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社会潜流的岁月表情

2019-09-16 12:53黄桂元
当代人 2019年8期
关键词:老伴儿小说生命

黄桂元

我常常惊叹于虽然的笔耕不辍。按说,身为中学一线语文教师的虽然,课程压力之重可想而知,其业余写作环境和时间难言优越,她却总能以行云流水的写作姿态示人,小说、童话、散文的新作问世已成家常便饭。虽然的取材往往无关乎“宏大叙事”,而是着意于凸现底层社会潜流中芸芸众生的生活原状,及其覆盖着的柴米油盐、婚丧嫁娶、喜怒哀乐、生老病死,诸如此类,点点滴滴,丝丝缕缕,那是底层社会潜流中的细碎浪花,微言大义,令人回味。

杜拉斯在《情人》开篇有句话,“18岁,我就老了”,此言可用来形容我对虽然的某种感觉。虽然来自乡村,知晓农家的四季耕作,习俗百态,也熟悉乡野里的草木荣枯,鸟语花香,其文学资源得天独厚。她的小说不受“文以载道”的束缚,写作伊始,就跨越了本该属于天真、烂漫季节的青涩期,甚至给人以某种“中性”的感觉。她从不热衷于抒写男欢女爱的浪漫激情,也从不像一些女作家那样长于彰显个人的性别意识,却对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俗世生态有着超乎寻常的表达兴趣,且乐此不疲。其叙事文本每每发散出世俗的油烟气味,用时下的说法叫“接地气”。世俗不同于低俗、庸俗,关键在于是否含有“意义”。

小说《天长地久》,以烟熏火燎的俗世外壳出现,涉及的却是生命伦理,也是哲学的终极问题。死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之一,但这只是就生命伦理意义而言。而在生活中,正如西方哲谚说的,死亡和太阳一样不可直视。古往今来,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人对死亡这个话题都比较回避,尤其对于中国人,贸然谈论死亡的话题,多少有些忌讳。虽然却数次“直击”这个领域,有板有眼,细腻入微,寒气凛冽,令人惊悚,去年发表的《红鬃绿马》已让读者有所领教。《天长地久》则不同,同样是逼真的写实,同样是冷静和细腻,却没有让人感受到肃然、恐惧与寒冷,而仿佛觉出一种贯通阴阳之间的暖意流淌其间。她把死亡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掰开揉碎,娓娓道来,“她姥姥活到九十一,无疾而终。她娘活到八十九,喝水时喝得急,一口水噎在嗓子里,去了。两个姨也都八十大几才过世。娘家那边的女人都是丰乳细腰,例假走得晚,临到六十才绝经,这些都是长寿的兆头。而这边族里的特点是,男的先走,余个老婆子再倔强地活上几十年,无一例外。”但毕竟,与自己朝夕相处数十年的老伴儿归到了那一个世界。虽然写的是亡人,却毫无幽魂鬼魅之气,笔下满满的都是人间烟火,浓郁呛鼻。她甚至以不失诙谐、调侃的笔法,把死亡带来的阴郁、沉重悄然冲淡,“她躺在床上,跷起二郎腿,手边一杯茶水,嘴里一支烟,眯起双眼,似乎看到老伴儿盘旋在屋顶,像条十分灵活的黑鱼左旋右转。”处于生命尽头的老年人,也是时间末端的游荡者,他们曾经年轻过,性情过,蓬勃过,强悍过,最终必然走向死亡,如同日落西山、寒冬降临,本是一桩大自然生命物种的生灭规律,再寻常不过。但虽然就是要通过小说叙述,让死亡这件事变得不寻常,她要围绕死者的“身后”制造事端,让活着的人不能消停。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没有名字,只有叙述符号“她”,这不重要,有意思的是,这个“她”刚失去老伴儿,满脑子都是死者的幻影,老伴儿并没有走远,使“她”无所适从,茫然失措,“她”觉得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之后儿女忽成行,她那四十五年的日子都去哪啦?自己与谁拜过花堂成了亲,繁衍出这么一家子?那个人怎么突然消失了?这是个深奥的终极谜团,老百姓却有自己的看法。最后的解套人还是“她”自己,“她”明白了,老伴儿正在那边等着她团聚,他们注定将在另一世界重逢。一切也就随之释然。

