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童《米》对人性边界的探索

2019-10-08 04:01张琪
当代文坛 2019年5期
关键词:尊严苏童人性

张琪

摘要:苏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米》,成功地塑造了五龙这样一个自私冷漠、暴戾孤独、灵魂虚空、被自然欲求所奴役,最终走向虚妄的人物形象。这个人物让我们看到了人堕落为一种肉身式的动物性存在的可能性,《米》是一部在动物性与人性的边缘进行探索的作品。对五龙的人性成分进行剖析,挖掘五龙人性变化的轨迹和深层动因,可以考量苏童小说对人性探索的锐力感与纵深度及其文本所蕴藉的文学价值和意义。

关键词:苏童;米;人性;自然欲求;尊严

对人性的追问和探索,是中外作家写作的永恒主题。尤其自19世纪下半叶以来,关于人性的刻画以及人性异化的表现,几乎成为一种世界性的文学潮涌。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性堕落的悲诉到卡夫卡对人性异化的痛悼,再到萨特、加缪、马尔克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也不乏呈现人性境况、思考人性危机的杰出作品。总体说来,伟大的作家和作品不仅仅要书写人性,还要善于发现人性的不同侧面,挖掘人性的种种可能性。当然,伟大的作品常常是带有寓言性的。比如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表面上看是一个孤独执着的艺术家为艺术表演殉道的悲剧故事,但其中暗含了卡夫卡为人类理性、人的自由意志所推断出的一种处境,他让我们看到了饥饿艺术家出于自由意志所做出的选择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向荒谬的:饥饿艺术家引以为傲的能力,在于他能在其自由意志的控制下对“吃”这一项人类的自然需要做出逆向的选择。表面上看,饥饿艺术家似乎克服了人类最大的局限,即作为一种肉身存在的自然需要,但饥饿艺术家这种出于自由意志所作出的选择,却导致了他最大的不自由——在饥饿表演中,人的自然性并没有得到克服,相反,饥饿艺术家却比任何人都更加紧密地依赖于这种“自然性”,他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对这种自然性的拒绝和否定。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并没有创造什么,而是在对一切的否定中无所作为,他死前就已经把生活放弃掉了。他甚至不如那只被放入同一个笼子里的美洲豹,它的肉身虽然陷于牢笼之中,但它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这些,反而更加彰显出生命原本的活力与欢乐。现在看,卡夫卡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将人性中的理性推向极端,让我们看到了自由的尽头也许就是虚无。当人再也不知道他该如何实现自己,不知道应该拿他的自由做什么,而是用理性去绝对地对抗、否定自己的肉身时,他便已经沦落于荒谬之中。

就对人性的探索和思考层面而言,苏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米》,其对于人性探索和思考的冲击力,在很大程度上做了类似于卡夫卡的尝试,这就是在探索人性的最大阈值:卡夫卡将人性中的理性、自由推向极端,让我们看到了人作为一种肉身存在的局限性,同时,人必须要正视这种局限,否则自由的滥用必将使人类走向虚无;而苏童的《米》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关于粮食和生存、逃亡和归乡、仇恨与暴力的故事,其深层的思想内涵,更在于苏童通过瓦匠街这样一个充满了战乱、饥荒、残酷、阴郁、暴力的生存结构的营造,将主人公五龙人性中的自然性部分推向极端,呈现人性最黑暗的那部分。当一个人完全被自身的自然性欲求所奴役,徘徊于动物性和人性的边缘时,人将会沦为一种怎样的存在。正如苏童本人所说:“写这部小说很像一次极限体验,我要颠覆的东西太多了,被认定的人性、道德,還有人物、人与人的关系以及故事进展等方面,我几乎怀着一种破坏欲在写,在生活中我应该是个善良温和的人,却一心要与魔鬼对话。”①显然,苏童要展现的并不是简单的道德意义上的是非、善恶、美丑,而是有意将人性推向极致,推至人与“魔鬼”的边界处,他要触碰的是人性的底线,是存在于是非、善恶、美丑之前的生命本身,发掘出人性善恶的最大值。正因为如此,这部小说在近30年后的今天,依然具有力透纸背的思想锐度和芒刺在背的现实隐喻。本文着力对主人公五龙的人性成分进行深入挖掘,对其人性变化的轨迹和深层动因进行剖析,力图呈现《米》关于人性边界的思考和探索。

