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土文献和长韵段等视角看上古声调

2019-09-10 04:47孙玉文
阅江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上古声调

摘要:清代至今,对于上古汉语的声调有不同看法。《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四)》所收《妄稽》《反淫》两篇赋的残简所用韵脚字论证西汉初有五调;先秦至西汉的长韵段论证上古有五个声调。有些学者提出的上古上声[]尾、去声[-s]尾的说法不但跟他们构拟的系统自相矛盾,而且还缺乏系统性,不合事实。中古的声调系统在上古汉语中仍然是超音段音位,不是音段音位,中古汉语的声调在上古依旧是高低、升降、长短的区别。上古汉语的声调有五调。

关键词:出土文献;长韵段;上古;声调;五调说

中图分类号:H1092文献标识码:A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9)03-0088-19

上古声调跟中古的对应关系很早就引起人们重视。顾炎武《音论》卷中《古人四声一贯》:“四声之论,虽起于江左,然古人之诗,已有迟疾轻重之分。故平多韵平,仄多韵仄。”江永《古韵标准例言》:“四声虽起江左,案之实有其声,不容增减,此后人补前人未备之一端。平自韵平,上去入自韵上去入者,恒也。”这有他们的统计为基础,是说中古的平上去入,上古韵文中多本调相押,可惜没有列出本调自押和异调相押的具体数字。清代以来,有成就的古音学家都承认上古汉语有声调,有人原来否认古有四声,后经慎重考虑,坚决认为古有四声。但各家对上古有几个调类看法不一,最少的认为有平入两类,有人认为有五个调类。清代学者上古声调研究的历史已有多种总结,这里不再赘述。

到现代,有学者摆出了他们对于《诗经》各调相押的具体百分数,这是研究趋于深化的表现。例如,张日升《试论上古四声》统计,《诗经》中,同调相押占80%,异调相押占20%。张日升:《试论上古四声》,《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第一卷,1968年9月,第113-170页。唐作藩2006年《上古汉语有五声说》列出《诗经》用韵在声调方面的统计数字,计有1755个韵段。唐作藩:《上古汉语有五声说——从〈诗经〉用韵看上古的声调》,《语言学论丛》第三十三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31页。笔者将他统计各声调自押的数字集中起来,计有1479个韵段,占84%以上;各调互押有276个韵段,占16%不到。一般而言,同调相押如果占到20%~30%,异调相押占到70%,恐怕就不能认为同调相押是巧合,只能认为它们是不同的调类。现在统计数字竟然占到80%以上,岂能视而不见?岂能等闲视之?这一现象有力证明,中古四声在上古有相应的调类区别。

笔者在2000年出版的《汉语变调构词研究》中,从变调构词的角度论证上古有平、上、去、长入、短入,明确指出:“上古音声调系统采用王力先生入声韵分长入、短入的见解;并且认为阴声韵和阳声韵各分平上去三声。”后来我在多种论著中阐明古有去声、长入,但散见多处,不便了解。本文主要从出土文献和长的韵段的角度进一步论证,上古除了有平声、上声、短入(即有人所谓入声),还有去声和长入两个调类。清代夏燮《述均》卷四《论四声》注意到长韵段,裘锡圭《谈谈古文字资料对古汉语研究的重要性》 裘锡圭:《谈谈古文字资料对古汉语研究的重要性》,《古代文史研究新探》,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56-168页。注意到出土文献这样的论证角度,惜未引起足够的重视。

毫无疑问,只要承认语音变化是有规律的,就必须承认中古声调跟上古声调有对应关系。学者们将上古的入韵字,按照音义匹配的原则标注中古反切,果然发现《诗经》《楚辞》等一个一个的韵段,在中古往往都属于同一声调,这不能理解为偶然、巧合,只能认为上古、中古的声调有系统对应。

依这种办法去研究,学者们发现:上古声调研究中,最没有分歧的是平声和入声。据《上古汉语有五声说》提供的材料,《诗经》中出现平声字的韵段共993个,平声自押829个,几占84%;平声与别的声调相押164个,不到17%。有入声字的韵段共336个,入声自押261个,几占78%;入声与别的声调(主要是去声)相押75个,不到23%。由于平入二声对应关系明显,因此上古有这两个调类,这没有不同意见。

据笔者研究,具体字的归类,中古跟现代不可能完全一致;理论上,上古和中古具体字的聲调归类,不可能完全一致。遇到这种对应不一致、在上古韵文中属异调相押的少量的字,只要能可靠地证明它们不是异调相押,一个韵段中异调相押也是和谐的,而且该字上古和中古归类不一致、不对应,它们在上古韵文中属于同调相押,那么,人们就可以根据该字在上古材料中的表现,由中古的甲调类改归上古与中古甲调类没有对应关系的乙调类。江有诰《唐韵四声正》是这方面的有益探索,但是他有把握不严的情况,有的字的考证、改调根据不足,因而颇为人诟病。

多方面证据显示:周秦时期,汉语有平、上、去、长入、短入五个调类。例如,笔者于2002年在《先秦联绵词的声调研究》孙玉文:《上古音丛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62-191页。中论证上古有这五个调类。最近,赵团员在《积韵与上古汉语声调》 赵团员:《积韵与上古汉语声调》,《文献语言学》第六辑,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162-175页。一文中从避免积韵的角度,也论证了上古有这五个调类。古有平声、短入(即入声),大家没有任何异议。至于上声、去声、长入,中国语音学史上曾经有过不同看法,本文将作进一步探讨。

利用传世的上古文献研究当时声调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成绩。本文想从最近整理出来的出土的西汉初期赋的角度作进一步的补充。尽管从这项材料得出的结论跟传世文献总体上没什么两样,但出土汉赋没有经过后来人的改动,用来证明西汉以前的声调更加真切。据《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四)》,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5-78页、第117-126页。北大藏《妄稽》《反淫》是两篇赋的残简,《妄稽》经何晋整理,《反淫》经傅刚、邵永海整理,又经其他学者的相互辩难,陈剑:《〈妄稽〉〈反淫〉校字拾遗》,上海: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论文,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2850,2016年7月4日,第1-15页。大体可读。由于是两篇赋,因此全篇都是韵文。归纳这两篇赋可知,它们基本上都是平上去入本调自押,而且还保留了收[-t]尾的长入,能从出土材料的角度进一步证明中古的四声以及长入字在西汉初有相应的区别。

(一)同调相押

平声:春、孙(逊)、论(伦)|私、妻、贤、稽|株、区(躯)、须|能、之|差(嗟)、宜、多、何|量、伤、王、伤|媺、贲|台(怡)、衃、牛|条(脩)、箫(鱐)、臭|脂、玑、裴|裳、光、堂|刑、惊、生|堂、妨(芳)、房、相(厢)、英、常(裳)、黄、行、房、方、黄、霜、当(珰)|钩、须、珠|光(珖)、潢(璜)、英|门、□、存|传、循|擣、犹、窌、□|圜、鞭、闲|华、家|混、闻、纶(伦)|稽、资(齐)、蛴、淮、齐、私|言、焉、踆|人、闻、亲|劳、逃、求|仁、迁、安、年、身|、诚|通、巷、讼|请(情)、成、生|颐、辞、疑|竽(吁)、虖(乎)|肠、浆(以上《妄稽》)枝、离|杨、旁、阳(扬)、行、愓(伤)|葅、肤、蒲、菰|腬、濡|璜、衡(蘅)、床、芳、章、浆|苁、容、风、登|粱(梁)、房、芳、张|留、曹|矰、雄、风|中、宗、沖、充、崇|洋、桑|蛇、为|横、芳|行、从|微、非|听、争(以上《反淫》)

