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草垛

屈皓

埃及金字塔、玛雅金字塔雄伟壮观，享誉全世界，我都没见过。不过，在故乡，我可是见过“金字塔”的。

盛夏六月，太阳变本加厉地燃烧着，热风吹得人唇焦口燥，连足下的土地都是滚烫的。狗趴在架子车底下频频吐舌，苍蝇忙着在垃圾堆上狂欢，众多植被蔫头耷脑的。手扶拖拉机拖着笨重的碌碡①在麦场上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一圈一圈碾压铺得平展的麦草。

坚硬的麦子顽皮可爱，一经碾压，就悄悄地和麦草秆告别了，纷纷躺在麦场上，静待人们将它送进粮仓，剩下的麦草秆则会被父老乡亲们堆积在麦场边上、门前屋后，形成一个个麦草垛。这些麦草垛通体金黄、云蒸霞蔚之时，浑身披着金黄色霞光的圆锥形的麦草垛就摇身一变，成了“金字塔”。

故乡的“金字塔”是生长诗情画意的东西，更是培养审美情趣的东西。我诸多纯真美好的童年记忆都和故乡的“金字塔”息息相关。

玩捉迷藏游戏时，我们总会躲在“金子塔”的前后屏声敛气，岁月的长河在童年总是流得很慢，有时侯，暴风雨过后，天空斜挂着浪漫温馨、虚幻美妙的七色彩虹，而我们这些兔崽子总要攀爬到“金字塔”塔顶，仰望倏尔即逝的美好画面。有时侯，我们会扯一些麦草铺在麦场，三五成群地玩扑克，或是躺在“金字塔”上仰望湛蓝如洗的天空，放牧白云;到了夜晚，残月如钩，我和伙伴们会躺在“金字塔”顶，数一数那悬挂在屋顶上空的颗颗璀璨夺目的钻石——星星，要是树下有一座麦垛，那它就要遭殃了：我和小伙伴们肯定要爬到树上，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跳到“金字塔”上，直到把这座“金字塔”跳塌陷为止。有时候，我们会抱一些麦草，躲在窑洞里烧麦、烧玉米棒子、烧知了吃，一个个吃得手黑脸黑的，却始终乐此不疲。到了冬天，则会笼火取暖，或是烤红芋、洋芋，调皮捣蛋的我们还会扯些麦草去烧马蜂窝，甚至用麦草燎烧雨前忙着搬家的蚂蚁。故乡的“金字塔”带给我太多乐趣，这些美好的回忆注定会伴随我一生，永远都难以忘记。

在故乡，“金字塔”总能为农家人送去一份温暖，平添几许幸福。做饭时，我们总要手提背笼，在“金字塔”体内不停地掏麦草，直到把背笼塞满为止。带回的麦草，母亲会塞到灶底生火做饭。她用火棍三拨两拨，火就旺了。锅里的水滚滚沸腾，炊烟袅袅，人间的烟火味、家的味道、爱的味道就这样四处弥漫，一幅宁静而富有诗意的乡村田园画就是这样诞生的。

暮霭氤氲之时，村民们吆喝着羊群从门前经过，老山羊总要在“金字塔”上来回蹭，这样它浑身就不痒了。风吹日晒、雨淋霜打后，故乡的“金字塔”渐渐由金黄色变为灰黑色，它会和秋后寂寥空阔的大地、暗淡的远山、枯黄凋零的草木们融为一体，并度过漫长寒冷的冬天。隆冬飘雪之际，去“金字塔”体内掏麦草时，总能听见里面叽里咕噜的声音，那是老鼠发出的声音。这时的麦草是牛、羊等牲口的饲料，而“金字塔”则会成为老鼠们温暖的窝。

故乡的“金字塔”安静而又神秘。村里青葱蓊郁的梧桐、国槐掩映着家家户户的房子，“金字塔”会和树一起守护村子。要是风来了，枝叶瞬间会变成弹奏乐曲的管弦，而“金字塔”始终是那样安静沉稳，巍然屹立着，成为乡村一个固有的元素，成为游子们内心深处的一个精神符号。

就这样，“金字塔”和父母一起看着我走过了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童年，看着我上完小学上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直到我在外地上大學，在闹市闯荡……同样，故乡的“金字塔”也会和父母一样逐渐苍老，乃至于离开这个人世。

现在的故乡，早已经机械化，每年夏忙，原本要全家忙一两周的收麦农活，收割机一天半晌就完工了。收割后的麦草，一溜溜地躺在麦地上。热风和火苗一旦结合，麦草顷刻间就化为灰烬，滋润着土地。而一茬一茬的麦草垛也逐渐消逝在广袤深沉的大地上。

故乡的“金字塔”是几千年来祖先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堆积成的献给大地母亲的礼物，如今已被现代工业文明扼杀。

今年夏忙回家，亲眼目睹了一场麦草秆的“葬礼”。那火势烧红了天，烧红了地，也烧痛了我的心。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孩子拍手称快，啧啧称奇。

这些孩子已经很难体会到人与麦草垛之间的感情，更不会感受到麦草垛在我心目中如金字塔般神圣的情愫。

人常言时间无情，它带来了一切，改变了一切，最终也会带走一切。可是，在时间还没有把我带走之前，麦草垛——故乡的“金字塔”——会一直活在我的脑海中，活在我的精神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