跳舞,她说:等一会儿。就斜在沙发上靠着。

过了一会儿,任立言过去问她:“不要紧吧?”

她说:“没事。”然后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任立言递给她一杯果汁说:“醒醒酒。”

有狐咕嘟咕嘟喝下,感觉好了一点。

她说:“任老师,我陪你跳个舞吧。”

任立言和有狐两人的舞技都不错,但他们没有炫技,任立言害怕有狐还晕,只带她缓缓地走着平步,这样很好,有狐交于他左手心的右手温热潮润,让他如握温玉,如捧献花;而他搭在有狐腰际的右手也实实在在地感受着丝绸的光滑,以及丝绸之下肌肤的温热,他的心也像丝绸一样熨帖。有狐这样的红粉知己,是他夏天里的凉风,冬天里的炭炉,伤口上的創可贴,是他隐秘的幸福。

一曲终了,竟然都出了点微汗,有狐的酒也醒了大半,任立言说,你点个歌唱吧。

有狐说,你点个我陪你唱。任立言说我就会唱那几首老歌,有狐就点了《知心爱人》。

当音乐响起时,有狐拿起话筒先唱:“让我的爱伴着你,直到永远,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为你担心……”掌声四起,歌声清越舒缓。任立言还在找另一只话筒,而那只话筒已拿在了郝部长的手里。郝部长张口一唱,又是一片掌声。说真的,只有郝部长的声音才配得上有狐,换任立言唱就要逊色得多。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情绪节奏都把握得很好,简直接近付笛生、任静的原版了。一曲终了,宋记者说,你们这声音简直是金童玉女,我要给你们俩敬酒!一定要敬酒!郝部长也来了兴致对有狐说,那我们就再为大家献上几首?接下来他们唱了《心雨》、《天下有情人》。每首都让大家都嗨翻了,会不会跳舞的都在场子里乱扭。有狐开始还只是认认真真地唱歌,唱着唱着也来了情绪,又一口气点了《今生无缘来生再聚》、《一生痴情只为你》、《爱无隔绝》、《亲爱的你在哪里》……

有些歌,任立言会唱,有的不会唱,郝部长到底是专业出身,不仅会而且唱得好,两人唱得情切切,意绵绵,仿佛真的是郎情妾意似的。可能是喝多了酒容易上情绪,唱得激动之处有狐竟泪光点点。每首歌罢,仍然有人起哄着献酒,有狐虽然每次都喝得不多,但总的算下来也不少,兴起时她还跟郝部长、宋记者干了两个满杯。

散场后,任立言出于礼貌要送宋记者到宾馆,返回时,看见有狐在街边的花台前蹲着,任立言问,送你的人呢?有狐说刚才觉得没事,让她走了,现在有点晕,想吐。

任立言就在边上等了一会儿,有狐又没有吐出来,站起身想走,脚底好像踩了棉花似的。任立言就扶了有狐向家去。

有狐在与翰林巷相邻的书院路租了套七八十平米的两室一厅,打开房门,又忍不住想吐,赶紧往客厅的垃圾桶边去,没来得及结果一半吐在了桶里,一半在桶外。

任立言将有狐扶到沙发上,从卫生间里拧了毛巾给她,有狐擦了把脸,然后自己又勉强到卫生间洗脸漱嘴并拢了拢零乱的头发。任立言从冰箱里给她取了瓶饮料,又将客厅里的污秽收拾了。问有狐,现在好点了吧?有狐靠在沙发上点了点头。任立言说,那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有狐说:“任老师,你再坐会儿吧,陪我说说话。”

夜已经很深了,任立言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道有狐什么意思。

有狐这时好像清醒了些,说:“不好意思,老师,在你面前丢人了。”

任立言说:“看你说的,又不是外人,今天还得谢谢你呢!”

有狐说:“我是不是很傻?”突然间情绪有些激动,泪流满面,哽咽不止。

任立言不知所措,也不明白她说的傻是什么意思,就取了茶几上的纸巾递给她。有狐抬了一下手,随即又放下了。

任立言就在有狐坐的沙发边坐下,用纸巾给她擦眼泪。有狐捧起他的手放在脸上,身子倚偎过去。此时,是夜里十一点五十二分。都是过来人,想到将要发生的事,任立言的心突突地狂跳。他双手托起有狐走向卧室。作为男人任立言是有力量的,但今晚他却走得很吃力,一是因为喝了酒,二是因为心跳得太厉害了,将有狐放在床上时,心简直要跳出胸腔了。为了镇静自己,他去了洗手间。其实任立言还有一层担心,昨天刚跟老婆亲热过,今天又喝了酒,担心他的兄弟不能胜任好事,掏出来,果然是垂拱平章!摇了几摇还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

任立言拉开房门,有狐喊了声:“任老师!”他停了一下,随即走进灯火阑珊的夜色。

钱从荣的电话紧跟着打过来:“你在哪儿?”