小说《米》的开篇所叙述的,是枫杨树乡村的一场大水无情地淹没了村民们赖以为生的稻田和房屋,没有了粮食的五龙被迫来到城市谋生。实际上,在任何存在状态下,粮食问题一直是关乎人类生存的根本性问题。《尚书》有云:“食者万物之始,人之所本者也。”②人作为一种肉身存在,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饥饱问题。五龙最初只是带着“填饱肚子”这样一个朴素的愿望来到城市,并且对和他一样离乡远行、流落街头的陌生人抱有一种同情心,但五龙第一次对这个城市倾注的同情心却落在了一个死人身上,这似乎预示了这个陌生的生存环境的残酷以及五龙人生命运的幽暗走向。城市并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随之而来的便是来自码头兄弟会阿保一行人的欺凌与侮辱,一切皆因“饥饿”而起。

五龙就是在“饥饿”这一生物性本能的指引下来到瓦匠街的大鸿米店。从最初只是“讨一口冷饭”到每月给五元的工钱,到与大小姐织云偷情、做了冯家的“遮羞布”,再到接管米店,娶了二小姐绮云,最后宿娼、染上性病、生殖器溃烂直至失去生命……五龙人性中的食色之欲不断向外扩张,在五龙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性的一种最低级的存在。通常我们说“人性”,首先是使人区别于狗、草、石头等它类存在者,即区别于纯感性存在的“动物”和纯理性存在的“神”的“人之性”;其次,“人性”还是同样生而为人的你、我、他之间所共通的,使人与人之间产生本质性联系的“共通之性”。显然,被食色之欲裹挟的五龙已经堕落为一种动物性存在了。

贯穿于整部小说,苏童对五龙身体的叙述也暗示、揭示了这一点:五龙的身体总是像“干草”“枯枝”“稻穗”“棉花”一般的轻盈无力,在小说一开始是因为饥饿,食不果腹使五龙的身体干瘪、乏力;但是到了后面,当五龙得到了觊觎已久的米店,再也不用为饥饿发愁。当五龙接连娶了织云、绮云,满足了他旺盛的性欲,并且有了家庭,当五龙干掉阿保、取代六爷成为兄弟会的老大,几乎在瓦匠街呼风唤雨时,他却依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像“干草”一般无力地漂浮。这其实是情感维度与灵魂重量的缺失,使五龙的肉体变得干枯而乏力。

问题在于,食欲和性欲,固然是人的一种最基本的自然欲求,但是,人绝不只是活在自然法则下,人还活在意义世界中;换言之,人有从肉体存在超越出来的精神性维度。进食对于动物而言,为的只是填饱肚子,维持肉身的存续,但人类文明赋予“吃”这一生物性活动以更加丰富的意义,我们有纯熟的烹饪技巧,有精致的餐桌礼仪,还有别样的饮食文化。而五龙有一个标志性的习惯动作是“嚼食生米”,这一细节也暴露出五龙“人性”的退化。从人类发展史的角度看,火的使用,尤其是将火用于对生食的烹饪,使人类第一次与其他动物区别开来,烹饪技术使得很多在自然状态下无法被人类所消化吸收的食物成为我们的主食,水稻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从而大大加速了人类的进化。但对于五龙而言,“嚼咽生米和吃饭喝粥其实是一样的,它们的目的都是抵抗饥饿”③。显然五龙已经消解了人类文明所赋予“吃”的意义,堕入一种只知“饥饱”的“肉疙瘩”活法。