说明:第一,“孙”出现在“恭敬仁孙”中,通“逊”,可能是读从平声,义从去声;或者反映当时有方言从“孙”滋生出“逊”是采取词义构词的方式。第二,“贲”字,这里跟“媺”押韵,“媺”是上声。《广韵》“贲”有四读,但没有上声读法。《集韵》上声有父吻切:“忿贲,怒也。或作贲。”如果“贲”取文部,则跟“媺”是微部和文部合韵。“贲”上古可能在方言中有微部上声读法,则“媺、贲”是微部自押。第三,“条、箫”押平声。“条”通脩,“箫”通鱐,《广韵》“鱐”只有入声读法。《集韵》还有平声读法,思留切:“鱐,鱼腊。”这个音跟“脩”同音,《妄稽》不应取此读,取此读则与“脩”为积韵。疏鸠切:“鱐,《说文》:干鱼,尾也。《周礼》有腒。或从鱼。”《妄稽》应跟这一读相对应。“臭”字,江有诰《唐韵四声正》已注意到“臭”押平声,指出:“尺救切。古有平声,当与尤部并收。”第四,“擣”,《广韵》只收一读,上声。《集韵》两读,其中一读是陈留切,“聚也”,即稠密的意思。《妄稽》是“击擣”连用,可能“擣”作“击打”讲有平声一读,陈留切还有“”字,为“”之讹,“县击物”,指吊打。“犹”,根据何晋研究,“疑此字假借为‘摇’,摇动”,可备一说。“窌”,原来读唇音,后来训读为“窖”,此处当为唇音。可能假借为“抱”,抛掷,《集韵》披交切。第五,“混”字,应读平声。出现的语句是“笞击伾伾,捽[扌戍]混混”。这里的“混混”,何晋认为是指连续不断,可从。他认为相当于“滚滚”,考虑到是个平声字,笔者认为理解为相当于“浑浑”更好,《管子·富国》:“若是则万物得宜,事变得应,上得天时,下得地利,中得人和,则财货浑浑如泉源,汸汸如河海,暴暴如山丘。”其中“浑浑”,指连续不断。第六,“巷”应该读平声。“巷”出现的语句是“内骸(骇)里巷”。

小结:无论是《妄稽》还是《反淫》,都有极多的平声字自押的韵段,《妄稽》中甚至有连用13个平声字而不夹杂别的声调的韵段,平声自成一类毫无问题。

上声:子、里、有、母|视、涕、弟、死|诅(粗)、女(汝)|伓(否)、有、妇、子、止、己、以、子、母|且(祖)、父|市、子、绐、止|卵、转、管、兑(兖)、冤(婉)、巽(选)、断|彼、我、瘣|准、轸、准|鼓、户|使、久、士|予、去(上声,逐去)、下、雨、女(汝)、处|起、友、士|子、母、止、杯、李、止|右、子、喜、笞、采(彩)、有、起|始、士(事)、子|视、指、利、死|是、此|士、已、起|齿、耳、起(以上《妄稽》)槁、兆|鸟、巧|海、有、侅、耳、里、友|薄(浦)、下|理、饵、鲤|野、虎|巧、与、耦(以上《反淫》)

说明:第一,“诅”通粗。出现的语句是“口舌甚诅”,指粗野,应该取《广韵》徂古切。第二,“侅”字,它出现的韵段有7个上声字,绝非偶然。枚乘《七发》有类似语句:“滋味杂陈,肴糅错该。练色娱目,流声悦耳。”“该、耳”构成一个韵段。结合《反淫》知道,本应是上声自押。李善注:“王逸《楚词注》曰:该,备也。”《广韵》中“侅”有上声胡改切:“奇侅,非常。”《集韵》下楷、下改切均有“侅”,都注为“奇侅,非常”。可能西漢“侅”作“赅备”讲有上声一读,匣母,所以这里押上声。“侅”有“噎住了”的意思,《庄子·盗跖》:“侅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阪,可谓苦矣。”《释文》:“侅溺,徐音碍,五代反,又户该反,饮食至咽为侅。一云:遍也。”这个意义跟“赅备”义可能相通,东西吃多了,气不顺,就容易噎住。第三,“饵”字本有上去两读,见《集韵》,这里应取上声一读。第四,“薄”跟“下”押韵,应该读上声。《集韵》“薄”收了伴姥切一读,但那是蓾薄的“薄”,“蓾薄”是草名。《反淫》的“薄”通浦,用于“同庭之薄”,指水边。字跟着词走,这个用法的“薄”应该跟“浦”同词,《广韵》滂古切。

小结:这里从“否”到“母”连用9个上声字,从“卵”到“断”连用了8个,连用4到7个的数量不小,上声之自成一类毫无问题。

去声:义、倚、丽、议|、扷、校、笑|舜、窘|布、故、妒、舍|素、顾、步、暇|盗、貌|怒、諎(措)|去、夜、故|虖(呼)、故、妒、潞(露)、骂| (奥)、灶|宵(肖)、教|姓、命|得、伓|恶、度、途、惧、叚(暇)、顾|度、尌、步|、妒、妒、妒|怖、舍(以上《妄稽》)戒、裁|和、唾|饭、散|蒲、路|举、雾、露|注、靁、厩|戏、义|搤、臂、[言巿] |教、效(以上《反淫》)

说明:第一,“义”,道义。“俗节理义”即平日习惯止于事理和道义。“倚”字,出现在“进退矜倚”中。“倚”《广韵》上去两读,这里应取去声於义切:“侍也,因也,加也。”第二,“血气齐疾,心不怒。力劲决觡,不好手扷。勇若孟贲,未尝色校”是三个复句,每一个复句前一分句都是从正面讲周春勇猛,后一分句从反面讲他尽管勇猛,但他勇猛中有淡定。“扷”可能是为“约”的去声一读造的字。《集韵》於教切:“约,束也,屈也。”“不好手扷”意思是不喜欢将手弄弯曲,这是形容周春手有力量,不用将手弄弯曲就能将钩掰开。“色校”可能指露出犹豫、掂量的脸色。“校”应该是计较、考量的“校”,去声。第三,“窘”,《广韵》只收上声一读。《集韵》收了三读,有一读是具运切:“急也。《庄子》‘困窘织屦’。”按:《庄子·列御寇》“困窘织屦”,《释文》:“窘,其陨反,又巨韵反。”(从黄焯《汇校》改)《妄稽》应取“窘”的去声读法,跟“舜”押韵。第四,“虖(呼)”,这里押去声。原文是:“女(汝)犹宾(频)言虖”,或读“虖”为句末语气词,通乎;我认为应将“言虖”看作一个并列结构,“虖”取去声,通“呼”,意思是大声喊。“呼”作“大声喊”读去声。孙玉文:《汉语变调构词考辨》,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581-583页。第五,“舍”都是取“屋舍”义,读去声。第一个“舍”出现的语句是“走归下舍”,第二个“舍”出现的语句是“速之我舍”。第六,“得”在上古有长入(汉代变为去声)一读,详见下文所引江有诰《唐韵四声正》。第七,“伓”应是去声字,出现的语句是“亦甚易伓”,意思是也很容易背叛。“伓”应是背叛的“背”的早期异体字。第八,“恶”当取去声(先秦长入)一读,出现的语句是“不言其恶”,指不言其令人厌恶的地方。第九,“涂(途)”在汉代有去声一读,它出现的语句是“请要于涂”。第十,“叚”通暇,“暇”是去声,《广韵》胡驾切,“闲也”。第十一,“度”当取去声(先秦长入)一读,出现的语句是“过虖度”,相当于《诗经·魏风·汾沮洳》的“美无度”,美得超过了限度。第十二,“裁”应该读去声,出现的语句是“受而裁之”,这里的“裁”特指巧妙合适地裁断,《广韵》昨代切:“裁,裁制。”它跟“裁”的平声读法不一样,平声读法字义是“裁制衣服”,引申为剪裁,利用。第十三,“和”应读去声,出现的语句是“狄(易)牙调和”,这里的“和”特指调和食物滋味使合口,《广韵》胡卧切有“盉”:“盉,调味。”《集韵》说,这个“盉”通作“和”。第十四,“饭”和“散”都有上去二读,这里读去声,请参拙著《汉语变调构词考辨(下册)》“饭”“散”二字条。孙玉文:《汉语变调构词考辨》,第1309-1314页、第1377-1381页。第十五,“举”出现的语句是“蹀虚轻举”,这里跟“雾、露”一起押去声。“举”本上去构词,去声词义是推举,举荐。这里取“举起来”的意思,可能是读从去声,义从上声。第十六,“靁”出现的语句是“薠壇总靁”,拙文《“鸟”“隹”同源试证》证明汉代“靁”有幽部去声一读,《反淫》的用法进一步证实了这一想法。

小结:这里从“恶”到“顾”连用6个去声字,连用4个的数量不小,去声之自成一类毫无问题。此时的去声字,包括先秦带[-k]尾的长入字,没有发现带[-t]尾的长入字,说明西汉初带[-k]尾的长入字先混入去声。

短入:恶、骼(额)、尺、、泽、席、格、白、腊|妾、讘、□、幸()|骨、恤|颊、雜|式、服、墨、则(侧)、息、得|妾、妾、妾、妾|室、日、节|得、伓|、折|浴、沐|息、服、息|極、極、直、默、力(以上《妄稽》)激、杂、宿|德、極、及|廓、宅(以上《反淫》)

