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头战象

2019-09-16 05:27沈石溪
小猕猴学习画刊·下半月 2019年8期
关键词:打谷场寨子阁楼

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这是一本短篇动物小说合集,作者是被誉为“中国动物小说大王”的沈石溪。全书由《给大象拔刺》《最后一头战象》《象冢》《愤怒的象群》《象警》等12篇故事组成。其中的《最后一头战象》,写的是战争中幸存下来的最后一头战象嘎羧自知生命大限将至,它没有去祖传象冢,而是再次披上象鞍,去了曾经与同伴浴血奋战的战场,挖了一个坑,将自己归还于大地……作者通过这个故事歌颂了嘎羧善良和忠诚的品质。

解放前的西双版纳,傣族的最高领主叫召片领,他曾经拥有一支威风凛凛的象兵。所谓象兵,就是骑着大象作战的军队。象兵比起骑兵来,不仅同样可以起到机动快速的作用,战象还可用长鼻劈敌,用象蹄踩敌,直接参与战斗。一大群象,排山倒海般地扑向敌人,战尘滚滚,吼声震天,势不可当。

1943年,日寇侵占了緬甸,铁蹄跨进了和缅甸一江之隔的西双版纳边陲重镇打洛。象兵在打洛江畔和日寇打了一仗。战斗异常激烈,枪炮声、厮杀声和象吼声惊天动地;鬼子在打洛江里扔下了七十多具尸体,我方八十多头战象全部中弹倒地,血把江水都染红了。战斗结束后,召片领让大家在打洛江边挖了一个长宽各二十多米的巨坑,把阵亡的战象隆重埋葬了,还在坑上立了一块碑:百象冢。

曼广弄寨的民工在搬运战象的尸体时,意外地发现有一头公象还在喘息,它的脖颈被刀砍伤,一颗机枪子弹从前腿穿过去,浑身上下都是血,但还活着。他们用八匹马拉的大车,把它运回寨子。这是唯一幸存的战象,名叫嗄羧。好心肠的村民们治好了它的伤,把它养了起来。

我1969年3月到曼广弄寨插队落户时,嗄羧还健在。它已经五十多岁了,脖子歪得厉害,象嘴永远闭不拢,整天滴滴答答地淌着唾液;一条前腿也没能完全治好,短了一截,走起路来踬踬颠颠;本来就很稀疏的象毛几乎都掉光了,皮肤皱得就像脱水的丝瓜;岁月风尘,两支象牙积了厚厚一层难看的黄渍。它是战象,它是功臣,受到村民们的尊敬和照顾,村民们从不叫它搬运东西,它整天优哉游哉地在寨子里闲逛,到东家要串香蕉,到西家喝筒泉水。

我和负责饲养嗄羧的老头波农丁混得很熟,因此和嗄羧也成了朋友。

我插队的第三年,嗄羧愈发衰老了,食量越来越小,整天卧在树荫下打瞌睡,皮肤松弛,身体萎缩,就像一只脱水柠檬。波农丁年轻时给土司当了多年象奴,对象的生活习性摸得很透。他对我说:“太阳要落山了,火塘要熄灭了,嗄羧要走黄泉路啦。”几天后,嗄羧拒绝进食,躺在地上,要揪住它的鼻子摇晃好一阵,它才会艰难地睁开眼睛,朝你看一眼。我觉得它差不多已经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了。

可一天早晨,我路过打谷场旁的象房,惊讶地发现,嘎羧的神志突然间清醒过来,虽然身体仍然衰弱不堪,但精神却处在亢奋状态中,两只眼睛烧得通红,见到波农丁,欧欧欧短促地轻吼着,鼻子一弓一弓,鼻尖指向象房堆放杂物的小阁楼,象蹄急促地踢踏着地面,好像是迫不及待想得到小阁楼上的什么东西。开始波农丁不想理它,它发起脾气来,鼻子抽打房柱,还用庞大的身体去撞木板墙。象房被折腾得摇摇欲坠。波农丁拗不过它,只好让我帮忙,爬上小阁楼,往下传杂物,看它到底要什么。

小阁楼上有半箩谷种、两串老玉米和几条破麻袋,其他好像没什么东西了。我以为它精神好转起来想吃东西了,就把两串老玉米扔下去,它用鼻尖钩住,像丢垃圾似的丢出象房去;我又将半箩稻谷传给波农丁,他还没接稳呢,就被嘎羧一鼻子打翻在地,还赌气地用象蹄踩踏;我又把破麻袋扔下去,它用象牙把麻袋挑得稀巴烂。

