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落叶

鹤童

趴在我家的矮墙头上，把脖子从豆角秧的空隙伸过去，就能看到隔壁大奶家的后院。

别人都夸大奶家的房子，那是庄里第一栋“北京平”，用的是钢筋水泥红砖，与庄里的平房比鹤立鸡群。我要夸的是大奶家的后院，别人家种谷子玉米，她家种茄子辣椒西红柿。她家不缺粮食。我们院子里种粮食为了吃饱肚子，她家院子种菜是为了每顿饭都吃出好滋味儿。

大奶坐在后院的小板凳上，她盯着我的眼睛，她在看我的眼睛盯着她家院子里的啥。她用手指指茄子，我摇摇头；指指黄瓜，我又摇摇头。

她笑得露出一颗光灿灿的金牙，然后指指又圆又大的西红柿，我点点头。她站起身，踮着小步，摘一个挺大的西红柿，从墙头递过来，然后看我狼吞虎咽的吃相。这时，她开心地笑，从眼角一直笑到嘴角。

一入秋，我又盯着大奶家的后院，盯的是她家院里的两棵大柞树。这树长着挺大的叶子。夏天这叶子是绿的，一过霜降，这叶子就红中透黄，跟小孩的脸蛋儿一样可爱，盯久了这小脸儿就冲着我笑。

过了霜降，树一落叶，我就背着一个篓子，到山上搂树叶。搂树叶烧炕烧灶。我们全庄的小孩儿都搂树叶，先搂离家近的，近的搂没了，就搂远的。搂叶子是我们孩子天大的事儿。多搂些叶子，才能给猪温泔水，我们才能在冬天的夜里睡热炕。

大奶家的二叔出息了，当了煤矿的矿长。她家烧煤，不烧柴，也不烧树叶。大奶家后院的两棵大柞树，每年都要落厚厚一层叶子，大奶把落叶搂到一起烧掉，草木灰是好肥料。太可惜了，我看着这亮黄的落叶眼馋。太阳把落叶晒干了，风吹得叶子在地面打滚儿，哗啦啦的响声把我的心抓得痒痒的。

这时节，豆角秧让霜打蔫儿了，虽然仍是绿，但缩小了，透过叶的间隙我和大奶对望。大奶坐在小板凳上，晒薯干儿。她指指薯干儿，我摇摇头；指指她吃了一半儿的大苹果，我又摇摇头。她突然指了指这一地的落叶，我惊呆了，她咋猜到了我的心思？我点点头，又使劲儿地点点头。

“背着你的篓子，到我家后院来，把落叶搂走。”她笑着对我说，“只隔一道墙，这可是你搂得最近的叶子。”

这事儿突如其来，让我不知所措。我说：“大奶，这样大的事，得问问我妈。不知道我妈让不让我搂你家后院的叶子。”

妈妈很生气：“你个小傻子，有钱人就是不仁义，逗着孩子巧使唤人。她是变着法子，让你给她打扫后院，不行。”

我没法儿给大奶回话，好几天不敢看她家后院。过了两天，我往大奶家后院一看，嗬，大奶已经把黄灿灿的落叶搂拢三大堆儿，在太阳下闪着金光。

今天是大奶一直盯着我们院儿。我刚一露头儿，大奶就急忙用手指指这三堆落叶。看我不点头也不摇头，大奶就急忙踮着碎步走到我身边来，小声对我说：“我知道你妈的小心眼儿，奶奶已经搂堆儿了，你背着篓子过来装走吧，省着你到远处去搂叶子，背着篓子走那么多路。”看我拿不定主意，大奶明白了。她说：“还想问问你妈？”我点点头。

这回妈妈骂了我：“你个穷酸样儿，总往人家后院看啥！日子过好了，就显摆。我没听说过，到别人家后院搂叶子。山这么大，树这么多，去她家搂啥叶子！她家是金叶子还是银叶子！你没腿？！走几里路，能累断了？你个没志气的东西，看人家院子的时辰，你就能到山上，搂一簍叶子回来了。以后，长点儿志气，别趴墙头子看别人家。”

过了两天，我背着一篓叶子回家，看到大奶家后院冒的烟蹿过房顶。我知道，那三堆落叶大奶烧粪了。往年，我看到过大奶家烧粪，要挖个大坑，把叶子压到坑里，上边再压上一层土，点着它，又不让它起火，一点点烟儿。这一堆叶子要烧两三天，烧完了，坑里就是一堆好粪。

听妈的话，我没敢再看大奶家的后院。我告诉妈妈：“大奶家后院烧粪了。”妈妈说：“两天烟了，呛得人咳嗽。为富不仁，这才是真呢！叶子落了烧成灰，肥水不流外人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