“正在回家的路上。”

“你还晓得家在哪儿?打了那么多电话,为啥不接?”

“歌厅太吵,没听见。”

“你说在歌厅里,鬼晓得你在哪个狐狸精的床上!”

“……”

“你赶紧回来,再不回来我就插门!”

任立言心里恨恨地想真要在哪个女人床上就好了!

回到家里,门果然被反锁了,敲了半天,没人,打电话没人接,又隔了好半天,门才打开。

钱从荣斥责道:“每天回来那么晚,还让不让人睡觉?”

任立言说:“哪个不让你睡了!”

“明明知道人家睡不好觉,你是这屋里的人,就是小猫小狗没有回来,我还惦记着呢。”

“好了,是我错了,行了吧!”

任立言洗过后要上床睡觉,钱从荣却不依不饶,说:“你总是不睡觉,不准睡。”用脚一下一下地蹬任立言,快到床边了,任立言又向中间挪挪,她又接着一脚一脚地蹬,也不用大力气,反正就是不让任立言消停,就这样闹到快两点了。任立言实在困了,起身到客房去睡。钱从荣又撵过来说:“你害得我睡不着,想自己消停睡,没门儿!”又将任立言拽回卧室。任立言也不敢发脾气,他知道这样闹一闹也许明天,或许后天就熄战,但他若发脾气,这个周恐怕都会硝烟弥漫。

十三

第二天送走宋记者,任立言暂时得点空闲,想想昨天晚上的事情,没有苟且也好,他隐约记得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最让人意兴阑珊的事,是把红颜知己变成情人,把情人变成老婆。”他在微信朋友圈里写下:“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有狐回复道:“圣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宣传部有接待活动,部长不时会让任立言把有狐叫上,特别是去歌厅,因为多数情况下都是女少男多,总要临时拉几个女士,不然只一帮大老爷们儿在那儿鬼哭狼嚎也确实没意思。宣传部因分管着文化,以前县上或部里有大一点儿的接待总是给文化馆长打电话,文化馆新招了七八个年轻女孩,花枝摇曳,差不多代表了本县的姿容水平。但她们很不愿意陪歌伴舞,一是她们认为自己是搞艺术的,不是下三滥的三陪;二是她们都还没结婚,怕别人说三道四。开始还勉强应酬,时间久了有的就找各种借口推脱,馆长没办法,就开始排班,一次两个人,轮着转,每次给五十元补助,即便如此,也没人愿意去。加上这些女孩初出社会,又觉得自己颇有几分姿色,平时走路都是高昂着头,傲得很。因为不乐意,所以一个个不苟言笑,显得很生涩,没风情,而且因为是未婚,开点儿荤玩笑,讲点儿黄段子很不方便。而有狐这样的女人不同,像一枚成熟的果实,汁液饱满,让人垂涎,而果子的价值是被人品尝,风干枝头是果子的悲哀。有狐好像很明白这一点,与人交往矜持却不做作,热情而不轻浮,开起玩笑荤素皆宜,不会让你尴尬。

作为一个生意人,有狐也很乐意与政府部门的人打交道。都说顾客是上帝,其实这个圈子里的顾客才是真正的上帝,所以每次有狐都把自己打扮得很得体地去参加这类活动。甚至主动邀请领导跳舞,主动与领导情歌对唱,直把领导跳得汗流浃背,唱得心花怒放。郝部长说有狐没到行政单位上班是政界的损失,说她应该当接待办主任。当然这只是玩笑话,当不得真。反正冲和茶楼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这才是最重要的。任立言也为能把有狐领进这个圈子而高兴。

十四

任立言敲下“通稿”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才过二十一点,他将“通稿”发给部长审阅,部长审后会发给县委书记终审,没问题他才能回家,有问题的话还要继续熬夜修改。不过这类稿子对他来说已是轻车熟路,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只要“灭火”的事搞定,通稿不过是个形式。

