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父亲讲述的故事

2019-09-24 18:30刘克邦
湖南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四合院光头鬼子

刘克邦

小时候,总喜欢凑在父亲跟前听他讲故事。父亲也乐此不疲,眉飞色舞,将他所知道的今古传奇、逸事趣闻全都“倾倒”出来。到如今,已过去四五十年了,父亲也早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还记得在讲故事之前,父亲总是会感叹一句,说我们遇到了好时代,然后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他讲的许多故事,我都记不得了,但有一个故事,也是他的一次亲身经历,历久弥新,总让我激动不已。

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出生在青山環抱、寂静偏避的湘乡莲花桥曾家屋场,念过书,学过徒,当过机械技师,一生闯荡江湖,勤奋刻苦,拼搏奋斗,颇有成就。他非常希望,儿女们也像他一样,走出山村,长点见识,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在祖父期待下,父亲自小勤读诗书,习武练功,喝足了墨水,练就了一身功夫,也生养成一股不信邪不惧鬼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性格。后来,人长大了,志也高了,他从山窝窝里走了出来,进县城,下湘潭,跑长沙,去岳阳,走南闯北,四处奔波,先后干过苦力,学过技术,上过讲台,但更多的还是热衷于那市面上短缺紧俏商品的生意买卖。

那一年,日本人来了,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鸡犬不宁,人心惶惶。父亲正当青年,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一心只想入伍从戎,上战场杀敌,无奈祖母怕他懵里懵懂,无知无畏,一去永不回返,极力反对。他是一个远近出了名的孝子,对母亲言听计从,从不违抗,只好把自己一腔热血和激情封存起来,埋得很深很深。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日本人入侵以后,战乱不定,人人自危,不敢外出。在外就职的祖父为免遭横祸待在家中,四个叔叔姑姑年纪幼小,一家七口生活难以为继,一度陷入贫困之中。

父亲是家中的老大,理所当然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顾不得外面枪林弹雨兵荒马乱,壮着胆子冒险出门,往返奔波于湘乡、湘潭等地,做一些批量买进卖出的笔墨纸张生意。

南方的八月,天气闷热,像旺火炉灶上的蒸笼一样,逼得人脑发晕、心发慌、喘不过气来。受众多亲友的委托,父亲提着一口旧皮箱,皮箱里装着大家拼凑起来的一笔数额不小的银元,在祖母的千叮万嘱下出发了。他必须在天黑以前步行赶到湘潭,与老板谈成生意,钱货两清,联系好运力,将货发回湘乡,便大功告成了。

太阳越升越高,火辣辣地高悬天空,烤得路面发烫,树叶枯萎,牲口“呼哧呼哧”喘不过气来。百里长路,酷热难当,跋涉艰难。父亲就像一头拉犁的老牛,迎着扑面而来的热浪,不停地擦拭着浑身流淌的汗水,迈着坚实而急促的步伐,行走在赶往目的地的路途。他只有一个念头,要做成这笔生意,多赚几个子儿,让全家吃上一阵子好饭。

不知不觉,已至中午时分,临近一个叫姜畲的地方。他哪里知道,在这里,等待他的是一场终身难忘、惊心动魄的厮杀。

在前面,离大路不远处,有一座四合院,原来是一所学校,日本人来了,赶走了老师和学生,强占为兵营之地。驻扎在里面的鬼子,像一群贪婪、凶狠的恶狼,穷凶极恶,横行霸道,肆意欺压百姓,经常掠夺路人财富。父亲虽然早有所闻,但此处是到达湘潭的必经之地,绕不开,也躲不过,只能抱有侥幸心理,也许不会发生意外。

离四合院越来越近,父亲不敢望它一眼,低着头,屏住气息,绷紧心弦,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越是怕鬼,越容易出鬼。眼看就要越过这是非之地,突然一声“站住!”青瓦灰墙那边有人大声叫嚷起来,语音生硬变形,听起来别扭得很。

糟了!被鬼子发现了!父亲脑袋“嗡”地一下,胀得老大,一身冷汗直往外冒。他装着没听见,继续快步行走。

“站住!”声音更大了,像打雷一样。紧接着,“哗啦”一声,拉枪栓的声音传来。

子弹可是要人命的,鬼子视人命如草芥,可不是好玩的,父亲不敢贸然再往前走,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坏了!今天恐怕要倒大霉了!