同样,性对于动物而言也只是一种自然性需求,动物不会追问交媾的意义,人类社会虽然也存在不依赖于灵魂的肉体结合行为,但毕竟不是常态,大多数人终其一生追求的还是以情、爱为依托的具有精神意义的两性关系,比起动物,这是一种灵与肉的深度结合。五龙再一次让我们看到了人性可以有多“高”的同时也就对应着可以有多“低”。有过织云、绮云两个妻子和无数娼妓的五龙自始至终都是冷漠的,他没有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付出哪怕一丁点的情感。起初虽然是织云诱惑五龙,但五龙与织云的结合只是为了满足他生理性的肉欲,五龙自始至终都没有瞧得起织云,更没有投入一丝感情。反观织云,她是整个米店第一个对五龙抱有同情心的人:当冯老板、绮云把他当作晦气的叫花子拒之门外时,是织云为五龙端来了第一碗冷饭;在五龙进米店的第一天因为过度饥饿,吃到第五碗饭遭到了冯老板和绮云的冷眼时,是织云建议五龙继续吃;在寒冷的冬季,是织云想给五龙买双鞋,看着五龙单薄的双脚,织云心里冷;婚后,织云因为怀了阿保的孩子对五龙心存愧疚,一度试图弥补,和五龙好好过日子;当得知冯老板要了结五龙的性命时,也只有织云是发自内心地可怜五龙……织云虽然水性杨花、爱慕虚荣,却也是《米》中最天真、最有人情味儿的角色了。如果说五龙不情愿对织云投入真情实感是因为织云的世俗和放荡,那么面对性情保守、勤俭持家的绮云,五龙应该从心理上接受了吧?非但如此,在绮云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五龙更加兽性的一面。

在小说中,苏童除了用植物形容五龙的身体感受外,还常常用动物来形容五龙的生存状态:像一只凶相毕露的“狗”、一只惊慌的“兔子”、一只在黑暗里偷食的“老鼠”。五龙很小的时候就像一条“狗”,爹娘死于饥荒,因为是孤儿,五龙与这个世界少有一种“情感”的联系,他像一条流浪狗一样在生存的边缘奋力挣扎,并且五龙用尽一生都在摆脱别人看他如看“狗”似的眼光。当五龙第一次抱着织云时,他想起的是一只會在黑暗处偷米的“老鼠”,后来五龙成功地“偷”到了织云和绮云、“偷”来了米店,欲望的膨胀也让他从一只小老鼠慢慢长成一只凶残暴戾的野兽。人的身体是人的灵魂的最好图画。④同样,一个人对待自己身体的态度最能反映出他灵魂的样貌,五龙原本有着健壮的身体,靠卖力气为生,但却在欲望的侵蚀与扩张下,让肉身一步步走向残缺和灭亡,肉身的放逐,就是灵魂漂泊的伊始。

当然,五龙的堕落是有一个渐进的过程的。开始,五龙身上还饱含一丝淳朴和善意:初入城市,五龙会对街头的流浪汉抱有同情心;当织云第一次在厨房诱惑五龙时,五龙将其推开,说了句“我不是狗”。在那一刻,他还是在人性和兽性之间徘徊挣扎的,但他终究没能控制住膨胀的肉欲。自冯老板有意将织云嫁给五龙的那一刻起,五龙的内心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也许是因为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内心的傲慢贪婪开始显现——“我都想要,就是一条母狗我也要。”⑤直到冯老板买通码头上的船匪要结束五龙的性命,五龙从江上死里逃生回来时,他的人性开始彻底转变——“五龙带着一种空寂的神情走进米店”。⑥在此之前,五龙虽然看穿了冯老板的阴谋,但还是在生活惯性中,接受了这一切:冯老板需要五龙的力气,五龙需要米店的米和织云的肉体。五龙对米店这个家虽然没有感情,但还有一份各取所需的利益关系联系着彼此,虽然带着无奈与不满,但生活还是可以继续的。但是,冯老板的这一举动却将五龙内心情感的部分彻底杀死。

当五龙内心情感的大门关闭时,他的自然欲求就会不断地向外扩张。这一扩张使五龙产生了很多怪癖,他开始厌弃人的气息,睡在米堆上,并且产生一种变态的性行为——将米塞进女人的子宫。“倚靠着米就像倚靠着一只巨型摇篮,他觉得唯有米是世界上最具催眠作用的东西,它比女人的肉体更加可靠,更加接近真实。”⑦在承受了现实世界满满的恶意后,他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偌大的城市,能带给五龙安全感与心理安慰的只有米,这是他与外部世界建立联系的唯一介质。

