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书简

2019-10-08 06:21成向阳
山西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木槿大海

端午,小蜘蛛上树去了

咏华君:

端午前一日,黄昏,我一仰头,就看见小蜘蛛上树去了。

那蜘蛛小小的,张牙舞爪,很像暗暗一生气时盲目的你。

预报中的雨却还没下来。

出门之前我专意查过天气,说是5点到10点之间会有雨淋,这情况,和昨天是一样的。

昨天便是从午后到深夜,都下雨。我是淋着雨从目前住着的旧房子去空置着的新房子里浇花去的。

步行25分钟可以到。

去时已然黄昏,以为雨停,下楼却是微雨蒙蒙。没带伞,就那样沐雨而行,从天桥下过时,见路旁包子店白气蒸腾,袅袅绕绕向南方去了,我就忽然想练一练轻功了,好一提腰带,上五千里雨丝上走个来回。

但我饥肠辘辘紧着腰带走回来时已是深夜10点,雨比去时要大,路上与我一样不伞而行的人却很多。

这让我吃惊,觉得自己真是平凡,尤其是,这雨夜不伞而行的,竟多是比我年轻很多的女子。

深夜雨光麟麟,映照她们擦身经过时幽明交织的裸露长腿,有一些明亮,有一些闪烁,还有一些潮湿,但我惊讶于擦身而过时,在一阵夜来的香气中我竟心里起不来邪念。

很奇怪的。但这个你似乎并不太懂。

而今日又雨。但又捏在掌握中,不落。似有人引弓而对,久久不发令我揪心。

你知道吗?端午前后太原城里的天气便总是这样的,午后或者黄昏,总有一阵或者一阵一阵的雨来。

这些端午前后的雨有时快,有时慢,有时不快不慢,而我,有时希望它们慢,有时又希望它们快,像等顺丰快递员似的。

不快不慢的,我总是不喜欢。既然下雨嘛,就不必再循规蹈矩了。

而此刻,雨还是没有下来,但小蜘蛛已经上树去了。说真的,很多时候我真是有点羡慕蜘蛛。这些天生自带通票的家伙,一有风吹草动,一旦心猿意马,便想去哪就去哪。

张牙舞爪的旁若无人,好像这世界上,就它这一个过路人似的。

这一点,也像你。

就像此刻,我仰头目睹它吊挂着直奔一棵摇摆着的金丝槐攀援而上。它依凭的那根游丝真细,以至我怎么看也看不到。

记得你说过,我的眼镜布擦过的眼镜特别特别清晰,而如今这眼镜布似乎也不灵验了。

我就这样一路背对着上树的蜘蛛从南沙河走回了小五台。我又想起了去年冬天在山上和你和朋友们围着火炉吃面的时候了。

而雨仍没有淋下来。小五台的一棵泡桐树等着它,不言不语。

树下拐了一个弯,我默默提伞买烤面筋去了。

戊戌年五月初四于并州小石山房

勉强的事物都有些可怜

咏华君:

近来我是渐渐十分能睡了。

许是夏日人虚,总像被谁打昏,迷晕,七八个小时完全醒不来。

一旦醒,就忍不住想,人之肉体真是奇妙,长着一张填不满的嘴巴似的,它干吗总饕餮人的睡眠呢?

在吞咽掉人的睡眠时,它究竟完成了什么?放弃了什么?被迫承认了什么?坚决打倒了什么?

但是,似有一种东西是决不因睡眠而有所改变与转移的。

那就是:我好饿……

端午日的早上,我吃的是粽子。

糯米的,黄米的。各两枚。

端午前几日,家里做了许多粽子。做的时候我没有插手,这些家里寻常事情我一贯是不插手的,插手就容易搞得很糟。

记得去年你在北京的时候,我有一次前去拜访,主动插手去开你的一袋新茶,结果把茶与我都搞得很糟。

我的不宜插手,大概皆如此类吧。但在粽子这件事情上,我虽然可以不做,吃却还是要奋力为之的。只是说实话,如今,我是越老越不爱吃粽子了。

因为觉得甚是麻烦。

比如那个绑粽子的绳子我就老也解不开,常常需要找剪刀,等解(剪)开了,还需扎着两只手去剥粽叶,及费力剥开,又觉得需要起身洗手,起身时又觉剥开的粽子找不到合适地方盛放。等手终于也洗了,面对粽子,又不知怎么下口合适。

你说,是用筷子呢?用勺子呢?还是直接伸长脖子去啃?

