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哥的故乡

2019-10-08 06:21王海椿
山西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小椅子修鞋榆树

季哥是个老鞋匠,干活时,坐的是十字帆布兜小凳子。回到家,他只坐那把自制的榆木小椅子。

季哥是上世纪60年代来到广州的。他年轻时游手好闲,又爱阔绰,偏生在一个穷家,结果就做了扒手。有一次失手,被人抓住送往派出所。途中,他侥幸逃了。

后来,流落到这个南方城市,他是不敢再偷了,就自学了修鞋补鞋手艺。

那时候,城市的外来人口还很少,即使有,也都是分配工作来的。季哥那时已不小了,想成门亲事,可那些端铁饭碗的姑娘,哪有他的份儿?外来妹,倒不是绝对没有。有个烧饼摊的姑娘,他每天早上都去买烧饼,两人就熟了。那姑娘对他好像有那么点意思,季哥也觉得这姑娘朴素、大方。但认识时间短,双方都还没好意思把话挑明。

就在这当儿,有人给季哥介绍了个媳妇,是巷里诸家的。诸家老两口都是工人,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痴呆的女儿,走路总是使劲地晃着一只膀子。

当时季哥租的小屋,阴暗,潮湿,还时不时受到各种盘查。他在心里盘算,想在这里彻底待下来,必须有个依靠。诸家虽然不是大树,但足以使他在这个城市留下来,安全地生活。于是,他放弃了卖烧饼的姑娘,同诸家女儿成了亲,生了一男一女。

自逃跑后,他没有一天不想家。在这里他隐姓埋名,说他姓季,街坊邻里都称他季哥。时间长了,连自己真正姓名都快忘了。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那点小案子,已算不上什么事了,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了。可他手头并不富余,修鞋只能顾住衣食,并不能发财。再加上有了这个媳妇——为了使家人放心,他已写信告诉他们,他在这里成了家,娶的还是个城市女人。季哥好面子,不想把这样的城市女人带回家。

他盘算,等两个孩子大点,带着孩子回去。孩子终于大了,他回了趟家乡。门前那棵老榆树,还是那么郁郁葱葱,他抱都抱不过来了。父母见孙子都这么大了,很高兴,可没见着儿媳,是个遗憾。母亲一个劲地说,下次回来一定把媳妇带上。他说媳妇工作忙,还隐瞒了自己在南方只是个鞋匠。

季哥要脸面,回去带了不少广州特产,桂圆、芒果、煎堆、老婆饼,还有干贝、鱿鱼等等。村上不少人都以为,他在广州发财了。有个邻居向他借钱,他拿不出那么多,邻居认为他有钱了,看不起人了。还有好事者怀疑,他说娶了个城市女人,是吹牛,设法向他的孩子探问他们母亲的情况。故乡的亲切和温暖,被猜疑稀释了。季哥很寒心,当时就决定,以后,不再回来了。

其实,他挺惦记家乡,依然是那么想家。多少回在梦里,他又踏上故乡的土地。那窄窄长长的村路,那长满野草的田埂,那鹅鸭扑腾的小河……还有那棵,他常爬上去采榆钱的老榆树。

前些年,弟弟准备把家里的老宅子拆了,到别处建房,打电话问他,有没什么意见。

他问,那棵老榆树刨吗?

弟弟说,刨。

他说,你给那榆树托运一段过来,两三尺长就行。

弟弟问他,要那老树段子干吗?

他说,我有用。

榆树托远一截过来了,季哥买来锯子,斧头,刨子等,用这个树段,做了一把小椅子。尽管有点粗糙,季哥很满意。从此,他回家就往这个小椅子上一坐,喝茶,抽烟。

这个小椅子,是他親近故乡的方式。坐着它,他听到了故乡的风雨雷电,看到了故乡的日月流云。各种各样的情感是心里交结、纠缠。季哥想,故乡真是一把柔软的刀子,时时在刺你的心脏,使你流泪、流血,但又使你魂牵梦绕,割舍不下。

不管岁月如何更替,季哥永远坐在巷口那株老榕树下,腿上放着块脏兮兮的围裙,低着头,补着一双双破鞋子。有时他直起身,向家乡的方向眺望着,眼里有说不尽的苍凉。

季哥老了,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了,有一天终于倒下了。儿女根据他的遗愿,用那把小椅子,给他做了骨灰盒。

一把椅子,又变成了个木盒子——这,就是季哥的故乡。

【作者简介】王海椿,江苏淮安人,词曲作家,亦写小说,作品多次被《中国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曾获冰心儿童图书奖,《人民日报》《小说月报》等报刊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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