五龙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堕入了萨特在其哲理剧《禁闭》结尾,借主人公加尔森之口所呼喊的那句“他人即地狱”式的存在:五龙初到瓦匠街,就被六爷、阿保等人用一种注视恶狗似的目光来看待,并时不时地遭受他们的欺凌和侮辱;来到大鸿米店,又被冯老板、绮云用对待老鼠一般的目光加以防备。在来自他者充满矮化和敌意的注视中,五龙时常发出无奈的呼喊:“你们为什么总是盯着我不放?”然而瓦匠街的人们并没有收敛他们的恶意,待五龙以温柔,于是在这种无处解脱、无可逃遁的处境下,五龙寻找到的出口就是关闭其情感世界的大门,任凭他的自然欲求无限地向外扩张,他不知餍足地攫取一切——米、女人、财富、权力……这一自然欲求扩张的结果又会反作用于五龙的内心,走向极致时的情感反应就是仇恨。恨是爱的“失明”,自然欲求的反向强化。⑧五龙在其自然欲求的推动下,将他所能占有和未占有的一切都推拒到他自身之外,成为他的敌对性对象予以消灭。他开始报复阿保、六爷、织云、绮云,并将这种敌意与冷漠延伸到他与自己的亲生骨肉之间。

仇恨使五龙将一切他者都推向自己的对立面,成为自己的敌对性对象,五龙与他人之间的关系陷入决裂,他彻底丧失了与他人建立联系的能力。米店自五龙掌家后,就是一个冰冷、阴郁的“无情之仓”:夫妻之间充满了漠视和哀怨,父子之间充斥着怀疑和暴戾,兄弟姐妹之间满载着仇视和敌意。米生继承了父亲五龙阴郁的报复心理,用米闷死了自己的亲妹妹,雪巧用砒霜给米店全家下毒……好像每个人都是无辜的,但每个人又不无辜。钱穆先生在解释《论语》的“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的“仁”时,将“仁”定性为:“仁者,人群相处之大道”⑨。人不但是一种自然性的存在,还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个体生活在世界上难免要与他人相遇、相识。因而,一个合格的人要培植和建立起一种由己到人的他者意识,而“仁”的思想,也可以通俗地解释为这种“他者”意识。孟子将“仁”定性为:“仁,仁心也。”钱穆先生对此解释道:由其最先之心言,则是人与人间之一种温情与善意。⑩换言之,仁心是人性中所固有的,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善意其实既不是基于一种血缘关系、也不是基于友情、爱情等情感关系,更不是依靠买卖利益关系的支撑,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本质性联系:仅仅因为你和我都同样生而为人,我们之间就具有一种温情和善意。五龙显然不可能达到这种君子境界,但他的仇恨与冷漠已经从外部世界的他者浸透到自己的亲生骨肉。而瓦匠街也上演了思想家霍布士的那句“人对人像狼一样”11。