想来想去,勺子、筷子都很麻烦,就直接伸脖子下口吧。

但脖子亦短,伸来伸去,也麻烦得很。

在吃这件事上,我真是愈发懒得用力了。越简单便越合心思。

真的馋了,我就买红烧肉吃。

不妨禀告你,海子边新开一家长沙大排档,湘菜。毛氏红烧肉尤其好,我一周悄悄去一次。

早上我揣着粽子去海子边了。

海子边这地方你没来过,这地方其实如今也平淡,不过是市井深处一个狭小纷杂的园子罢了。但它的前身很有些内容,比如辛亥年时,武昌首义,山西新军闻之而起,孙中山先生于翌年便来过这里,登上海子边的劝业楼二楼发表过演讲。

中山先生演讲,是一定要上二楼的。因为我觉得,一楼,或者三楼,都显不出先生的高大来。

海子边有皇华馆,孙中山先生来太原时曾在这里点灯宿夜。

那時皇华馆周边一带,还叫小瀛洲。

皇华馆下有一著名的太原面食馆,来太原的外地人都要来店里光顾流连一番。老人曾与我讲,这家面馆里的面食甚好,但比面食更让食客惦记的,其实是一个跑堂的伙计。

这个伙计在店里从少年一直做到老年,数十年间,很多人来店里,只是为了听听他的吆喝。

只是如今,皇华馆已残破,黑黢黢一个门洞,我从未进去。而面食馆与老伙计,早不知被城市一扫帚扫哪里去了。

你甚喜食面,如有兴来并,那面食馆里曾经的吆喝声,我还真不知带你哪里去找见。

海子边的百合开了,今日我来看看。但一路看过,百合竟也不能使我高兴,它们太多,太挤,和街上的人,水里的锦鲤并无两样。

我一直觉得,什么东西都是一扎堆便不足观,即使开成一朵百合花也是一样的不稀奇。

今日我还驱车去了晋祠。

晋祠去年你孤身来并时去过的。你说你在晋祠里發现一种植物,红叶红果,我当时以为那应该是卫矛,但也并不敢肯定。

晋祠又在大修,植在瓦缸里的夹竹桃堵住了一条路。

黄昏时,我睡醒,隔窗看见我母亲种在阳台上的小黄瓜拉秧子上架去了。一根细秧竟然盘绕在旁边开花的青葱上。

顶花,带刺,向上爬,都自自然然,以致我忽然觉得,今日只有小黄瓜不勉强它自己。

咏华君,在这样的日月里,我总感到勉强的事物都有些可怜。

如今日我看过的晋祠北大寺荷塘,十亩依依,无一足观。

也如我们的认知,也如我们的写作。思及此,竟有些黯然了。

戊戌年五月初五,端午于并州闻钟斋

五石小记

咏华君:

五石者,夜破,海沸,花面,龟寿,水声也。此五者,为石而不辨其质,为客而不知其何所来,为友而不明其何所遇,唯知乃吾弟金森偶拾于五台清水河畔,掬之捧之,乐而归,以礼赠,吾亦喜而受之。

是夜也,当空月将满,石之来,有光穿户。遂清风月下观之摩之,一一以名之。

夜破者,乃一团扇面小石,形如蚌,可握之以掌。底色玄,面色白,有纹裂开张如树,粗细参差,如秋枝冬丫贯其胸背。吾思之,秋冬之夜长而深,其色黑若无底,而一树杈如剑戟,单马冲夜阵,往来奔之突间,夜幕裂矣,而东方既白于冬树之巅。故名之以夜破。

漫漫长夜,乃吾深喜挚爱之物,每夜深夜胀欲破之时,正吾悠悠神飞幽冥之际,感于心,触于情,眼前耳际,皆故人声,因有拙作 《夜夜神》一册以纪。此石来,开吾夜心也,大喜之。

海沸者,乃一笋形细石,尾粗头尖,亦如矛头,一握盈盈矣,其色青,浑然如沧海,背涌白花若浪,腾越溅出于面上,星星点点,如海之沸也。吾思之,海沸必有地火出于其底,烧之燎之,一海如汤,而盐星四溅矣。盖海之大,天笼之矣,天之大,盐为贵矣。而海之沸,盐乃出,民得盐而生,天下乃安。

吾得此石,如得海,心头火自然凉矣,冀其盐出,以稍安苍生。

花面者,乃一鲸形石,五石之中至大至厚者也。其头宽如半堵,其尾渐收而细,亦如吾母常蒸之晋东南麦馒头矣。其色亦青,与海沸石近,或出同族。其底也,周以白纹,间以青斑,望之如大鲸威行白浪而目无小鱼小虾也。