说明:第一,“幸”我读作,“妾、讘、□、幸()”都是葉部字相押。《说文》部:“,所以惊人也。从大,从。一曰:大声也。”“”出现的语句是“喜而自”,指周春高兴地惊呼。第二,“杂”可能通噆,《说文》口部:“噆,嗛也。”指口里含着。引申为叮咬。出现的语句是“奉(捧)颊壹杂”,指妄稽捧着周春的面颊亲了一口。

小结:这里从“恶”到“腊”连用9个入声字,从“式”到“得”连用6个,从“極”到“力”连用5个,绝非巧合,入声之自成一类毫无问题。它们都没有掺杂去声字或长入字,因此 ,去声或长入跟短入(即中古入声)必不同类。

长入:筮(逝)、艾|躗、艾、噬、躗|鼻、弃、四、败(以上《妄稽》)

小结:这里的长入字,全是收[-t]尾的,没有收[-k]尾的;收[-k]尾的字,都跟阴声韵的去声字押韵,反映出西汉初收[-k]尾的长入字,已经变成了去声;收[-t]尾的长入字,仍然自成一类,既跟短入有别,又跟去声有异。

(二)不同声调互押

平上相押。第一,《妄稽》齿、子、滋、缁、士。这里主要押上声,只有“滋”平声。“子”和“滋”声韵母全同,如果不在声调上有区分,就会形成积韵,所以选用了平声的“滋”。“缁”《广韵》只收了平声一读。《集韵》则有平上去三读,不区别意义,这里应选上声侧几切。“齿、子、滋、缁、士”韵母全同,除了“子、滋”声调不同外,其余几个字区别在声母上,“齿”昌母,“缁”庄母,“士”崇母。第二,第二十六和四十简可以缀合为“状若蟾蠩,前龟后陫。曲指踝,肿朏废腤,目□□□,□眼以垂”。这是形容妄稽的长相丑陋的话,有语音技巧。其中“前龟后陫”“曲指踝”“肿朏废腤”可能是六个双音词组的并列,相当于“前龟、后陫、曲指、踝、肿朏、废腤”。“龟、陫、指、踝、垂”是微脂歌合韵,为平上声字。“陫”《广韵》浮鬼切,是“狭隘”的意思,这里可能通“蟦”,“蟦”是金龟子的幼虫,是古代“蛴螬”的别名。“前龟后陫”形容妄稽前面长得像乌龟,后面长得像蛴螬。“踝”本是上声字,《广韵》胡瓦切。“肿朏废腤”很难找到韵脚字,其释读待考。第三,《反淫》:车、马。第四,弓、风、重(重量)。

平上去相押。第一,《妄稽》:旦、间(谏)、□、散、言、间(谏)、畔(叛)、焉、□(可能是“间”字,通谏)、橏(善);第二,[米徙](屣)、多、波、施(拕)、為、丽。“丽”意思是美丽,读去声;第三,《反淫》:上、莽、芳。

平去相押。《妄稽》:恶、苏;《反淫》:蒲、路。

上去相押。第一,《妄稽》:惧、拒、傅、御、处;第二,《反淫》:宇、注;第三,道、究、府。

上入相押。《反淫》:柱、穀。

这些异调相押的比例较之同调相押是少见的,不能成为否定古有平、上、去、长入、短入不同声调的证据。互押也是和谐的,不过,这种互押现象证明,上去声不能视为辅音韵尾的区别,只能是声调的高低升降之别。

先通过传世文献简单论证一下古有上声。据《上古汉语有五声说》的材料,《诗经》中出现上声字的韵段共453个,上声自押294个,几占65%;上声与别的声调相押159个,不到36%。一个声调自押如果占到20%~30%就很难视作巧合,《诗经》中竟然将近65%,这种现象只能说明,《诗经》中上声是一个独立的调类。

再看长篇使用上声字的韵段。夏燮已注意到《诗经》中使用上声的长韵段可证明古有上声。《述均》卷四《论四声》:“古无四声,何以……《小雅·六月》之六章、《甫田》之三章,连用至七韵、九韵,《大雅·烝民》之五章六章、《鲁颂·閟宫》之二章三章,合用至十韵、十一韵皆上声?”

按:《诗·小雅·甫田》三章:“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禾易长亩,终善且有。曾孙不怒,农夫克敏。”这里“止、子、亩、喜、右、否、亩、有、怒、敏”共10字押韵,是之鱼合韵,全部是上声。夏燮所举《大雅·烝民》之五章六章不典型,很多人认为五章和六章各为一个韵段。分成两个韵段而都是鱼部上声也说得过去,因为可以看作一种语音技巧;即使这样,夏燮的统计还是有问题的,因为其中有平去声的字,不全是上声字。所举《鲁颂·閟宫》之二章、三章说合用至“十一韵”,也说得不确切,因为三章“祖、女”在本章的最后,中间隔了几个韵段,不能跟二章处理为同一个韵段。但是,二章最后一个韵段原文是:“至于文武,缵大王之绪,致天之届,于牧之野。无贰无虞,上帝临女,敦商之旅。克咸厥功,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大启尔宇,为周室辅。”这里“武、绪、野、虞、女、旅、父、鲁、宇、辅”,除了“虞”是平声,其他9字都是上声,还是能说明上声能自成一类的;如果算上“子”,处理为之魚合韵,则有10字。

《诗经》中上声的长韵段的韵字长度还是有限的。《逸周书·小明武解》:“凡攻之道,必得地势,以顺天时;观之以今,稽之以古;攻其逆政,毁其地阻;立之五教,以惠其下。矜寡无告,实为之主;五教允中,枝叶代兴。国为伪巧,后宫饰女;荒田逐兽,田猎之所;游观崇台,泉池在下。淫乐无既,百姓辛苦;上有困令,乃有极□。上攻下腾,戎迁其野。敦行王法,济用金鼓。降以列阵,无悗怒□。按道攻巷,无袭门户。无受货赂,攻用弓弩;上下祷祀,靡神不下。具行冲梯,振以长旗。怀戚思终,左右愤勇。无食六畜,无聚子女。群振若雷,造于城下。鼓行参呼,以正什伍。上有轩冕,斧钺在下。胜国若化,故曰明武。”

据清人卢文弨、江有诰校勘,“代兴”的“兴”为“举”之讹,“怒□”当为“□怒”之到乙,“旗”当为“旅”之讹,“勇”当为“怒”之讹。这里“道、时、古、阻、下、主、举、女、所、下、苦、□、野、鼓、怒、户、弩、下、旅、怒、女、下、伍、下、武”共25个字押韵,为鱼侯合韵。除了未知的“□”,其余24字全部是上声,“时”在上古有上声一读,请参江有诰《唐韵四声正》“时”字条。“上有困令,乃有极□”的“□”,必为一个上声字,可能是“走”字,“极走”,指急速地奔跑,《韩非子·存韩》:“秦之有韩,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虚处则然若居湿地,著而不去,以极走则发矣。”若然,这个韵段是连用25个上声字。

《素问·疏五过论》:“圣人之治病也,必知天地阴阳,四时经纪,五藏六府,雌雄表里。刺灸砭石,毒药所主。从容人事,以明经道;贵贱贫富,各异品理。问年少长,勇怯之理;审于分部,知病本始;八正九候,诊必副矣。治病之道,气内为宝,循求其理。求之不得,过在表里。守数据治,无失俞理。能行此术,终身不殆。不知俞理,五藏菀熟,痈发六府。”这里“纪、府、里、主、事、道、理、理、部、始、矣、道、宝、理、里、理、殆、理、府”共19个字押韵,为之幽侯合韵,全部是上声。“事”在上古有上声一读,请参江有诰《唐韵四声正》“事”字条。

《礼记·礼运》:“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域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江有诰《群经韵读》以为这里“子、己、礼(他以为‘礼’当改为‘理’)、纪、子、妇、里、己、起”共9字押韵,是之部,全部是上声。

又:“故玄酒在室,醴盏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是谓承天之祜。”这里“户、下、俎、鼓、嘏、祖、子、下、所、祜”共10字押韵,是之鱼合韵,全部是上声。