五龙的两只眼睛全瞎了,一只是被冯老板戳瞎的,一只是被抱玉戳瞎的,都是他的仇人。五龙失明的过程也是他内心仇恨之火愈演愈烈,丧失爱的能力的过程。他的一只眼睛总是浑浊灰暗、黯淡无神,象征着他爱的“失明”;而另一只眼睛总是暴露出咄咄逼人、阴郁愠怒的白光,那是一种恶的光芒。“我靠什么才有今天?靠的就是仇恨。这是我们做人最好的资本。你可以真的忘记爹娘,但你不要忘记仇恨。”12以仇恨为行为处事的内驱力所产生的结果就是“以暴制暴”:五龙借六爷之手杀死了阿保,又偷偷点爆了六爷私藏的军火库,将六爷逐出瓦匠街,随后慢慢爬上这一黑恶势力的顶端,当五龙因病被他手下的兄弟会成员抛弃、背叛时,他又在暗地里向长枪帮出卖了江边码头的地契,致使双方火并,血洗码头,而这样一个在暴力中挣扎、反抗,又通过暴力的手段夺取了权力的街头一霸,在垂死之际仍然没有逃脱来自下一代年轻人抱玉的打击报复……表面上看这好似一个偶然的轮回,但仔细想来,顺应动物性欲望的扩张与走向恶的深渊似乎存在某种必然性。动物世界的生存法则就是弱肉强食,为了活下去,它们只能让自己的牙齿更锋利,以便啃食其他动物的肉体,所以肉食动物的天性就是好斗嗜杀的。反观荒时暴月的瓦匠街,每个人都是在战乱与饥荒中挣扎,为了觅一口吃的,为了活下去的小人物,他们自然没有能力去宽容,更没有能力去反思,最终只能沦落为现世恶的顺从者,他们既是这个时代与环境的受害者,也是这个时代与环境的塑造者。五龙、阿保、六爷、抱玉……他们在本质上是一类人,五龙仇恨他们的同时也是在仇恨这样的自己。

我们注意到,当代文学中有很多书写饥饿主题、展现饥饿记忆的作品,比如莫言的《粮食》《红高粱》《黑沙滩》,刘恒的《狗日的粮食》,阎连科的《年月日》,陈应松的《到天边收割》等。与之相比,莫言的《粮食》,让我们看到了人在饥饿状态下的丑态的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母爱的伟大;阎连科的《年月日》让我们看到了人面对自然灾害时的奉献与执着,看到了人对生命的渴望、对希望的追求以及人性中的高贵品质;而刘恒的《狗日的粮食》则为我们呈现了人是怎样为了维持肉身的存续而甘愿放弃尊严向自己的生物性本能妥协的。这些作品或是为我们呈现出人的精神力量的高贵与伟大,或是为我们呈现了人的一种纯动物性的存在。《米》之不同于上述作品的地方在于:五龙始终在人性与动物性的边缘挣扎徘徊,虽然他的肉身已经沦落为一种动物性的存在,但他却一生都在试图跳出这种动物性的存在,找到人之为人的那份尊严。

五龙的一生是饥饿的一生、仇恨的一生、孤独的一生,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寻找自我和尊严的一生。自进城那天起,别人就把五龙当做可怜的叫花子,尽管他始终试图从城里人的目光中寻找一处可以安放自我和尊严的地方,但瓦匠街的人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所在:绮云把他当成晦气的要饭者;阿保把他当成和自己一样凶残的恶狗;冯老板更是把五龙当做可怜畏葸的流浪者,他没有穿皮鞋的资格,只是一只靠卖力气讨饭吃的丧家犬。他还是一只会在夜里偷米的老鼠,只配做冯家的“遮羞布”。一直以来,五龙心里都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希望别人把他当人看,他想找到身为一个人应有的尊严和存在的自我。

动物作为一种自然存在者,只按肉身存活,并没有进入价值层面,因而不存在尊严的问题。人则不然,人既是一种感性存在者,又是一种理性存在者。上帝在造人时对人说“我把你造成为一个既不是天上的也不是地上的,既不是与草木同腐的,也不是永远不朽的生物,为的是你能够自由地发展你自己和战胜你自己。你可以堕落成为野兽,也可以再生如神明”13。人之尊贵处,就在于他可以凭借自己的自由意志决定自己是什么、不是什么。五龙并不明白尊严不是来自于他人的眼光,更不是存在于外部世界某个角落待人开掘的“宝藏”,而是在人性中含着的。他一直在向外索取,以为抓住某种看得见的财富或权力就会获得他想要的尊严,在接连得到了米、女人、财富、权力之后,五龙最终寻找到的那个标志着“尊严”的东西是他那口大金牙。那口凝结着父母精血的真牙在五龍眼里是贫穷、饥饿、卑微的象征,因为那口牙是吃糠咽菜、冬天冻得直打颤的牙;而金牙,不论它健不健康、好不好用,仅仅因为是金的,它就是好的、美的。因为金子本身有价值,镶嵌到五龙嘴里,五龙就觉得自己被赋予了和金子同等地位的价值和尊严。外在的价值即使被再高的技术与人的肉身镶嵌得再紧密,也毕竟是外在的。五龙的金牙在五龙咽气不久就被他的亲生儿子柴生抠下来,转为柴生的价值和尊严了。