其头脸,白质星星,甚花也,而无眉无目,口严而齿不露,亦如大鲸威行四海而不言语不杀生矣。有憨态,可令知者会心自命,亦不足于外人道也。

龟寿者,乃一龟形扁石,其色玄黄相杂,有同心圆纹周周匝匝由胸及于背,背微隆,环纹苍古,似一老龟藏头匿尾伏甲月下待天明矣。我一向喜龟,乐其心静年高而善滑稽矣。近得一枚年幼者,大小如瓶盖,不安生,喜爬越,遂呼之以好高骛远。而龟寿之石,形貌真如好高骛远矣,望之一哂。

水声者,乃一刀头状扁石,其色黄中见赤,如铜如金。有曲纹三道,由顶而下,数折而及于踵,细观之,曲纹层叠,似有潺潺之貌,谛听之,水跃石上,似闻淙淙之音。故名之以水声。金森见之则曰:“此林黛玉乘船北行矣。名以水声,恰合也。”

此五石,非名非宝,而吾贵之,藏于书斋,以日敬月仰。盖石者,山川之灵也,日月之精也,其身虽顽,其性有灵,其貌虽陋,其心开窍。与之同修同养,正吾辈之事也。与之同琢同磨,正吾辈之愿也!

临石感喟,不知所言,聊以寄之。

戊戌年夏月于并州小石山房

夏至,雨后天地恍如一新

咏华君:

一觉睡醒,已是夏至。

这一刻,地球离太阳最远,自转也最慢,慢得仿佛都要睡着了。

这一年里最长的一天,竟总是长得让我忽略它。在起床前的一会儿恍惚中,极力回想了一下,却是记不起去年的夏至、前年以及大前年的夏至,我都做过些什么了。

天很阴郁,连带闷热,以致一上公交车便有哗啦哗啦猛开车窗的人,令我反感。因我不喜受风,连胸前身后一丝丝的凉都能让我如生芒刺。

上午便猛烈地下起雨来了。雨来之前是隆隆的雷声,我在雷声里靠着图书室的大窗户假寐了一会儿,醒来时窗下已是汪洋了。

一片汪洋都不见。嘿嘿,楼下半上午便会送快递的人没有来。楼下半上午便会响起的婚庆锣鼓声也没有来。

后者让我有点开心。就像你不喜欢噪音一样,我也不喜欢。每当图书室窗下的婚庆会馆外响起太原威风锣鼓声的时候,我都想开窗丢下一个德国产的长柄手榴弹去。因他们的锣鼓制造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连随便你翻开的哪本书上的字都会自己跳起来。大到你即使丢下一个德制手榴弹去,怕也是小巫见大巫,反倒会连带默克尔来道歉。

但今天的大雨让图书室外的一切归于沉寂,只有猛烈的雨声横扫,令人夺气。玻璃窗外,远处那一排苏式二层小楼红色的屋顶阴沉而干净,我此刻的心里也一样。

我想起你来了。想起你忽然问我见过木槿没有。

我怎么可能没见过木槿呢?我的手机里还存着木槿的照片,我还刻意区分过木槿和蜀葵的异同。但又必须承认,在你忽然一问的时刻,我竟然真的迷茫了。“木槿究竟是什么?”我这样自问,却没有任何活的答案从脑海浮起。

我必须承认,就像很多没有经过心智过滤而勉强网罗进认知中的知识那样,木槿真的不是我植物界里的亲戚。它的花、它的叶,我其实都没有过发自内心的凝睇与体验,这完全不像你,竟每天去看那些木槿,直至它陨落。

所以,我也可以说,“我并没有见过木槿”,就像我可以承认我并不认识大多数我认识的人。

但是,好在我还认识你啊。

黄昏,我冒雨从城西乘车去城南喝酒。其实,我早已是个决心不轻易喝酒的人了。只是今天特殊,是一场谢媒酒。而要谢的媒人,当然就是我了。

按太原风俗,不喝不好,所以我决定只喝三杯。

但在去喝酒的路上,想今晚会吃些什么菜的时候,我却又想起你问我吃过冬苋菜没有的事情来。

哇,也許在你心中,我见过的花、吃过的菜实在是少得万分可怜吧,以致需要常常提示一下,便于我留意,好多吃多认一些。    但说起来,冬苋菜这种东西,我还真的是没有吃过呢。也许是曾吃过的,只是吃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它叫冬苋菜。这也便相当于并没有吃过吧。