《圣经》里有“向死而生”的说法,佛教则相信生命的“轮回”,中国古代文化传承不受宗教影响,平民百姓却有自己的生命伦理观,他们往往对《聊斋》中的鬼神故事,对那里描写的人间、人情、人事怀有美好想象,这说明天长地久是可以存在的。这种愿景蛊惑着小说中的“她”,也鼓舞着“她”。死亡不是终极的归宿,坟墓也不是永恒的黑暗,“她”笃信亲人的天长地久适用于生前,也适用于死后。“她”想象那一天,自己在亲人的痛哭声中被送走了,其实是奔老伴儿而去,那边聚集着一院子亲人,都在等“她”如期而至,老伴儿更是一副年轻体健的貌态,已经把那里的家收拾得十分整洁,几十年后,“她”和老伴儿还要陆续接来儿子与儿媳,孙子与孙媳,大家在阴阳之间不停转移,你来我去,我去你来,生生不已。小说的意味由此浮现出来。这里涉及两个层面:一是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如果我们相信“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也会承认一个事实,人是生命的个体存在,同时也是大写的复数,是我们,是家庭、家族、村落、城市的生命群体组合,关乎社会的整体观;一是生命的流程由两极构成,生与死是对立的,又是合一的,死同生一样,是人降生、成长、发展的一部分,这个全过程构成了人的生命的完整形态。

另一篇小说《门卫的江湖》,则完全是一幅底层人物的世相百态图,虽然不惜用勾心斗角、鸡飞狗跳的俗世舞台剧场景,以对种种表情包的传神勾画,消解了日常生活中的诗意。上面写满无趣、无聊与无奈。年近七旬的老朱两口子给德荣中学看了十几年大门,这段岁月也是德荣建校史的长度,他们亲眼目睹了这个私立学校的浮沉荣辱。大门如一道窗口,可以接触到社会各色人等,老朱两口子置身其间,经历了最后的飘摇风雨。投资人宋董,管理校务的老汤,总务主任的苏志军,人人都怀揣着盘算,还有难缠的学生家长,偷鸡摸狗秘密鬼混的学生,种种行迹,不一而足。學校最后解散,演了一出树倒猢狲散的闹剧,最值钱的自然是楼和地皮,可惜谁也弄不走。“刘保安和苌保安奔入微机室,每人拆了台电脑,装入箱子,抱进门房塞到床下。教职工们犯了抢,四处搜罗值钱的东西顶工资。苏主任四处乱蹿,管谁谁不听,只好也动手,把微机室锁起来,实验室也锁起来。”朱老太僵在大门口蒙圈了,眼睁睁看着大家往外运这个送那个,这么大个学校,说倒就倒了?她是校史的见证人,对德荣怀有感情,但还是脑袋一热,趁乱把门房的窗帘拽下来,夹在胳肢窝里走了。以写实又不失诡异的叙述笔墨,把社会生活里的大概率事件写出小概率妙味,是虽然的拿手好戏。她的小说是放大镜,显微镜,甚至是哈哈镜,叙述从容,语言老道,恣肆快意。她善于在观察、叙述、评价的过程中暗含反讽,仿佛看透了人的骨头缝隙里形形色色的东西,暗通《世说新语》的神髓。

铁凝认为“小说不是玄学”,是归纳小说艺术特质的一个点睛之论。也确实,有些作家把小说写成了云山雾罩、令人不知所云的“玄学”,且自视甚高,自鸣得意,仿佛能让人看明白是小说的原罪和硬伤。其实,把小说写明白进而引人入胜,需要高超的叙事内功。虽然小说的精妙之处和着力点,不在故事情节怎样的曲折、复杂和传奇,而是对世态人物原滋原味的叙述过程。如一些评家认为的,虽然的小说注重的“不是讲故事,而是说事”。说白了,举凡故事性,即故事的推进速度,千曲百折,传奇色彩,都不是虽然小说叙事的追求目标。不靠故事吸引人,才是小说家的一种能耐,引用虽然自己的话,“应该能讲而不讲,才算本事”。这种小说很吃功夫,而在“说事”中,她对人最感兴趣。“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决定了人物关系是支撑小说生命的要素,《天长地久》里的“她”和老伴儿及家人的关系,《门卫的江湖》中老朱两口子与学校相关人等的关系,皆如此。人性的内部秘密和复杂性,是通过人物关系来实现的,人物关系的确立、发展与变化,互为养殖,互为因果,这也为虽然小说提供了叙述的无限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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