其实,人的尊严并不是指人处在群体关系和等级关系中的“面子”“体面”和“身份”,而是指人内心对自己精神主体的自觉坚持。14换句话说,人的尊严首先来自于自尊,是对自己精神主体的肯定与坚持。五龙从来没有在内心肯定过自己,阿保在码头上对他的欺侮是他心头的一道永远不会结痂的伤口,多年以后,当他打败了仇人,获得了财富和权力,他也在码头上用同样的方式去欺侮一个年轻的搬运工:“我最恨你们这些贱种,为了一块肉,为了两块钱,就可以随便叫人爹吗?”15其实五龙内心真正仇恨、看不起的是和他一样的自己。他曾在染上性病、奄奄一息之时进行过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反思:“他的心灵始终仇视着城市以及城市生活,但他的肉体却在向它们靠拢、接近,千百种诱惑难以抵挡,他并非被女人贻害,他知道自己是被一种生活一种梦想害了。”16这样的反思终究是不彻底的,他以为是混乱、肮脏、充满欲望的城市生活害了他,他以为是“白米成山,山上站满了红衣绿裤的女人”的枫杨树乡的男人们的梦想害了他,倒是绮云替他说出了真相:“害你的是你自己”。显然,五龙的肉身与灵魂已经决裂,他的肉身沦落为一种动物性存在,而灵魂也在肉体的堕落中慢慢失重,直到再无能力将他从人与动物的边界处拉回,于是他只能一面仇视自己,一面继续堕落。而这亏空的灵魂自然无力帮他寻找他想要的尊严,于是只能靠他充满欲望的肉身不断地向外攫取,最终找到了金子这种世间最不易贬值、腐烂的东西。

此外,真正的自尊还要把自己上升到一个普遍性的个体上来看待,把自己看作一个具有普遍性的精神存在,而不是一个偶然的、肉体上的动物性存在。17而五龙的心中也是没有“普遍性”维度的,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纳入某个家庭、某个族氏的一员,而只是自顾自地活成一个偶然性的个体。他的眼中既没有历史,也没有未来。这主要体现在他对待先人和后人的态度上。当五龙还在枫杨树乡的时候,他就常常在乡村的祠堂里幻想城市的女人。祠堂一般是村民们用来供奉和祭祀祖先,为子孙们办理婚、丧、寿、喜的场所,也是商议族内重要事务的场所,而五龙却在这样一个神圣、严肃、充满了伦理教化的地方幻想淫秽之事,并且留下白色污迹亵渎祖宗。可见五龙心中根本没有“先人”的概念,他不关心自己“从哪来”,也不在乎自己的子孙会“到哪去”。“我总是看见陌生的死者,那个毙命于铁道道口的男人,那个从米袋里发现的被米呛死的孩子。我看不见我的熟悉的家人和孩子。”18他对自己的家人和孩子极少投入真情,而那些能激起他怜悯之心的人都或多或少跟他有着相同的人生遭际,他同情的只是他自己。

