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愁一荡雨轻飞

撰文_曹放

雁荡山，蜿蜒的山道上，一乘小轿，时起时伏，时隐时现。康有为来了！这是1924年2月，春节刚过，虽然还很寒凉，但也有了点薄薄的早春气息。阳光照过来，树绿草青，偶尔还有一两声飞鸟的鸣叫；山旮旯里的积雪渐渐融化，汇入小溪，流水淙淙而去。曾经叱咤风云的康有为，时年67 岁，面容和动作已经老迈迟缓了。但有一帮浙南名士前呼后拥，他还是挺受用的，时不时端一端南海圣人的架势，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大龙湫景区到了，一挂瀑布从天上飞下，风吹过来还有些水雾，凉凉的，很有一种沁心的感觉。康有为伫立在大龙湫前，目光上上下下地游动，心里好像也在翻腾着什么。大龙湫旁的山岗上，一座很精致的茶舍，青瓦石墙，木廊雕窗，康有为在众人的簇拥下，信步走进去，四下看了看，又与同行的浙南名士们围坐在一起，谈古论今。茶几上，一杯雁荡毛峰，茶汤青绿，香气氤氲，他频频将青瓷杯握在手中暖暖手，一幅很惬意的样子……此次雁荡山之行，康有为留下了几幅墨迹。大龙湫的石壁上一块摩崖石刻:《白龙飞下》。为那座茶舍，他题写了“龙壑轩”的匾额和“一峰拔地起，有水从天来”的楹联。

好字呀！将近一百年过去了，康有为留下的墨迹，已经成为雁荡山书法题刻的代表之作，每一本画册都要刊印，每一位导游都会介绍。又岂止是雁荡山，在广东，在青岛，乃至在日本，他行迹所至，留下的书法都成为了当地的一个人文标志。有人说，康有为的书法雄强遒劲，碑帖交融，四面开张，堪称开宗立派的“康体”。细品康有为的书法，他喜欢使用长锋羊毫，时常将平长的弧线作为基调，并以圆转作为转折的主要方式，迅起而急收，迟送而涩进，逆笔而藏锋，展现出一种浑厚和粗茁的效果。的确，顺着这种评价，品味他在雁荡山的墨迹，或许也会有那么一种感觉。

真是好字吗？未必。也有一些论者以为，那些溢美之词，都是被康有为的自吹自擂所迷惑，都是因为怯于他所谓“南海圣人”的声名。平心而论，从书法美学的角度来看，康有为的书法是经不起推敲的。比如，他的结体有点别扭，既不见平常的端正庄严，也不见富有个性的或奇谲，或流丽，而是松松垮垮，枝枝蔓蔓；又比如，他的用笔比较细弱，墨流不畅，枯涩而不滋润，笔力轻飘，没有力透纸背的感觉。特别是，康有为说一套做一套，他的书法实践与他的书法理论，是相悖离相冲突的。他的书法从骨子里说，属于帖学，但他的书法理论却是“抑帖扬碑”。这让许多论者对他的书品人品嗤之以鼻。奠定他书法理论家地位的，主要是他有一部《广艺舟双楫》，他全面系统地总结碑学，提出“尊碑”之说。然而，有人认为他的《广艺舟双楫》不过是披着书法理论外衣的政治宣言书而已。他将晋唐帖学书法看作是旧传统的代表，抹杀一切帖学书法成果。而为了配合其耸人听闻的维新口号，他则大肆鼓吹当时新兴的碑学书法，提出“尚碑”的观点。因为，他维新的逻辑是:只要是旧的、传统的，我就坚决反对，只要是新的、时尚的，我就坚决支持。所以他以“抑帖扬碑”为主题的《广艺舟双楫》本质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念而写的一部书法论著而已。但回过头来看，他的书法艺术内蕴确是帖学，这样的矛盾、错位和撕裂，怎么会让人认同他、看好他呢？

的确，矛盾、错位、撕裂，是康有为的本质特性。这岂止是表现在他的书法上，更典型更集中的，是表现在他的政治伦理和人品修为上。康有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戊戌变法的主将，近代资产阶级维新运动的领袖，文化泰斗，书法大师，这些都是炫目的光环。真是这样的吗？许多论者认为，剥开画皮，一言以蔽之，他就是个迂阔的狂徒加张扬的小人。例如，面对科举，他是撕裂。他给光绪皇帝上书，曾经大肆抨击科举制度，但这并不是因为他赞同西方文明，其实起因仅仅是他的科场失意。晚清学者梁鼎芬曾揭露他四方奔走，请托钻营，希望打通关节，一登龙门。“康有为既中进士，欲得状元”，日求高官“遍送关节于阅卷大臣”，“不得状元，尚欲得翰林”，又托高官“送关节于礼部右侍郎”，但都遭到了拒绝。例如，面对金钱，他是撕裂。“百日维新”失败后，康有为败走南洋，寻求华侨商人的支持。他以“救亡图存”“勤王举义”等冠冕堂皇的口号，募得了六十多万两白银巨资。然而，他所说的发起国内维新举义却迟迟未见动静，新加坡华商巨子邱菽园向维新义士唐才常一打听，居然被康有为私吞了二十五万两义款。他用这些华侨省吃俭用的捐款大肆购买房产，遍布日本、温哥华、意大利等地，甚至还在瑞典买下一座小岛。例如，面对女色，他是撕裂。他口口声声提倡一夫一妻，男女平等，但却色心泛滥，处处留情，先后纳娶了一妻五妾，多位都是乘人之危，花钱买下。他年过六旬，在西湖泛舟，看上一位渔家少女，穷追不舍，强人所难，以手中钱财胁迫成婚，可谓斯文扫地。特别是，面对权位，他更加撕裂。什么维新、变革、保皇、改良，他都做成了生意。维新变革可以让他当官，他就登高一呼，拉起大旗。戊戌变法一失败，他跑得比谁都快，只留下谭嗣同等六君子“我自横刀向天笑”。袁世凯复辟，张勋辫子军进京，这是两出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政治闹剧。但康有为竟然不顾全国声讨而投机钻营，上蹿下跳，无耻奔走，支持复辟。他的目的就是趁机捞上一把。世道耿耿，人心昭昭。就在康有为为雁荡山大龙湫题写“白龙飞下”的当天，一位名叫赵丹秋的名士不以为然，建议改为“白龙飞注”。康有为哼哼了两声，不仅不予采纳，而且流露出不屑和鄙夷。赵丹秋随即赋诗一首，“奇峰孤拔真高士，瀑布飞扬总下流”，一番冷嘲热讽，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康有为“下流”的老底。

乙亥仲夏，我又一次畅游雁荡山，这好像是第四次了，此行是应了法大师的邀请，作书法之旅。林泉访遍，峰崖望断，由康有为留存的墨迹题刻，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康有为的矛盾、错位和撕裂，并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带有一定的普遍性。中国某些文人的精神脊梁骨，为什么这样脆弱呢，为什么这样容易断裂呢？雁荡山能仁寺里，一声晚钟之后，我写下了一首小诗:

闲愁一荡雨轻飞，

天低云远，

路断峰回，

极目望雁归。

徜徉龙湫飞流下，

珠涌翠浪，

雪开花蕾，

碧水绽芳菲。

长天不问悲喜泪，

雨打狂欢，

风吹痛悔，

低低雁声微。

雁声微里待雁归，

和风习习，

细雨霏霏，

丹心听古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