宋玉《笛赋》:“乱曰:芳林皓干,有奇宝兮。博人通明,乐斯道兮。般衍澜漫,终不老兮。双枝间丽,貌甚好兮。八音和调,成禀受兮。善善不衰,为世保兮。绝郑之遗,离南楚兮。美风洋洋,而畅茂兮。嘉乐悠长,俟贤士兮。鹿鸣萋萋,思我友兮。安心隐志,可长久兮。”这里“宝、道、老、好、受、保、楚、茂、士、友、久”共11字押韵,是之鱼合韵,全部是上声。“茂”在上古有上声一读,请参江有诰《唐韵四声正》“茂”字条。

这样的例子在先秦古书中还有很多,这里只是随意摘取的一些。对这种现象必须做出可信的解释。如果上古汉语没有上声,那么这些连用25个、19个、11个、10个、9个上声,甚至不夹杂1个其它的声调的现象只能视为偶然,这是不能让人信服的。有这么碰巧的现象吗?如果不是碰巧,那又能怎么解释?是先秦时人知道后来这些字读上声,而先知先觉、提前使用后来才有的上声字来押韵吗?不是的。只能认为,中古的上声在上古自成一類,即古有上声,否则,就不可能对此给出合理的解释。因此,绝大多数学者以为上古有上声,这应该没有问题。

再看上古有没有去声。中古的去声字,逢阳声韵,以及一部分只跟平上声相通的去声字,上古仍然归去声。

第一,《上古汉语有五声说》提供的材料中,去声自押的比例低于平上入,这主要是因为去声中常用的字少于平上入,尤其是阳声韵。通过韵文系联上古的韵脚字的声调,必须要注意这一点。据王力先生《诗经韵读》,王力:《王力全集》第十二卷,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29-130页。阳部是一个富韵,入韵字很多,有140个,可是分配到各个声调,就很不一致。平声有116个字,上声有11个,去声有13个,上去声远少于平声。平声字入韵的频率也远高于上去声字,平声“行”27次,“王”25次,“将”20次,“疆”18次,“明”入韵16次,如此等等;上声用得最多的是“飨”“享”,各5次,“广”4次,“永”3次,其他的都是1至2次;去声用得最多的是“庆”6次,“上”5次,“泳”3次,其他的都是1至2次。显然,阳部的上去声无法有效组成本调自押。再如侵部,入韵字有57个,平声有45个,上声有8字,去声有4个。就入韵频率来看,平声“心”19次,“林”10次,“中”7次,“风”6次,“南”8次,如此等等;上声最多是“甚”“饮”,各2次;去声最多是“仲”,2次。显然,侵部的上去声无法有效组成本调自押。因此,上古韵文中,上去声大量地跟平声异调相押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种现象不能作为否定古有去声的过硬证据。

韵文材料当然是研究上古有无去声的重要证据,早已有人注意到这个角度。例如《述均》卷四《论四声》:“古无四声,何以……《邶·柏舟》之二章、《魏·汾沮洳》之一章、《卫·氓》之六章,连用至四韵、五七韵,以至《楚辞》之《惜往日》,连用至十韵,皆去声?”裘锡圭《谈谈古文字资料对古汉语研究的重要性》中注意到,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竹书中,四声分用的现象“比较明显”,举出《师癸治神气之道》一文,认为该文“基本上每句用韵”,平上去入都有,四声分用,“连一个例外也没有”。

据《上古汉语有五声说》提供的材料,《诗经》中出现去声字的韵段共283个,去声自押95个,几占34%;去声与别的声调相押187个,不到67%。从概率的角度说,去声自押既然几占34%,这不是一个小比率,不能视作偶然、巧合。我们必须认真对待这种统计数字背后的意义。如果不承认古有去声,那么,如何解释《诗经》同调相押的比例?能视而不见吗?这个比例表明,去声自押绝非偶然、巧合。如果承认古有去声就好解释了;至于67%的通押也好解释:去声常用字少,不同声调押韵也是和谐的。对比起来,两种学说的优劣就能很明显看出来。因此,中古的去声上古有相应的调类分别。如果不承认古有去声,势必会将一些跟阴声韵、阳声韵相同的去声字并入平声、上声,这些并入平声、上声的字,必然跟相关的平声、上声成为上古的同音字,那么,同为平声、上声的字,为什么有的仍然是平声、上声,有的却分化为去声?条件是什么?这是难以说清楚的。不承认古有去声,需要解释的问题还远不止此,现在我们先举出一些持古无去声说需要解释的问题。

第二,如果不承认古有去声,不但像《诗经》中去声自押占34%的比例无法解释清楚(事实上,如果考虑到古今归调的差异,充分注意变调构词,去声自押的比例远高于此数),而且其他的现象也没法解释清楚。下面列出一些现象。

有学者注意到,汉语并列式的双音词,大多依照平上去入的顺序排列两个语素。当去声跟平上声组成双音词时,往往是平去、上去,很少去平、去上。例如,禽兽、河汉、安定、弘毅、亲比、磨砺、体要、罪过、显盛、陨坠、勉励、浅露、谴告等。当去声跟入声组成双音词时,往往是去入,很少是入去,例如,餍足、正直、比及、吝啬、文饰、悖逆、分职等。这种现象必须要纳入上古声调的研究视野。去声一般摆在平上声之后、入声之前,这是偶然现象吗?如果我们承认这不是偶然现象的话,则必须承认上古去声自成一类,否则没有其他可信的解释办法。

笔者在多篇文章或著作中从不同角度论证古有去声,但散见多处,现在简要地裒辑一下。在研究变调构词的一些论著中,从变调构词、韵文、汉儒注音、声训等角度论证古有去声。面对这些材料,如果不承认古有去声,这些现象又怎么解释?例如,周祖谟《四声别义释例》中,已经根据《周礼·春官·占梦》郑玄注引杜子春“难音难问之难”,《淮南子·时则》高诱注“傩音躁难之难”证明东汉初以来,“难”属平去构词,甚是。如果不承认杜子春、高诱的注音反映“难”有平去两读怎样将这种注音解释清楚?从韵文材料看,“难”平去构词周秦已然。两汉韵文中,“难”入韵22次,叶平声14次,作“困难,艰难”讲12次:刘彻《瓠子歌》叶“湲,难(‘北渡回兮迅流难’)”;司马迁《史记·自叙》叶“焉,难(‘又与之脱难’)”;扬雄《交州箴》叶“难(‘亡国多逸豫,而存国多难’),干,宪”;边让《章华台赋》叶“单,盘,叹,难(‘悟稼穑之艰难’),桓,欢”;无名氏《古诗》叶“言,难(‘道远会见难’),间,欢,还”,《善哉行》叶“难,干(‘来日大难,口燥唇干’),欢,山,飜,丸,寒,宣,干,餐”,《君子行》叶“然,闲,冠,肩,难(‘劳谦得其柄,和光甚独难’),餐,贤”,《董逃行》叶“山,难(‘山头危险道路难’),端,璘,纷,烟,端,攀,前,传,言,端,丸,柈,仙”;王褒《九怀·尊嘉》叶“门,欣,难(‘怀恨兮艰难’)”;蔡邕《陈君阁道碑》叶“难(‘险阻危难’),缘,顚,民,君,仁,神,骞,言,民,烦,便,患,勤,宣,孙”,《杨孟文石门颂》叶“秦,焉,难(‘路歮难’),艰,年,门,残,颠,渊”,严忌《哀时命》叶“难(‘路幽昧而甚难’),叹”。有两个例外。“乱事,祸乱”义叶平声,《史记·自叙》叶“端,难(‘天下之端,自涉发难’)”;蔡琰《悲愤诗》叶“患,单,关,蛮,漫,叹,安,餐,干,难(‘薄志节兮念死难’),严”。叶去声8次,意思都是祸乱,乱事,灾难,患难。《史记·自叙》叶“难(‘楚人发难’),乱,嬗”;刘向《九叹·怨思》叶“怨,难(‘躬获愆而结难’)”;扬雄《长杨赋》叶“畔,乱,难(‘中国蒙被其难’)”;傅毅《洛阳赋》叶“乱,赞,难(‘拂宇宙之残难’),馆”;崔瑗《遗葛龚佩铭》叶“乱,难(‘韩魏致难’)”;阙名《张公神碑》叶“建,畔,难(‘亭长阍□□扞难兮’),烂,见,徧,万”,《易林·恒之巽》叶“难(‘偏心作难’),乱”,《姤之明夷》叶“难(‘陈子发难’),乱”。“难”的平去两读分得这样清楚,岂可用巧合来搪塞?只有承认古有去声、古有平去构词才可以解释清楚。

《先秦联绵词的声调研究》孙玉文:《上古音丛论》,第162-191页。中论证先秦的双声兼叠韵联绵词全部同声调;叠韵联绵词中,同声调的占97%;双声联绵词中,同声调的占53%。只拿去声来说,双声兼叠韵联绵词同去声的有1个,没有跟其他声调组成双声兼叠韵联绵词;叠韵联绵词有26个,几乎没有去声跟其他声调组成的叠韵联绵词;双声联绵词有9个。这绝不是偶然现象。

《汉语双音词两音节之间语音异同研究》孙玉文:《上古音丛论》,第253-268页。中通过搜集十万以上的汉语双音词,论证汉语非叠音的双音词,每一个双音词,两个音节之间一定不同音。其中有双音词“授受、买卖、杜度”等,按照规律,每一个词两音节一定不同音,如果你不承认古有去声,又如何解释这种情况?