小阁楼的角落里除了还有一床破篾席,已找不到可扔的东西了。嗄羧仍焦躁不安地仰头朝我吼叫。“再找找,看看还有啥东西。”波农丁在下面催促道。我掀开破篾席,里头有一副类似马鞍的东西,很大很沉,看质地像是用野牛皮做的,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灰尘。除此之外,小阁楼里真的一样东西也没有了。

我一脚把那破玩意儿踢下楼去。奇怪的事发生了,嗄羧见到那破玩意儿,一下安静下来,用鼻子“呼呼”吹去蒙在上面的灰尘,鼻尖久久地在破玩意儿上摩挲着,象眼里泪光闪闪,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哦,闹了半天,它是要它的象鞍啊!”波农丁恍然大悟地说,“这就是它当战象时披挂在背上打仗用的鞍子。我们当年把它从战场上运回寨子,它还佩戴着象鞍,在给它治伤时,是我把象鞍从它身上解下来扔到小阁楼上的。唉,整整二十六年了,我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它还记得那么牢。”

嗄羧用鼻子挑起那副象鞍,甩到自己背上,示意我们帮它捆扎。我和波农丁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象鞍置上了象背。

象鞍上留着弹洞,似乎还有斑斑血迹,混合着一股皮革、硝烟、战尘和鲜血奇特的气味。象鞍的中央有一个莲花状的坐垫,四周镶着一圈银铃,还缀着杏黄色的流苏。经历了二十六个春夏秋冬风霜雨雪,虽然已经有点破旧了,却仍显得沉凝而又华贵。嗄羧披挂着象鞍,平添了一股英武豪迈的气概。

“它现在要披挂象鞍干什么?”我疑惑不解地问道。“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波农丁皱着眉头伤感地说,“我想,它也许要离开我们去象冢了。”

我听说过关于象冢的传说。大象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除了横遭不幸暴毙荒野的,都能准确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在死神降临前的半个月左右,便离开象群,告别同伴,独自走到遥远而又神秘的象冢里去。每群象都有一个象冢,或是一条深深的雨裂沟,或是一个巨大的溶洞,或是地震留下的一个凹坑。凡这个种群里所有的象,不管生前浪迹天涯海角漂泊到何方,最后的归宿必定在同一个象冢。让人惊奇的是,小象从出生到临终,从未到过也未见过象冢,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凭着一种神秘力量的指引,也能准确无误地寻找到属于自己种群的象冢。

“就算它打算去象冢了,也没必要披挂这么沉重的象鞍呀!”我说。

“这我就说不清了,也许,嗄羧天生是个小气鬼,临走在向我们讨回属于它的东西。唔,这象鞍本来就是它的嘛。”

我觉得这种解释十分牵强,嗄羧平时并不吝啬,恰恰相反,待人还挺慷慨挺厚道的。我好几次看见,它卷着一串香蕉在路上走,寨子里的小孩伸手向它要,它都会用那根万能的鼻子撕下来给他们。我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嗄羧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要回那副象鞍,含有一种很高级的情感。

果然被波农丁说中了,嗄羧准备告别曼广弄寨,找它最后的归宿了。它绕着寨子走了三匝,对救活它、收留它并养活它二十六年的寨子表达一种恋恋不舍的心情。

嗄羧要走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传遍全寨,男女老少都拥到打谷场来为嗄羧送行。大家心里都清楚,与其说是送行,还不如说是送葬,为一头还活着的老战象出殡。许多人都泣不成声。村主任帕珐在象脖子上系了一条洁白的纱巾,在四条象腿上绑了四块黑布。老人和孩子捧着香蕉、甘蔗和糯米粑粑,送到嗄羧嘴边,它什么也没吃,只喝了一点凉水。

日落西山,天色苍茫,在一片唏嘘声中,嗄羧上了路。送行的人群散了,波农丁还站在打谷场上痴痴地望。我以为他在为嗄羧的出走而伤心呢,就过去劝慰道:“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本是常情,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不料他却压低声音说:“小伙子,你有胆量跟我去发一笔财吗?”见我一副茫然无知的神态,他又接着说:“我们悄悄跟在嗄羧后面,找到那象冢……”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要我跟他合伙去捡象牙。

(选自《最后一头战象》,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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