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消夏图

2019-09-15 07:25胡烟
小品文选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消夏高士凉意

胡烟

好画在眼前,如同夏天傍晚送来一场及时雨,暑气尽消,一夜好眠。

今年夏天并不算很难过,似乎还没升起抱怨,就已接近大暑了。大约是整日在空调房里呆着,并不接触自然。出门的时候,偶尔汗流浃背,也是一路树荫庇护着,心生感激,不觉得很热。

那天闲来翻看画册,读到朱屺瞻先生的西瓜图,忍俊不禁。他画一个盘子,装五块西瓜,旁边还散落两块,外加一把撕边破蒲扇,不经意的组合。西瓜红彤彤的艳丽,西瓜子用大墨点,黝黑黝黑的,一看就是熟透的瓜。活泼泼的,让人口舌生津。构图极简,用笔着墨都随意恣肆。线条流畅得走向反面,生涩,进而有了拙气。题款曰:癸亥大暑,屺瞻挥汗戏写。

眼前浮现百岁老人朱屺瞻身穿布衣马褂,在炎热的大暑节气,一手摇着蒲扇,一手在宣纸上涂抹。几笔挥下来,酣畅淋漓。先生笑眯眯的,大胡子,圆圆的脸膛,有佛相。几块顽皮的西瓜,在纸上,用来消暑,成为永恒的解暑画。

一个文人,几片西瓜,一把蒲扇,极简朴。感觉这日子里,有很多空闲,心里亦有很多空间。不拥挤,便不生炎热。

凉意不断从纸上袭来。不止我一人有通感,刘海粟曾专门为之题“凉气”二字。此情不虚。我想,这清凉应该是从朱屺瞻先生心里传来的。这种凉,比空调要好,健康,营养。

读画解暑,应该算不得新鲜。类似于古人的“卧游”。宋朝宗炳最早提出“卧游”。《名画录》中说:“宋宗炳,字少文,善书画,好山水。西涉荆巫,南登衡岳,因结宇衡山,以疾还江陵,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游,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古时不方便出远门,便在家“卧游”怡情。卧游须调动丰富的想象力,当然也倚仗作者笔墨的功夫。画得好,竟比真山實水所传递的意境更佳。往往,这一层意思,又不是语言所能形容的了。

如此看来,像文徵明的《水榭消夏图》和赵令穰的《湖庄消夏图》一类,层层叠叠的青绿山水,隐藏于密林深处的湖庄,便是为卧游解暑而作,目的是帮人消除炎热。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一句诗———一片冰心在玉壶。

读图消夏,尝试进入画境,是一种心灵的游戏。有偈子曰,“菩萨清凉月,游于毕究空”。游戏的时候,不当真,心里清凉。像秋天的月亮一样凉,多好!

消夏图里,最有趣的,当数宋朝无名人士所作《槐荫消夏图》。宋人在槐荫里设了四方床榻,床头安放屏风。仔细瞧,屏风上竟绘《雪景寒林图》,凉快风雅。床边有茶桌,桌上摆清供。高士安然卧于榻上,双脚叠搭在一个小矮凳子上,舒适极了,也惬意极了。特意请教朋友,这小矮凳子被称为“两足隐几”,中间有向下的弧度,专供仰卧放脚所用。宋人笔墨,衣服线条工整流畅,感觉很松弛。由面部神情看,高士已进入深度睡眠了。试着揣摩其人心境,竟感觉阵阵凉风自槐树梢上吹来,胸中磊落,心无挂碍。不晓得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这情形叫人心生渴仰。把心上的欲望、烦恼,全抖落干净了,身在榻上,在槐荫里,灵魂却做着自在悠游的梦。试问世间有几人能过上这样轻盈安逸的日子呢。想起某年夏日,在单位附近的小公园,看一位建筑工人在长椅上午休,鼾声如雷。旁边松林里的喜鹊闹喳喳的,又有小孩子嬉戏玩闹,丝毫没有影响。那一幕将我触动了。我在一旁驻足,刻意记住了那种幸福的状态。

消夏,要的是一种心境。

元朝的刘贯道也有《消夏图》,画中文人袒胸露腹,侧身躺在木榻上,床榻旁有大棵芭蕉树。文人一手持画卷,一手拿拂尘。不远处两位妻妾或者侍女正窃窃私语。画面构思与宋人所作大致相同,却因为笔法不同,线条多凝滞、繁复。又因右侧多出两位女子,便有家眷之挂碍,信息量大,所以并不显得清凉了。再看文人面部,略有忧虑神色。不晓得为什么而伤神。

以我的感觉,画里芭蕉,并不助于营造清凉。芭蕉多植于南方。南方的夏,暑气重,多闷热。我是北方人,两年前盛夏,到无锡的惠山,天气极热。路过倪瓒的纪念馆,里面的芭蕉生长十分茂盛。也有一年酷暑,在扬州的盆景园,芭蕉送来满眼的绿。记忆里都与炎热有关。