相较于声韵母,声调的数目是十分有限的,因此,人们在造谐声字、使用假借字、异文时常常不大管声调。但是,如果能照顾到声调岂不更好?因此,人们有时候又要照顾到声调。《谐声系列与上古音》中举例指出,“有的字只谐去声,例如,‘奏、素’的谐声系列各8字,‘片’4字,但是谐去声。‘四’10字,有9字都是去声”;孙玉文:《上古音丛论》,第334-367页。在《谐声层级与上古音》中举例指出,从“韋”声的字,平上去都有;“衞”是去声,从“衞”声的字只读去声。

扬雄是东西汉之交的大学者。《扬雄〈方言〉折射出的秦汉方言》中,注意到他的注释中反映出当时有去声。孙玉文:《上古音丛论》,第402-443页。例如,《方言》卷五有:“宋魏陈楚江淮之间谓之缳,或谓之環。”因此,“環”和“缳”必不同音。郭璞注“缳”:“擐甲。”这里“環”《广韵》户关切,匣母删韵合口二等平声;“缳、擐”胡惯切,匣母谏韵合口二等去声。如果承認“環、缳”有别,不将“缳”解释为去声又将作何解释?卷十三有:“杪、眇,小也。”这里“杪、眇”必不同音。这两个字都有上去二调的读法,如果不承认这两个字一个是上声、一个是去声,当时有去声,又怎样去解释它们的不同呢?

古人行文中,有时候很讲究语音技巧。有些语音技巧反映出古有去声,例如《荀子·儒效》:“武王之诛纣也,行之日以兵忌,东面而迎太岁,至汜而汎,至懷而壞,至共头而山隧。”这里“汜”经过清代汪中、卢文弨考证,我们知道是“氾”字之讹。“氾”和“汎”音近,“懷”和“壞”音近,“头”和“隧”(通“坠”)声母相同。值得注意的是“懷”和“壞”。“懷”,户乖切,上古匣母微部;“壞”,胡怪切,上古匣母微部。二字声韵母都相同。按照这里的语音技巧,“懷、壞”只能是声调之别。如果不承认古有去声,怎么解释“懷、壞”的上古分别?可见上古汉语平去有别,中古的去声在上古已有相应的分别。

正月的“正”,原来读去声。古人说,因为避讳,改读平声。《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帝者……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及生,名为政,姓赵氏。”集解:“徐广曰:‘一作“正”。’宋忠云:‘以正月旦生,故名正。’”索隐:“《系本》作‘政’,又生于赵,故曰赵政。一曰秦与赵同祖,以赵城为荣,故姓赵氏。”正义:“正音政,‘周正建子’之‘正’也。始皇以正月旦生于赵,因为政,后以始皇讳,故音征。”如果你承认张守节《正义》的说法,但不承认战国时有去声,如何解释清楚这则避讳改音的事?

白族先民很早就跟汉族先民接触,时间可能在西汉或西汉之前。因为中古去声字,对应于白语的两个声调。据我们研究,中古去声来自汉代以前去声和长入的合流。这个问题下文将专门讨论,这里不赘。据汪锋《语言接触与语言比较——以白语为例》,汪锋:《语言接触与语言比较——以白语为例》,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98-99页。汉白声调对应的最早层次是这样的:原始白语第1调对应于中古汉语的平声,第2调对应于上声,第3、4两调对应于去声,第4调对应于入声。如果不承认汉代以前汉语有去声,你如何解释早期白语拿第3、4两调,而不拿1、2两调来对应汉语的去声?如果说白语是中古以后从汉语借去的,你又如何解释拿第4调来对应中古汉语的入声字和一部分去声字呢?

如果承认《诗经》以降的汉语有去声,上述问题就迎刃而解。如果不承认古有去声将无法解释这些现象。对比起来,两种学说的优劣就明显显示出来了。对于古有去声,我们下面还要从不同的视角去加以论证。

第三,中古去声字,先秦押韵的不多。下面从去声的长韵段的角度来证明古有去声。这些长韵段,也可以算是一种语音技巧。

宋玉《神女赋》:“于是摇佩饰,鸣玉鸾;奁衣服,敛容颜。顾女师,命太傅。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采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意离未绝,神心怖覆。礼不遑讫,辞不及究。愿假须臾,神女称遽。徊肠伤气,颠倒失据。黯然而暝,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这里“傅、去、附、首(头朝着)、授、记、覆(早期觉部长入,此时为幽部)、究、遽、据、处(处所)、语(告语)、曙”共13字押韵,是之幽侯鱼合韵,全部是去声。

《楚辞·九章·惜往日》:“何芳草之早殀兮,微霜降而下戒。谅聪不明而蔽廱兮,使谗谀而日得。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原陈情以白行兮,得罪过之不意。情冤见之日明兮,如列宿之错置。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乘氾泭以下流兮,无舟楫而自备。背法度而心治兮,辟与此其无异。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廱君之不识。”这里“戒(原为职部长入,此时为之部)、得、佩、好(《补注》:好,音耗)、代(原为职部长入,此时为之部)、意(原为职部长入,此时为之部)、置(原为职部长入,此时为之部)、载、备(原为职部长入,此时为之部)、异(原为职部长入,此时为之部)、再、识(《补注》:‘识,音试,亦音志。’均为去声。原为职部长入,此时为之部)”共12字押韵,是之幽职合韵,除了“得”字,其他11字全部是去声。“得”在上古可能有职部长入(后变为去声)一读,请参江有诰《唐韵四声正》“得”字条。

《素问·离合真邪论》:“其行无常处,在阴与阳,不可为度。从而察之,三部九候。卒然逢之,早遏其路。吸则内针,无令气忤。静以久留,无令邪布。吸则转针,以得气为故。候呼引针,呼尽乃去。大气皆出,故命曰写。”这里“处、度(原为铎部长入,此时变入鱼部)、候、路(原为铎部长入,此时变为鱼部)、忤、布、故、去、写(后写作‘泻’,去声)”共9字押韵,是侯鱼合韵,全是去声。

《诗·卫风·氓》六章:“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这里“怨、岸、泮、宴、晏、旦、反”共7字押韵,元部,有6字可以确认是去声,只有“反”是上声。《集韵》“反”有去声读法,孚万切:“反,覆也。”如果这样,这里7个字全是去声。

宋玉《神女赋》:“近之既妖,远之有望。骨法多奇,应君之相。视之盈目,孰者克尚。私心独悦,乐之无量。交希恩疏,不可尽畅。他人莫睹,王览其状。”这里“望、相、尚、量、畅、状”共6字押韵,是阳部,全是去声。

《泰山刻石铭》:“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於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这里“饬、服、极、德、式、革”6字是一个韵段,全部是职部短入;“治、诲、志、事、嗣、戒(原为职部长入,此时变入之部)”6字是一个韵段,全是去声。此处的刻石有一个技巧,它利用之职二部音近的特点形成部分回环,同时又有交错。

《琅琊台刻石铭》:“维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畢,乃临于海。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抟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应时动事,是维皇帝。匡饬异俗,陵水经地。忧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职,诸治经易。举错必当,莫不如画。”这一段文字有三个韵段,“始、纪、子、理、士、海”6字,全部是之部上声;“事、富(原为职部长入,此时变入之部)、志、字、载、意”6字,全部是之部去声;“帝(原为锡部长入,此时变入支部)、地、懈、辟(原为锡部长入,此时变入支部)、易(原为锡部长入,此时变入支部)、画(原为锡部长入,此时变入支部)”6字,全部是支部去声。文中语音技巧在于,第一个韵段跟第二个韵段都是之部,只有上去之别,可见当时上去分别很严;第二个韵段跟第三个韵段分属两个韵部,但是它们同声调,也就是说,“事、富、志、字、载、意”和“帝、地、懈、辟、易、画”12个字同声调。