那鬼子瘦高个,穿戴整齐,一身米黄,手持“三八大盖”,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父亲极力稳住自己慌乱的心神,装着若无其事,静观待变,思忖着如何应对。

“瘦高个”尖嘴削脸,颧骨高突,瞪着一双恶眼,一上来就从上到下将父亲全身搜了个遍。“哪——里的?到哪里去?”半生不熟中国话,凶巴巴的。

“我的,良民大大的。湘乡的,到湘潭走亲戚的。”父亲长期在外闯荡,见过很多世面,但这么近距离面与鬼子说话,还是头一次,脸上强装笑容,心里却在怦怦直跳。

可能是受“瘦高个”喊叫的惊动,正说话中,那四合院子里又出来两鬼子。一个光头,贼眉鼠眼,武墩子身材,上着白衬衫,下穿黄军裤,腰挂一长挎刀,像个小头目。在他身后,跟着一人,腰圆膀粗,一脸横肉,上身打着赤膊,下身穿一黑色便裤。两人一前一后,朝这边跑了过来。

坏了!一个都难以对付,又来两人。父亲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汗水直往外冒。

一会儿,“光头”气喘吁吁地到了跟前,面带疑惑,像审判官一样,从头到脚将父亲打量过一遍,冲着父亲叽哩哇啦一通。父亲撇撇嘴,摇摇头,表示一句都没听懂。

“瘦高个,”指了指父亲手中的皮箱,充当着蹩脚的翻译,“他叫你把它打开!”

“老总,这箱里没有什么,几件换洗衣服。”父亲敷衍着,笑嘻嘻地,边说边从腰间掏出早已准备的几块“袁大头”递了上去。

“八格牙路!”没想到那“光头”根本不吃他那一套,脸一绷,眼睛一瞪,抽了抽腰刀,威胁着父亲。

不开箱是不行了,父亲极不情愿地把箱子放到地下,蹲下身子,掏出钥匙,打开箱盖,故作姿态地翻动几下箱子里的衣物,给鬼子亮了亮,很快就将箱子合上,想蒙混过关。

“光头”太狡猾了,上前一步用脚踏着箱子,转身招了招手,要“赤膊”上来亲自检查。“赤膊”过来,蛮横地将父亲推到一边,弯下身来,掀开箱盖,将衣物一件一件扔出箱外。很快,掩藏在箱子底层的一大包“袁大头”被翻了出来。

见到那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元,鬼子们顿时眼放绿光,喜不自禁,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三鬼子凑在一边,嘀嘀咕咕,叽哩哇啦,商量了一阵,回过头来,要父亲跟他们走一趟。

真背时,这一关怕是过不去了!面对黑洞洞的枪口,父亲不敢不从,沮丧到了极点。那可是全家人和亲友们的救命钱啊!

就这样,“赤膊”在前,父亲夹中,“瘦高个”“光头”押后,向四合院走去。

完了,全完了!父亲暗暗叫苦,一边走,一边想,盘算着如何保住银元、逃跑脱身。

路边,是一片金黄色的稻田,五六个“顺民”挥汗如雨,正在割的割稻,打的打谷,见仨鬼子押一魁梧帅气的小伙子过来,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功夫,瞪大眼睛朝这边望着。

见稻田里都是中国人,父亲生出一线希望,在经过他们身边时,暗地里努努嘴,捏了捏拳头,使出眼神,意思是请他们助一臂之力。

这些人见父亲想以武相抗,一个个吓得脸色嘎白,微微摇头,以示无能为力,生怕惹火烧身,迅即转过身,“沙!沙!沙!”“嘭、嘭、嘭!”地继续割他们的禾,扮他们的谷去了。

走啊,走啊,快要接近四合院墙角了。这时,走在前面的“赤膊”停住了,与后面的两鬼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向父亲摆了摆头,竟不往大门方向走,却挟持着父亲朝相反另一边的一条小道走去。

父亲抬头一看,这小道少有人走,杂草丛生,沟沟坎坎,时断时续,时隐时现,直指四合院后面的一片荒山野岭。不进兵营,到后山去,这鬼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搞什么名堂?