芭蕉是为视觉而生,色彩和身姿都极美。也是为听觉而生,专等雨落下来,夜里教人肝肠寸断。却不是为消暑而生的。种植芭蕉在窗边,叶子宽厚,可以遮蔽阳光。但这种功能,远不如其营造的诗意和视觉美感那么强烈。

也许是因芭蕉树的高度不够,坐在树下乘凉,略有憋闷之感。与槐荫、桐荫相比,清凉稍逊一筹。

明代陈老莲喜画芭蕉,有《蕉林酌酒图》等。高士与芭蕉相互掩映,人文与自然合而为一,可以读到芭蕉身上的君子气。画里,高士的长相、姿态和神情均古怪,仿佛所思所想,并不屑为世人所理解。《蕉林酌酒图》里,两位侍女煮茶,其中一位向盆中洒落花瓣,也是怪异之举。想起陈老莲常邀好友张岱,做一些凡人称奇的风雅事。这陈老莲,总想带人远离俗世。又想起他爱喝酒,嗜酒如命。也爱美人,官员常令美人向其索画……种种放荡不羁的行为,或许也是他与现实相对立、相撕扯的一种方式。

回到芭蕉消暑的话题。傅抱石的《蕉荫烹茶图》颇能入我心。蕉林深处,一位白衣高士席地而坐,守着茶炉煮茶,右手执白扇。近处芭蕉树下,一位着黑衣的文人正赶来,赴君子茶约。在蕉林中煮茶,与知己对谈,近似修道意味。傅抱石笔墨,诗意浓重,常以画笔写诗。他画芭蕉,迷迷蒙蒙的,团团淡绿,并不刻意表现清凉,而是升华为修身养性的哲学命题了。记得他笔下,无论是屈原的《离骚》《九歌》,还是晋人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生活状态,都晕染着与诗意贴近的氛围。气息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盛夏读来,颇能怡情。

明宣宗朱瞻基有《武侯高卧图》,乍一看,也生快意。画的是武侯诸葛亮袒胸露怀卧于竹林草坪中。他头枕书匣,右手抚膝,左手支腮,对天吟啸。这是刘备三顾茅庐之前,诸葛亮的隐居状态,所以是无忧无虑的。关于画的背景,有人说宣宗虽然身在庙堂,却心在林泉,是渴望着归隐呢。也有人说,这是皇帝在表达自己招贤若渴的心思。不管哪种,就画技而论,同为皇帝,朱瞻基的笔墨水平,比起宋徽宗,那真是天差地远。所以画外之意显得单薄,并不耐读。凉意浮于表面。

倪瓒有《凉亭消夏图》,江边野外,树下凉亭,两君子对谈。清淡寂寥,并没什么特别。他的画,都是平凡中有真意。极平淡,极绚烂。他的笔淡,源自其人有洁癖。他的洁癖故事早就流传太多,不在此赘述了。他的消夏图,不仅是凉意,而是冷寂了。循着凉气再往尘世之外走一程,便是冷。冷,也常常是高度所致。高冷。没有炎热,却让人生不出喜悦。

联想到八大山人,更是冷绝人寰。宇宙虚空里,仅一只鸟,一条鱼,给世界一个白眼。出世之美,震撼人心。

山水画中,石涛的《黄山图册》凉气最浓。石涛画幅常常满,代表作《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就因构图过满,有拥挤、滞涩的观感。而《黄山图册》系列,云气弥漫,大量留白。通常是,几座插入云里的山峰,忽明忽暗,视野极开阔,奇崛玄幻。人物都是通灵的白衣高士,即将腾云驾雾,有飞升之感。想起今年初夏,我爬黄山,到达莲花峰顶的时候,有凉意自天而降。又有凉意从脚底向上涌。总之,四周的空气都是冰凉的。石涛的黄山画,便有这种清凉。

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也凉。所谓高山仰止,山之高,颜色黝黑,那是浓绿得深沉了。走在山脚下,风从深谷传来。生敬畏,生清凉。

书画最忌一个俗字。大约历朝历代都有荷亭消夏图、采莲消夏图之类,荷塘往往伴美人。美人扶榻,半躺半卧,手摇团扇,总觉得有无病呻吟的脂粉气,媚气。心理上并不清爽。这也许是我个人的偏见了。

画出有凉气的画,须心中有凉意。心底无私天地宽,便是一种清凉。如若一门心思在画技上钻研,画松风、画瀑布、画溪流、画深涧,也并不能传递清凉意境。又想起朱屺瞻老人,经百年风雨,看尽世态炎凉,将俗与雅、有意与无意,全部抛却了。只剩下纯粹感官的冷与热,苦与甜,便生稚气、显拙意。那几片西瓜,真是越看越觉得凉快。

好画在眼前,如同夏天傍晚送来一场及时雨,暑气尽消,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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