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歌乐山上下来

2019-09-23 08:25宋尾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9年9期
关键词:杨青歌乐山林园

宋尾

楔  子

据说,今年是重庆“史上最热夏天”。

坐在农家乐大堂沙发上,等着同伴们办入住手续的间隙,我翻完了整整八个版的晨报,其中包括三版地产广告,以及一整版的中药丰胸软文,我甚至查看了所有大标题——是否精练,有无错字和歧义。这是一种职业病。

上述“史上最热夏天”,就是该报头版标题。超粗黑的字体使得它看起来有那么一些惊心动魄。而我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头——因为文内所采访的气象专家并没这么表述。那么,这就是记者本人毫无依据的说法了。当然,更有可能是编辑的后期“提炼”,似乎非如此不能呈现这种令人愤懑的烦躁。其实,类似极端表述在都市报上长期都能见到。看样子,我们已经很是习惯用“最”“史上”这些词汇来强化某种事物。所以哪怕报纸,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客观理性的容器,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事实。

当然,这个苦夏确实让人望而生畏——接连四五十天就没下过一滴雨。一滴都没。快立秋了,气温反而愈加暴热起来。周六上午,我们几个朋友相约带着家人自驾到金佛山北麓,预备在这儿过一个清凉的周末。

此际条件一般,但好处在于游客不多。更多自驾车辆会按照一种既定模式往山上走,然后在山顶挤成一团,或者困在蜿蜒的盘山路上。其实山脚下也很幽静,在这条瘦削的峡谷里,孩子们不缺耍事,光是那条潺潺的溪流,就够他们欢乐一整天的了。为什么一定要进入景区呢?如果,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说穿了,人啊,往往容易受限于某种惯性意识罢了。其实就在这农家乐周边也有几处有意思的小景点,比如一处三线厂的工业遗址,一座正在风化的清代石拱桥;还可去附近的村落赶场。当然,这么热的天,寻幽、购买土货并不是我们的主要目的。在风景里喝茶、打牌、钓鱼,才是避暑的标配。

入住房间时,手机响了。我看了看,随后挂掉。一个陌生电话,现在这种骚扰电话太多了。下午,同伴们在溪水边钓鱼,我则在树阴下躺着翻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手机铃声将我吵醒,又是陌生电话,我掐了。

当我午睡醒来,手机上有一则未读短信:

“还记得歌乐山上的杨青吗?是我。”

杨青?当然,我当然记得。

人这一辈子不知道要遇见多少人。有些当时看似重要的人物,过后你却怎么也记不起来;而有些人,仅仅只是跟你短暂相处,但分开再久也不会忘记,比如他。快十年了吧?我从未真正忘记过他。

上  部

1. 上山

歌乐山,不言而喻,一座相当著名的山。古名为涂山,传说大禹治水成功后,在山顶上搞过一次篝火庆功晚会,即“大禹会诸侯于涂山,召众宾歌乐于此”。不过我相信你们对这些附会的典故并不会有多少兴趣。就我的经验,绝大多数来歌乐山的外地游客,一般就是为了爬上来瞟几眼渣滓洞、白公馆,惊咋之余,不忘奋力在人群中挤出一道缝,摆几个pose,咔嚓几下,又随浩荡的人流匆匆下山。因为山下是另一个知名的低消费大众化景点——磁器口古镇,也就是民间传说里明朝失意皇帝朱允炆避难隐修的地方。

也有懂行的游客,会刻意到歌乐山上寻访一些抗战遗存,比如鼎鼎大名的林园。那是设立陪都之初专为蒋介石建造的府邸,后蒋赠送给了林森。林园绿阴深处,有一张直径二尺的石桌,石桌四周有四条石凳。国共谈判期间,毛泽东来渝曾在林园小住,某个清晨,与蒋不期而遇,两位历史人物在石桌前对坐了一会儿,留下一个足够神秘的空白片段。稍远点还有著名的赴集路5号,也就是冯玉祥将军旧居,抗战寓居重庆期间,老舍先生常受邀前往小住,消暑避夏;附近还有个林庙路5号,也是赫赫有名的——冰心先生的潜庐。

除此,歌乐山还是举世闻名的“辣子鸡丁”的发源地。作为成渝古驿道的必经之地,歌乐山窄隘的山道上,几百年来走着络绎不绝的商贾、挑夫、车轿、马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扩建为成渝公路的一部分,每每车行至此,司机刚好歇脚。汹涌的车流带动了一条街——直至把辣子鸡烹制成一道风靡全国的江湖菜。可惜啊,成渝高速路通行之后,这条老成渝路就被时代厌弃了。辣子鸡从“一条街”慢慢减少,又还原至寥寥几家,标本式地存活于山道之边。可见,历史有其波谲之处。

但在民间,歌乐山更知名的是这个——歌乐山精神病医院。

這座城市里,“歌乐山”一词有着极丰富的蕴意。比如重庆人常说:“你娃是从歌乐山上下来的吗?”外地人很难理解,但翻译成普通话就明白了:“靠!你是精神病院逃出来的?”——说你从歌乐山下来,就相当于说你是神经病。这是方言语境的生动与微妙之处。

但不得不说,歌乐山精神病医院真是不错,因为坐落在秀美的歌乐山,挨着负氧离子成堆的国家森林公园,它也像是一座小小的乐园,一个遗世独立的世界,至少就环境与周边而言,是这样的。

为什么我这么清楚?二零零六年我在那里住了近两个月,我就是在精神病院遇见杨青的。

这里要稍稍说一下我自己。虽然我非故事的主角,但如果没有我,这个故事也是难以展开的。不必担心,我的篇幅大概也就占到几百字。

说到数字,我电话里存的号码有三百多个。如果我要找人喝酒,可以毫不费力找上一二十个,足以塞满一间露天大排档。但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可以说话的”,其实也就是平平静静地,什么也不干,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也可以你一直听,我一直说。但不管哪一种,都是坦诚、真实的。事实上,这很难,对任何人来说。总之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这点,我拥有很多联系人,但我发现自己并没一个可以交心的人,或者换个稍微深刻的说法:同类。

这种突如其来而又极为强烈的焦虑让我备受折磨。我辞去工作,跟众多“联系人”断绝了来往。整天待在房间里,将窗帘拉上,在电脑上玩一种叫作“空档接龙”的纸牌游戏,这也许是世界上最老式的电脑游戏,大概也是世界上最无聊的纸牌游戏。但我需要这种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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