见他们贼头鼠脑,鬼鬼祟祟,父亲明白了几分:他们图谋不轨,想避人眼目,杀人越货,私吞银元。

见此情势,父亲不禁打了个寒战,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四合院前面,是一片稻田,空旷开阔,无遮无挡,而在后山,虽山峰不高,但连绵起伏,杂草丛生,树木稠密,地形复杂,倒是一处可逃匿脱身之地。

生死关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只有孤注一掷了。

沿着高低不平、弯弯曲曲的小道,爬上山岗,拐过几道弯,顺着斜坡,逐渐进入了一片树林避静处。不能束手就范,必须先下手为强。父亲边走边想,打定了主意,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拉开了与“赤膊”的距离。

后面的“瘦高个”似乎察觉了什么,推了父亲一把,催促他加快脚步,跟上“赤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父亲瞅住机会,冷不丁丢下箱子,向旁边一闪,运足气力,大叫一声,提起右腿,对准那“瘦高个”就是一脚。

声到势到,点到力到,只见那“瘦高个”“唉哟”一声,“三八大盖”脱手而去,飞落到山墈下的荆棘丛中。

枪就是命,“瘦高个”顾不得疼痛,也忘了该直接与父亲交手,左手护着右手,竟傻不溜秋地转过身子去捡他那枪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瘦高个”去捡枪之际,走在后面的“光头”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父亲跨前一步,如囊中探物,双手齐出,揪住“光头”手中刀柄,运足气力,借势往右一带,趁他失去中心向前倾斜时,又猛然往回一拖,再使劲一扭,那“光头”虽有几分蛮劲,但猝不及防,经不起一连串的狠招,竟被父亲一把将刀夺了过来。

见刀被夺,“光头”一下子脸都白了,情知不妙,拔腿就跑。

一不做二不休,父亲红着眼,赶上一步,大喊一声“杀日本鬼子!”手起刀落,寒光之处,鲜血四溅,只见“光头”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与此同时,走在前面的“赤膊”听到动静,折转身来,欲帮“光头”。殊不知,人未赶到跟前,“光头”早已倒地,见父亲手执血淋淋的挎刀,横眉怒目,杀气腾腾,大惊失色,一阵大喊大叫,掉头就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落荒而去。

这时,“瘦高个”已拾枪在手,“砰”的一声,对着父亲就是一枪。幸运的是,他右手受伤,用左手扣的扳机,加上慌里慌张,准确度不高,子弹从父亲耳边呼啸而过。好险啊!

一场生死搏斗,驚动了下面的四合院。顷刻间,只听到院子里哨音急吹,大呼小叫,乱哄哄的,鬼子们纷纷冲出了大门……

情势危急,刻不容缓,父亲扔掉挎刀,拾起箱子,也顾不上哪是山,哪是路,哪是茅草,哪是荆棘,翻山越岭,一路狂奔,一口气跑了二三十公里,直到确认没有人追来后,才停歇下来。这时,他已两腿发软,全身无力,瘫倒在地,躺在深山老林中,半天没有起来。

天黑之后,父亲踉踉跄跄,高一脚低一脚地摸黑走出山林,叩响了山边一户人家的大门。那户人家的主人掌灯开门一看,见一衣衫不整、头发零乱、满脸污垢、浑身是血的人立在跟前,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半天不吭一声。

当父亲一五一十将白天的经历告诉他时,他立马转变了态度,一连声的“了不起,真了不起!”赶快将父亲挽扶进屋,招呼着全家老少忙活起来,泡的泡茶,打的打水,做的做饭,腾的腾床铺,让父亲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在他家一觉睡到第二天太阳当头……

每当讲到此处时,父亲的眉宇间闪现出无比的感激之情,眼睛也温润起来,不由得长叹一声:“真是一户好人家呀!”

打那次以后,父亲心有余悸,惊恐不定,东躲西藏,生怕再碰上日本人,更不敢再涉足生意买卖,几经辗转,远走他乡,直至日本人宣布投降。

父亲的这个故事,多少年来,总让我迷惑不解:他一个如此厚道、善良之人,怎么也会执刀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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