这种在一首诗中安排不同声调的字形成不同韵段的语音技巧,清代夏燮已经注意到了。《述均》卷四《论四声》:“古无四声,何以……《关雎》为《诗》之首篇,而四声具备,‘鸠、洲、逑、流’平也,‘得、服、侧’入也,‘采友’上也,‘芼、乐’去也。《小雅·泂酌》之三章分平上去三韵。《召南·摽有梅》三章、《卫·有狐》三章、《王·采葛》三章、《郑·羔裘》三章、《齐·甫田》三章、《魏·汾沮洳》三章、《小雅·菀柳》三章,分平去入三韵……若古无四声,何以分章异用,如此疆尔界、不相侵越?”这是值得重视的角度和见解。

中古的去声字,上古要分成两类:一类基本上只跟平上声相通,不跟入声相通,包括所有的阳声韵的字和一部分阴声韵的字,这一类可以归为上古的去声;另一类只有阴声韵的去声字,它们只跟入声韵相通,不跟平上声相通,这一类可以归为上古的长入。至于既跟平上声相通,又跟入声相通的去声字,那是极为少见的,可以忽略不计。我们说,阴声韵、阳声韵的极少数平上声字,也有跟入声而不跟去声相通的,人们并没有否认上古有平上声;因此,那种极为少见的,跟平上声相通,又跟入声相通的去声字,不能作为否定长入自成一类的依据。

第一,上古韵文、谐声、假借、异文、同源词、联绵词、外族语的汉借词及中外对音等多方面的材料证明,中古阴声韵有一些去声字,在上古有塞音韵尾,是入声韵,这就是王力先生所说的长入。

先秦长入处在消失过程中,逐步变成去声,长入的逐步消失可能在《诗经》时代已见端倪。所以先秦韵文中有些韵段反映了长入变成了去声,有些韵段则反映了长入和短入仍有交涉。反映长入和短入交涉的韵段,对于认识长入的韵尾很有用处。我们已知短入的韵尾[-p][-t][-k],跟它押韵的长入的韵尾也就可以知道了。尽管上古长入和短入经常相通,但有些韵脚字表明长入、短入有别,是两个不同的调类。

例如联绵词,《先秦联绵词的声调研究》中指出:“从联绵词来看,所谓长入,跟短入只是音近,不是音同……先秦联绵词中,同去声者47个,同入声者68个,两者共115个;‘去·入’结构的2个,‘入·去’结构的4个,共6个。同调和异调的比例为95:5。这有力地说明,短入(变为中古入声)在上古汉语中自成一调,不跟任何声调相混……在同去声的47个联绵词中,属于中古阴声韵者共25个。这25个联绵词,从谐声关系来看,‘邂逅……’等16个在上古都是阴声韵部,跟入声不发生交涉,这当然不能视作偶然现象……‘蔽芾……’等7个联绵词从谐声上看,跟入声韵关系密切……这14个字全部归入入声韵部,跟阴声韵不发生交涉。这也不是偶合。所以,从联绵词来看,王力先生把上古入声分为长入和短入两类,很有道理。”孙玉文:《上古音丛论》,第162-191页。

再如谐声字,《谐声系列与上古音》孙玉文:《上古音丛论》,第334-367页。中指出,根据《广韵声系》:

谐声系列反映出中古的去声上古当分为两类:一类去声字经常跟平上声互谐,阳声韵里面例子极多,例如“工”的谐声系列123字,“方”89字,“分”77字,“军”62字,“公”59字,“斤”49字,有平上去。阴声韵的例子,“丩”的谐声系列115字,“且”113字(只有一个字是入声,例外),“于”112字,“舍”85字,“非”74字,“俞”73字,“奇、是”各68字,“酉”67字,“之”65字,“兆”64字,“尞”62字,“冎”58字,“”57字,“齐”53字,“它、母、才”各52字,“区、畾”各50字,“鬼、也”各47字,“果”44字,“疋、麻”各43字,“与”42字,“五、付、無”各37字,“孚”35字,“危、禺、豆”各34字,“加、酋”各31字,“巨、喿”各30字,“幾、弟、巴”各29字,有平上去。“朱”37字,“敖”36字,“”34字,“牙、离”各33字,“求、侯”各29字,“巢、乁、予”各27字,“曹”26字,有平去,“户”22字,有上去。

另一类去声字经常跟入声互谐,这基本上是中古的部分阴声韵字。“匄”的谐声系列104字,“畐”87字,“大、世”各81字,“出”78字,“或”61字,“昔”60字,“屰”57字,“卒”56字,“弗、乍”各53字,“氒”52字,“辟”50字,“犮”47字,“蒦”44字,“乐”42字,“夬、睪”各41字,“会、歺”各39字,“”37字,“欮”32字,“介、竹、”各31字,“祭”30字,“暴、異”各29字,“白、蔑”各28字,“癶、彗”各26字,“虿、末、毕、石”各24字,“亦”23字,“、则”各22字,“足”20字,“卜”19字,“埶”18字,“直”17字,都是去入二声。

一个谐声系列,当它属于阳声韵时,它往往跟平上去相谐,几乎很少跟入声相谐。当它属于阴声韵时,或本调自谐,或平上去异调相谐。当它属于入声韵时,或本调相谐,或跟去声相谐。一个中古的去声字,当它跟平上声相谐时,几乎很少跟入声相谐;当它跟入声相谐时,几乎很少跟平上声相谐。例外非常少。这说明,中古的去声字有两个来源,一个来自上古的阴声韵和阳声韵,一个来自上古的入声韵。很多学者将中古的这两类去声字混为一谈,这是不科学的。

據汪锋《语言接触与语言比较——以白语为例》,汪锋:《语言接触与语言比较——以白语为例》,第98、131页。中古汉语的平声对应于白语的第1调,上声对应于白语的第2调,去声对应于白语的第3、4两调,入声对应于白语的第4调。这就是说,汉语的去声在白语中跟其他调类不混,有两类对应。据该书131页,对应于白语第3调的是“静、树、破、臭、菜、地”6字,这6字上古分别属于耕部、侯部、歌部、幽部、之部、歌部,都是非入声韵部。对应于白语第4调的是“吠、二、肺、四、岁、外”6字,除了“二”,剩下的“吠、肺、四、岁、外”5字上古分别属于月部、月部、质部、月部、月部,都是入声韵部。只有“二”按照今天的归部是非入声韵部,如果将“二”处理为质部,则“二”不是例外,我们主张“二”归质部长入。汉白的这种对应,既说明上古汉语去声之存在,又说明中古汉语在上古要分成两类声调,一类是去声,另一类是长入。

笔者《汉语双音词两音节之间语音异同研究》中,根据汉语非叠音的双音词,每一个双音词,两个音节之间一定不同音的规律,举例说“‘斅学’见于《尚书》,可证先秦时期长入、短入二调不同。”孙玉文:《上古音丛论》,第253-268页。

段玉裁认为只有一类入声,这一观点没有分长入、短入,因此其解释力有限。赵团员《积韵与上古汉语声调》赵团员:《积韵与上古汉语声调》,第162-175页。观察到如下几个例子。《诗·鄘风·君子偕老》二章:“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释文》“翟”作“狄”:“狄,本亦作翟,王后第一服曰揄狄……髢,徒帝反,发也。”这里“翟、髢、揥、皙、帝”并押锡部,“翟”短入;“髢”是“鬄”的或体。如果不分长短入,则“髢、翟”同音,成为积韵。《小雅·我行其野》三章:“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旧姻,求尔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异。”《释文》:“其葍,音福。毛:恶菜也。郑:也。,音富。”这里“葍、特、富、异”并押职部。如果不分长短入,则“葍、富”同音,成为积韵。即使像顾炎武那样,将“葍、特”看作一个韵段,“富、异”看作另一个韵段也不行,第三章的韵脚字中仍然有同音字,避免不了积韵。《周颂·振鷺》:“在彼无恶,在此无斁。庶几夙夜,以永终誉。”《释文》:“无斁,音亦,厌也。”这里“恶、斁、夜、誉”鱼铎合韵,“斁”短入。如果不分长短入,则“斁、夜”同音,成为积韵。