说到底,一个人如果无法建立起自尊,看不清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自然也就无法尊重他人,无法与他人建立起一种本质性的联系。所以,五龙的漂泊感和孤独感是必然的。五龙总是梦到自己在白茫茫的大水上漂,和他一起漂浮的还有垂萎的水稻、棉花,腥臭的牲畜,破碎的砖瓦和树木……这些都是没有情感、没有灵魂的自然存在者。即便是在米店落了脚、成了家,看似找到了归宿,可五龙依然觉得米店就像一节颠簸的车厢,而他也一直是人生旅途中的流浪者。这其实是灵魂的漂泊感,因为五龙没有把自己看做“普遍性的精神存在”的能力,而绮云在潜意识里是有这种“普遍性”维度的。小说中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就是绮云有一次在打扫房间时翻到冯家破旧、发霉的家谱,产生了续修家谱的念头。修家谱的意义就在于寻根留本,把自己当做家族的一员、人类历史的一员,记录下生命的来龙去脉,个体才不至于走向虚妄。绮云一开始在冯家的第二十七代处留下了五龙的名字,但随着五龙诡谲乖张的性情变化,绮云越来越觉得自己对身边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男人感到失望、陌生和不解。“一旦致命的花柳病把五龙拉到地狱,我会不会守棺哭夫?绮云摇了摇头,她想她不会哭,她想那时该做的是找出冯家的家谱,然后把五龙的名字从家谱中勾掉。”19苏童并没有明确交代五龙死后,绮云究竟有没有将他的名字从冯家的家谱中删掉,但我们更愿意相信绮云是删掉了,因为一个人如果只是自顾自地活自己,就必然会走向虚无。五龙就是这样一个在肉身的放逐中失去灵魂的小人物,所以他注定会终生颠沛在崎岖坎坷的铁轨上,漂泊于苍茫无垠的大水中,而一旦他的肉身走向消亡,他便再也无法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

加缪在评价萨特时认为,《恶心》过分地强调了人性中的恶,而忽略了人的某些伟大之处,而加缪的《鼠疫》则表达了一种人性之恶永远存在,但人如果团结起来,就可以对抗这种恶的思想主题。加缪本人也常说:“我对人从不悲观,我悲观的是他的命运。”苏童的长篇小说《米》,已然让我们看到人性的丰富性,展现出人的动物性存在与人的精神性存在的永恒矛盾性,而且直视人性空间的狭窄与逼仄。可以说,《米》成功地为我们塑造了五龙这样一个活在生活惯性中、随环境浮沉且无力将自身从自我沦陷的境况中拯救出来的小人物。他让我们看到,当灵魂变得虚空乏力,人堕落为一种肉身式的动物性存在的可能性。如果说,我们还能从这样一个自私冷漠、阴暗暴戾、失去尊严、走向虚妄的小人物身上找到一种善的话,那就是五龙仅仅作为一个生命体,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顽强的生命诉求。无疑,那是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最原初、最根本的活生生的生命之力。在这里,苏童似乎有意弱化历史时代背景,着力突出人在战乱饥荒这种狭窄、逼仄的生活环境中的生存状态,这样,反而使作品具有超越具体历史时代的普遍性力量。如果说在祸乱交兴、食不果腹的时代,人性的堕落尚且能找到一个借口,那么,在太平无事、物质丰盈的当下,我们是否仍然被自身的自然性欲望所奴役?我们是否为自己的灵魂寻到了一方安顿之所?我们是否找到了人之为人的价值和意义、看到了人與人之间的本质性联系?还是依然活成了这世间凶恶的野兽和飘摇的荒草?五龙可以没有反思能力,但作为一个有理性的人则是必须要进行反省的。在这里,苏童没有给我们答案,但是,通过对五龙人性成分的剖析,我们似乎已经看到某种答案。或许,五龙的沉沦无关于时代、无关于环境,只是人性中一直暗含和隐匿的某种本质。人仿佛时时处于深渊之上,该如何警惕,防止自身的坠落,始终困扰着我们。这也许就是我们重读《米》时试图寻找的答案。

注释:

①中国网:《苏童:摆脱一切“教条”去写作》,原载于《南方周末》2002年11月22日,http://www.china.com.cn/chinese/RS/236852.htm, 2019年7月6日。

②《尚书·洪范第十一·周书二》,《今文尚书考证》,皮锡瑞撰,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54页。

③⑤⑥⑦1215161819苏童:《米》,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8页,第78页,第83页,第68页,第139页,第146页,第169页,第138页,第185页。

④[英]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陈嘉映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79页。

⑧刘小枫:《拯救与逍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4页。

⑨⑩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8页,第8页。

11[美]艾·弗罗姆:《人心》,孙月才、张燕译,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6页。

13[意]皮科·米兰多拉:《论人的尊严》,顾超一、樊虹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5页。

1417邓晓芒:《灵之舞——中西人格的表演性》,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49页,第150页。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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