都是环保局那帮人不会应对媒体,记者采访时,态度傲慢,又怀疑人家是假记者,等到曝光的稿子发了,领导发脾气了才来找宣传部“灭火”。

任立言对这类事非常恼火却又毫无办法。这时使出浑身解数,动用一切关系,低声下气找记者、求编辑,热脸贴冷屁股地跟媒体负责人套近乎的肯定是任立言。书记县长下死命令:不管用什么办法要他消除负面影响。灭一次火往往弄得他焦头烂额、筋疲力尽,弄好了皆大欢喜,领导会口头表扬一下,部门负责人也会口头感谢一番;弄不好领导不高兴,部门怪你不尽力。

心烦力竭的任立言抽出领导审稿的空隙下楼来到县委院子里。院子里的环境很好,在这个拥挤的山城中心地带有一片难得的草地;院内摆有各种盆景、花卉,还有古柏、雪松、栾树、桂树和玉兰……东端有一个小花园,不足一亩地,但很精致。两条纵横交错的鹅卵石小径将花园分割成四块,每一块由小叶黄杨树篱围着,篱内种有青草,青草细密,被花匠修剪得整整齐齐,草间恰到好处地摆放着几盆盆景,其中有一盆桃树,花开得正艳,花形比普通桃花大出好几倍,一簇簇压得枝桠都有些下垂,鲜艳的红浓得要流下来似的,这时节其它的桃花早已谢了,唯有这株桃树不管不顾,开得像个妖娆的少妇。四块草地交汇处又合理地切出一块空地,置有石桌、石凳。任立言在石凳上坐下,一支嫩嫩的龙爪槐的枝条垂在他左前方,一阵微风吹过,风里混合着花香、草香和泥土的气味。任立言深深地吸了一口,顿觉心肺舒畅,精神爽朗。不禁感叹这么好的环境、这么好的景色,自己却并不曾好好地享受过,甚至没有到花园中央的石凳上坐过一回,对那些美景只是偶尔在窗前匆匆一瞥,却又去忙那些琐屑的事务去了,忙得时间都泼不进水。那些美景如一个美丽的妇人,却长久地让她独守深闺,独自憔悴,真是白白浪费了!而浪费的不仅仅是美景,还有自己的心情,甚至生活!

正在任立言无端感慨的时候,花园的后门轻轻打开,小径上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有狐。任立言有些奇怪,她怎么会从那里走出呢,花园后面是县级领导的住宅区,她到那里有什么事呢?

有狐没有发现槐树下的任立言,任立言也就没有打招呼。

十五

日脚不紧不慢地走着,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肩负新闻宣传和灭火任务的任立言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脑游览各大网站,而网页也越来越热闹了,先是雷政富的艳照门事件让老百姓打了鸡血似的亢奋了好一阵,接下来是重庆事件,李春城事件,而后就是铺天盖地的某官员有四十多套豪宅、某官员有十几辆豪车、某官员有一百多情人,各种传奇,繁复的花样不仅冲击着人们的眼球,也挑战着人们的想象。

这天早上,任立言刚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打开电脑,县委书记的手机打过来了,问他看到消息没有?任立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书记说,你赶紧到我办公室来。任立言到书记办公室时,书记的电脑正开着,说你赶紧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删帖。任立言粗略的看了一下,标题是“阳县高官与情人宾馆开房。”下面有文有图,好几张,分别是大堂登记处、电梯口、两张房门口的,每张图片旁都标有时间,图片不是很清晰,看样子是从录像机上截下的,但任立言还是一眼就看出了那两个人就是郝永新和有狐。

任立言馬上电话联系朋友,在宣传部十多年,他最大的收获就是认得媒体的人多,他托朋友跟网站负责人联系,请务必马上删帖,他会立即赶过去。出现这样的事托哪个朋友最管用,任立言是掂量过了的,谁能搞定谁,得多少钱搞定,他心中大致有数。过了几分钟,朋友回电说网站负责人正在开会,说一会儿会散了回他电话。任立言说:“十万火急,请微信告诉他。”朋友说:“已发微信了,并告知了是什么事,网站负责人说他正在汇报工作,完了马上处理。”任立言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每次“灭火”好像是把他放在了火上烤,而这次则更让他焦虑不安。

任立言一边联系一边前往省城,还在路上朋友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说网站已答应删帖,只是此帖已被好几个网站转载了。从发现帖子到删帖前后不到1个小时,可是事情已经无法控制了。现代媒体的速度,让任立言“灭火“工作难度越来越大。

任立言只好打道回府,并一路托朋友,尽力让转载的网站消除影响。

任立言返回时,市纪委的人已进驻阳县。作为关系人任立言也被纪委叫去谈了话。纪委的办案人员说:“据说张玉雪的茶楼是你引荐开的,有這事吗?”