汉语跟外族语有互借、互译的材料。早已有人说,这类互借、互译不可能做到很精确。宋范正敏《遯斋闲览证误》:“汉身毒国,亦号狷笃,其后改为乾笃,又曰乾竺,今遂呼为天竺矣。译者但取在语音与中国相近者言之,故随时更变而莫能定也。”但只要谨慎使用这类材料,仍能发现一些规律。这项材料能让人看出上古汉语的长入跟阴声韵的平上声韵尾不同,还能让人看出长入的具体字的韵尾是什么,很珍贵。

汉语的十二地支很早就借鉴了傣语。十二地支中,只有“未”字是中古去声字,而且从“未”得声的字,直到《广韵》都是去声字,不夹杂平上声字。这个字属于长入,傣语中,Ahom念[mut],Lü[met6],Dioi[fɑt1],正好收[t]尾,是入声,不是阴声,跟入声的“戌”同韵尾。“戌”在Ahom念[mit],Lü[set5],Dioi[st1]。

长入可能先在[-k]尾韵中消失,[-t]尾韵消失得慢一些。消失的原因,可能是塞音尾逐步擦化,以致最终消失。直到早期译经,[-t]尾韵还有保留。例如俞敏《后汉三国梵汉对音谱》注意到,梵文的[-s]可以用汉语的入声、平声字去对译,但用去声字对译是总趋势;收[-t]的入声字用来译梵文的[-s],比较好理解;至于少量平声字用[-s]来译需要继续研究有个别例外也是允许的,用去声字来译是总趋势。俞敏:《俞敏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62页。俞敏所列的去声字,很多都是我们所说的长入,例如“奈、替、腻、卫、沸、费、会、赖、”等,这些字都是上古收[-t]尾的长入字,没有收[-k]尾的长入字,笔者认为只有这样解释才合理:收[-k]尾的长入字东汉至三国时就已丢失了塞音尾;收[-t]尾的长入字消失慢一些,译音时辅音韵尾还有保留,所以用来译写梵文的[-s]。俞敏还说:“有一批现在念去声的在后汉是塞音收尾”,他列出“类”译rod,“制逝卫贝世贳”都是上古长入字,都对译梵文[-t]。这些都能辅证上古汉语有长入,直到东汉,收[-t]尾的长入字还遗留有[-t]尾。

东汉支谶《道行般若经》拿“三昧”对译梵文和巴利文的samādhi,其中“昧”译mādhi;拿“须”对译梵文的sudarana,其中“”译dar;拿“阿迦贰矺”对译梵文Akani瘙塅ha,其中用“贰”译ni;拿“首陀卫”对译梵文uddhāvasa或巴利文suddh-āvasa,其中用“卫”对译梵文或巴利文vasa,“昧、、贰、卫”都是上古长入字,中古阴声韵的去声字,都让这些长入字译写梵文或巴利文的字时带有辅音韵尾。

第二,在上古韵文中,长入和短入经常一起押韵。段玉裁有鉴于此,就将一些中古去声字归入上古入声。王力先生在接受段玉裁学说的同时,考虑到上古到中古的分化,分为长入、短入两调。王力先生的意见能得到上古韵文事实的证实。尽管上古长短入经常相通,但我们可以从长韵段的角度证明上古短入、长入各自成一类。

《尔雅·释训》:“穰穰,福也。子子孙孙,引无极也。顒顒卬卬,君之德也。丁丁、嘤嘤,相切直也。蔼蔼、萋萋,臣尽力也。噰噰喈喈,民协服也。佻佻、契契,愈遐急也。宴宴、粲粲,尼居息也。哀哀、恓恓,怀报德也。儵儵、嘒嘒,罹祸毒也。晏晏、旦旦,悔爽忒也。皋皋、琄琄,刺素食也。懽懽、愮愮,忧无告也。宪宪、洩洩,制法则也。谑谑、謞謞,崇谗慝也。翕翕、訿訿,莫供职也。速速、蹙蹙,惟逑鞫也。”这里“福、极、德、直、力、服、急、息、德、毒、忒、食、告、则、慝、职、鞫”共17字押韵,是职觉缉合韵,全部是短入,不夹杂一个长入字和去声字。

《书·洪范》:“六: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沈潜刚克,高明柔克。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人用侧颇僻,民用僭忒。”这里“德、直、克、克、直、克、克、克、克、福、食、福、食、福、食、国、忒”共17字押韵,是职部,全部是短入,不夹杂一个长入字和去声字。

《灵枢·九针十二原》:“今夫五藏之有疾也,譬犹刺也,犹污也,犹结也,犹闭也。刺虽久,犹可拔也;污虽久,犹可雪也;结虽久,犹可解也;闭虽久,犹可决也。或言久疾之不可取者,非其说也。夫善用针者,取其疾也,犹拔刺也,犹雪污也,犹解结也,犹决闭也。疾虽久,犹可毕也。言不可治者,未得其術也。”这里“疾、刺(有长入、短入二读别义,此取短入)、结、闭(有长入、短入二读,此取短入,《集韵》收入‘必结切’)、拔、雪、解(有入声一读,见《汉字古音手册》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增订本前言》,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2-13页。)、决、说、疾、刺、结、闭、毕、術”共15字押韵,是锡质物月合韵,全部是短入,不夹杂一个长入字和去声字。

这些都绝非巧合。《述均》卷四《论四声》:“古无四声,何以……《魏·伐檀》之二章、《商颂》之《那》、《鲁颂·閟宫》之八章,连用至六韵、八韵、九韵,以至《尚书·洪范》之‘六:三惪’以下连用至十五韵,《尔雅·释训》‘穰穰,福也’以下连用至十七韵,皆入声?”因此,上古短入自成一调是毫无疑问的。

仍然有相当多的长的韵脚字可以证明:整体上,先秦汉语长入是自成一类的。《素问·营卫生会》:“黄帝问于岐伯曰:‘人焉受气?阴阳焉会?何气为营?何气为卫?营安从生?卫于焉会?老壮不同气,阴阳异位,愿闻其会。’岐伯答曰:‘人受气于谷,谷入于胃,以传与肺。五藏六府,皆以受气,清者为营,浊者为卫。营在脉中,卫在脉外。营周不休,五十而复大会。”这里“气、会、卫、会、气、位、会、胃、肺、气、卫、外、会”共13字押韵,是物月合韵,全部是长入,不夹杂一个短入字和去声字。

《楚辞·宋玉〈九辩〉》:“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既骄美而伐武兮,负左右之耿介。憎愠惀之脩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毁誉之昧昧!”这里“带、介、慨、迈、秽、败、昧”共7字押韵,是月物合韻,全部是长入,不夹杂一个短入字和去声字。

《文选·宋玉〈高唐赋〉》:“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崪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按:《广韵》未列去声,《集韵》其例切:‘碣,山名。《书》“夹右碣石”韦昭读。’)。石(按:从江有诰《宋赋韵读》断句)砾碨磥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礚礚。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厉。水澹澹而盘纡兮,洪波淫淫之溶。奔扬踊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猛兽惊而跳骇兮,妄奔走而驰迈。虎豹豺兕,失气恐喙;雕鹗鹰鹞,飞扬伏窜。股战胁息,安敢妄挚。”这里“会、碣、礚、厉、、霈、迈、喙、窜、挚”10字押韵,是月部字,全部是长入,不夹杂一个短入字和去声字。

又:“榛林郁盛,葩华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徙靡澹淡,随波闇蔼。东西施翼,猗狔丰沛。绿叶紫裹,朱茎白蒂。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清浊相和,五变四会。感心动耳,回肠伤气。孤子寡妇,寒心酸鼻。长吏隳官,贤士失志。愁思无已,叹息垂泪。登高远望,使人心瘁。”这里“盖、会、蔼、沛、蒂、籁、会、气、鼻、志、泪、瘁”12字押韵,只有“志”是之部去声,跟其他11字音值远,江有诰《宋赋韵读》说:“字非韵,疑误。”说得很对,原文可能作“位”或“势”等字。这是月质物合韵,“志”字而外,全部是长入,不夹杂一个短入字和去声字。

又:“建云旆,蜺为旌,翠为盖。风起云止,千里而逝。盖发蒙,往自会,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千万岁。”这里“旆、盖、逝、会、害、逮、滞、岁”8字是一个韵段,是月质合韵,全部是长入,不夹杂一个短入字和去声字。