任立言说:“是的”

“你与张玉雪什么关系?”

“师生关系。”

“没有其他的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例行公事问一下。”

“没有。”

“你知道郝永新和张玉雪什么时候认识的?”

“大概是前年春天吧。”

“是你介绍的吗?”

这话问得任立言很不舒服,好像是他在拉的皮条。便说:“也说不上,是在一次吃饭的时候彼此认识的。”

“你在场?”

“嗯。”

“张玉雪是你带去的?”

“也不完全算,还有一位熟悉的记者邀请她。”

“你知道他们二人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不知道。”

办案人员抬眼狐疑地看了任立言一眼。停了片刻又放松了表情说:“任部长,问你一句题外话,凭你的掌握的,你知道帖子可能是谁发的?或者说谁有机会有可能去发那样的帖子?”

任立言说:“不知道。”

办案人员又问:“凭你多年搞文字的经验,能不能从语言的风格推测出是哪个?”

任立言说:“不好妄测。”

办案人员说:“只是随便问问,没什么。”

自从帖子出现后,任立言就没见到过郝永新和有狐。

组织最后认定帖子所反映的情况属实,免去了郝永新宣传部长职务,保留待遇回市直部门上班。宣传部的工作暂时由任立言负责;有狐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手机一直停机。

十六

一天晚上,临睡前钱从荣问任立言:“有人说那个帖子是你发的,今儿没别人,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

“哪个说的?放他娘的狗屁!”任立言爆了粗口。

“你急啥?该不是做贼心虚吧!”

“我做贼心虚?那你说我为啥要去发那个帖子?我又没病!”

“为啥你自己心里清楚!”

任立言心里真是一头雾水,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便放和语气说:“那我真的要向你讨教了!”

“少假惺惺的,任立言,你就是个伪君子!你要是跟那个狐狸精没一腿我都不姓钱!”

钱从荣说的那个狐狸精,任立言心里知道指的是哪个,但他不明白这跟帖子有什么关系。

“你真有本事!争风吃醋,居然搞倒了你们部长,看来当个副部长真是屈才了!你要是把争风吃醋的本事早用到仕途上,也不至于连个局长都弄不到。”

“说话要有根据。”

“根据!是要我捉奸在床吗?我都替你羞耻,我说这几天有些人嘀嘀咕咕,见了我有些不一样,要不是我在厕所里听到那边的人嘀咕,我还蒙在鼓里呢!”

任立言这才想起,难怪这段时间大院里一些人看他的眼光怪怪的。

包括书记也说:“怎么搞的?以前也不是没删过帖子,这次怎么这么慢?”言下之意怪他没尽力。

又说:“谁这么可恶,虽然扳倒的是郝永新,但损害的是阳县的声誉,要是查出来,一定不能姑息!”

现在任立言才听出这些话的弦外之音。他知道自己已陷入了流言的旋涡,而且无法挣扎,这类事是越描越黑,所以只有装作不知道。

他对钱从荣说:“任你怎么想,我是清白的。”

“清白?你都糟蹋了这两个字!”

从这以后,钱从荣的节目,就由口诛任母和小姑子换频道到跟任立言无休无止的纠缠。

适逢机构改革,撤并后不少多出来的科级领导没法安排,县上出台了只要自己申请就可提前退居二线的政策,一切待遇不变。任立言就递交了申请,多数时候在“闹市静庐”里写字看店。

从“闹市静庐”望出去,对面冲和茶楼锁窗闭户,牌匾上落满了灰尘。有时任立言品着仅存的东溪手工茶,心里五味杂陈。

隔了一段时日,来了几个人,拆下冲和茶楼的牌匾,换上了“八娃子私房菜”,任立言问他们是从谁手里转让的,其中一个留小胡子的说,老板上楼拿东西去了。任立言以为是有狐回来了,结果从楼上下来的却是她侄女。她递给任立言一个盒子,说是她姑让转交的,任立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绿松石手镯,那是他曾经送给有狐的。任立言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手镯掉在地上,碎成三段。

责任编辑阿探

作者简介:邓玉林:男,1968年出生,陕西省白河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康市作家协会理事,现供职于白河县文联,先后在各级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小说100余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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