先秦长的韵脚字有限,西汉离先秦很近,我们可以找到一些使用长入的长韵段。例如贾谊《旱云赋》:“遂积聚而合沓兮,相纷薄而慷慨。若飞翔而从横兮,扬波怒而澎濞。正惟布而雷动兮,相击冲而破碎。或窈窕而四塞兮,诚若雨而不坠。阴阳分而不相得兮,更惟贪邪而狼戾。终风解而雾散兮,陵迟而堵溃。或深潜而闭藏兮,争离而并逝。廓荡荡其若涤兮,日照照而无秽。隆盛暑而无聊兮,煎砂石而烂煟。汤风至而合热兮,群生闷满而愁愦。畎亩枯槁而失泽兮,壤石相聚而为害。农夫垂拱而无事兮,释其鉏耨而下泪。忧疆畔之遇害兮,痛皇天之靡惠。惜稚稼之旱夭兮,离天灾而不遂。怀怨心而不能已兮,窃托咎于在位。独不闻唐虞之积烈兮,与三代之风气。时俗殊而不还兮,恐功久而坏败。”这里“慨、濞、碎、坠、戾、溃、逝、秽、煟、愦、害、泪、惠、遂、位、气、败”共17字押韵,是质物月合韵,全部是长入,不夹杂一个短入字和去声字。

王褒《洞箫赋》:“故其武声,则若雷霆輘輷,佚豫以沸;其仁声,则若颽风纷披,容与而施惠。或杂遝以聚敛兮,或拔摋以奋弃。悲怆怳以恻惐兮,时恬淡以绥肆。被淋灑其靡靡兮,时横潰以阳遂。哀悁悁之可怀兮,良醰醰而有味。故贪饕者听之而廉隅兮,狼戾者闻之而不怼。刚毅强暴反仁恩兮,啴唌逸豫戒其失。钟期、牙、旷怅然而愕兮,杞梁之妻不能为其气。师襄、严春不敢窜其巧兮,浸淫、叔子远其类。嚚、顽、朱、均惕复惠兮,桀、跖、鬻、博儡以顿悴。吹参差而入道德兮,故永御而可贵。”这里“、惠、弃、肆、遂、味、怼、失、气、类、惠、悴、贵”共13字押韵,是质物合韵,全部是长入,不夹杂一个短入字和去声字。“失”字上古有去声一读,请参江有诰《唐韵四声正》“失”字条。拙作《汉语变调构词考辨》证明“詄”是“失”的滋生词,有矢利切一读,可参。孙玉文:《汉语变调构词考辨》,第965-966页。 “戒其失”可能指防备其行事的有遗忘而不到的地方。

司马相如《子虚赋》:“浮文鹢,扬桂枻。张翠帷,建羽盖。罔瑇瑁,钓紫贝。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礧石相击,硠硠礚礚,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按行,骑就队。纚乎淫淫,般乎裔裔。”这里“枻、盖、贝、籁、喝(《史记集解》引徐广:‘乌迈反。’)、沸、会、礚、外、燧、队、裔”共12字押韵,是物月合韵,全部是长入,不夹杂一个短入字和去声字。

这样的例子在先秦、两汉古书中还有很多,这里只是随意摘取的一些。这种现象必须给出可信的解释。这么多连用17个、13个、12个长入,不夹杂1个短入和去声的现象不能视为偶然、碰巧。只能认为,中古的部分去声在上古自成一类,即古有长入。

有人提出并试图论证汉语上声来自[-]韵尾,去声来自[-s]韵尾。这种学说,在上古音研究领域引起一定反响,赞同和反对者各有之。拜读了双方论著后,笔者总的看法是反对者的意见更为有理。丁邦新:《丁邦新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2-41页、第83-105页;李香:《关于“去声源于-s尾”的若干证据的商榷》,《音韵学方法论讨论集》编写组:《音韵学方法论讨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528-538页;高永安:《声调》,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08-125页。

汉语上声来自[-]韵尾、去声来自[-s]韵尾之说是不能成立的,至少从《诗经》时代以来汉语就是有声调的语言。声调来自辅音韵尾之说,有三个最大的问题:

一是忽视了中古的去声,来自上古的去声和长入两个声调。上古汉语既然有长入和去声,而[-s]韵尾是将这两个声调混为一谈,这必然是歪曲了事实。有人试图部分接受上古有长入、短入的意见,又试图接受上声来自[-]韵尾、去声来自[-s]韵尾的观点,似乎弥补了这一漏洞,其实不然。

二是完全不能经受《诗经》以降的上古材料的检验。上古平声、短入(即中古入声)入韵字多,上去声少,很多韵部上去声的字用来押韵的极少,因此上去声跟平声押韵的比例很高,去声尤其如此。根据《上古汉语有五声说》提供的材料来统计,《诗经》中,平声自押占84%,平声与别的声调相押占17%,比例懸殊,因此平声字没有证据构拟[-d] [-g]一类韵尾。上声与别的声调相押占36%,去声与别的声调相押占67%。如果平声不带辅音尾,上声构拟为[]尾,去声构拟为[-s]尾,加上入声必然具有的[-p] [-t] [-k]尾,《诗经》中异调相押就将转化为不同韵尾的互押,这样《诗经》中必然出现大量的不同发音部位、发音方法的字互押,完全不符合汉语诗歌的押韵传统,导致荒谬的结论。

基于诗歌押韵的韵部划分,不同的韵部可以有相同的韵尾和不同的声调,《中原音韵》的“东钟”和“江阳”二部即是,里面有平声阴、平声阳、上声、去声;但是同一个韵部决不能有不同的韵尾,《中原音韵》的“东钟”和“江阳”二部都只有[-]尾,没有其他韵尾。这是根据押韵的实践总结出来的规律,具有强制性。上古同一个韵部中,如果采取上声[-]尾、去声[-s]尾,所有的阴声韵、阳声韵韵部因为有平上去三调就不可避免地同一个韵部必然有不同的韵尾。这是荒谬的。

汉语谐声字、假借、异文、声训等等,常常是不大管声调,但是,不同的韵尾一般不能构成谐声、假借、异文、声训等,所以,异调谐声、假借、异文、声训等常见。如果采取上声[-]尾、去声[-s]尾,那么,大量的字,必然是不同韵尾的字可以自由谐声、假借、异文、声训等,这也必然是荒谬的。例如从“炎”声的字,平上去都有,如果谐声时代有声调,那么异调互谐很容易解释;如果换成[-]尾、去声[-s]尾,那么就会[-m]尾、[-m]尾、[-ms]尾互谐;“司”可以借作“伺、嗣”(均为去声)等,如果换成上声[-]尾、去声[-s]尾,那么就会有无韵尾的[-]跟 [-s]尾的假借,等等。汉语的叠韵联绵词一般都同声调,但是也有不同声调的。例如“芣苢”是平上,“武夫”是上平,“鵋鶀”是去平,如果换成上声[-]尾、去声[-s]尾,那么这些联绵词在拟音上必然不叠韵。《楚辞·大招》有:“雾雨淫淫,白皓胶只。”旧注:“皓,一作浩。”补注:“胶,戾也,音豪。”照这个注音,“皓胶”是双声兼叠韵联绵词,二字的不同在声调上,“皓(浩)”上声,“胶”平声。如果换成上声[-]尾,那么“皓胶”在拟音上必然不叠韵。

三是上声[-]尾、去声[-s]尾的说法不仅对于上古材料缺乏起码的解释力,而且持有此说的学者在古音系统的构拟上必然自相矛盾。这种构拟必然要推翻人们对于韵部划分的原则、谐声原则、假借原则、异文原则、声训原则等,而基于上声[-]尾、去声[-s]尾的新解释必然会推翻常识。但是持上声[-]尾、去声[-s]尾的学说的学者并没有推翻这些常识,例如他们仍然基本接受清代学者古音分部的成果。由此看来,上声[-]尾、去声[-s]尾的构拟缺乏科学系统性,他们建构的所谓系统在深层次上必然陷入根本的矛盾冲突之中,不能圆融自洽。

因此,中古的声调系统在上古汉语中仍然是超音段音位,不是音段音位;中古汉语的声调在上古依旧是高低、升降、长短的区别。从这一点上说,它们之间语音倾向是一样的。

(本文曾在2018年11月17—18日召开的“纪念清华简入藏暨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成立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宣读,蒙华学诚、孟蓬生、陈伟武、陈斯鹏等教授提出宝贵的修改意见,又蒙周祺超同志校对,谨致谢忱!)

〔责任编辑:渠红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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