不过,你说冬苋菜北方绝对没有,可能有点绝对了。

你看,“六月食郁及薁,七月烹葵及菽”,这是《诗经·豳风》里的记载,似乎也是经典中首次提及冬苋菜。

葵就是冬苋菜嘛。而豳风之豳,自然是属于北方的。更何况,《诗经》已降几千年,一切东西不惟早已长脚,甚至连飞毛腿都生出许多条啦。

冬苋菜,在太原的菜摊上偶尔也可以买得到的。

但终究,它不如你祖母自己种的好。这是一定的。

饮酒回来,有点落寞。三杯之外,多喝了十来杯。夏至嘛,也许块垒大些。

每年夏至前后的午夜,我的窗下总有纳凉者、晚归者、吵架者以及各种身份不明、意图含混行路者带来的噪音,但今夜寂静,雨后天地恍如一新。我因这种不安分的寂静觉得了奇怪。如果往日那噪音不意外地到来,我反倒要在与它们的搏斗中睡意沉沉而勉强入梦了。但寂静却是插顶利器,它只会使你更深地翻挖着自己,更清晰地看出那里面其实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点点的脏东西。

戊戌年五月初八于并州闻钟斋

塔尖挑出的月亮像最后一粒大米

咏华君:

文峰双塔,太原城里最典型的这两块文化积木,此刻远远竖在黄昏早升的一片残月下。

我睡醒,出门,远远朝着月亮也朝着双塔一路走过去。

我沿着南沙河北岸上的地下通道一路疾走,当通道忽然升上地表,高耸的河堤与贴人行道而起的水泥墙一霎时便将我夹在其中。

我感觉自己在变矮,且随着两面水泥的持续夹紧越变越矮,而那片塔尖上的月亮一直在河堤的上方高高垂视。

河堤也很高,以致在它的阻隔下我只看得见月亮而看不见月下的塔尖。但我知道那双塔一定就在月下悬挂,就像有时你生气忽然不言不语,我也知道你一定就在某张纸旁或者某朵花下。

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我是说当我被水泥墙夹在其中而月亮高挂其上。我突然想,如果此刻我后有追击,前遇堵截,我该如何逾墙遁去。以及,你是不是会拍马赶来,于高墙之后,为我隔墙甩下一条绳索。

这条贴河而去的路,在河岸立交化后我还是第一次行走。其实自我从城东火车站附近搬家到南沙河北岸居住之后,我就决定要沿河朝东远远走一次,没想这第一次行走竟是在黄昏时分的月下。

黄昏时分的月下有一条隐隐的白练,长长的垂向我。

那是一条你隔墙甩出的绳索吗?

不,那是一条趁夜幕降临前最后变幻中的长云。

这河堤上的月亮,这双塔尖捧出的月亮,浅淡,悲残,似最后一粒大米,似稍不小心便要溶于那黄昏消逝前的最后一片暗蓝了。

但它倒是越来越清晰明艳起来,像穿礼服女子夜宴上的侧脸,被我远远不小心看见。

我想,晚明夏夜的月亮应也是这般吧?一个朝着双塔一路走去的明朝人,又该有怎样的脚步与心绪呢?

昨天,也是这个时刻,或者稍晚一些,我在太原文庙上方看见的也是这同一块月亮。那时,许多的燕子在月下飞舞,月下飞舞的燕子尾巴显得极长,像后铁匠巷里别有意味的李铁匠,格外加长了剪刀的锋刃。

在我的仰视中,月下飞舞的燕子像正从残月的眼睛中倾巢而出,于是黑夜缓缓降临了。那时我再次相信,每一只夜鸟的灵魂都携带月亮冰冷的光华,就像每一个夜晚飞溅向纸张的汉字都携带骨血的微温。

我记得,双塔寺和文庙你都是来过的,但都是在白日,如果你来时恰好看到月下的双塔与文庙,对这座城的记忆想必会更皎洁几分吧。但这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分别,因为一切因缘际会似乎都是必然。所以,你什么时候来,都是最合适的好时候。

而让月下的我牵心的还是,在这个世界上,在这片白色的月亮下,其实还有我们所不知道、不理解的太多事情,但做着那些事情的人并不因远处有我们这样不知道、不理解的人而稍有犹豫与改变。

他们依旧热烈地决绝地奔着自己的意义而去,就像月亮此刻在我头顶耗费一般奔向越来越深的夜晚。

而近处的双塔,像一把合不拢的剪刀,正铰出一片太原城撕撕扯扯的夏夜。

戊戌年五月初十于并州闻钟斋

大海以涛声送来茫然

咏华君:

我在大海边给你写信。

此刻是下午五点,崂山正悬在我的后脑勺上,一回头,可看到白石山顶笼着大海推送而来的云雾。

海天相接之际低垂的云,都像刚刚沐浴的姑娘穿上了白裙子,一身水汪汪的,就要出门下楼的样子。

这里是一个小小的渔村,在崂山北线长岭,不到百户人家。背山面海,这里真是安静极了,除了生了蹄子一般不停奔涌过来的海浪,就是几只小狗拉长腰肢在叫。

在这里,我是一个陌生人。而小狗们自以为是大海和岛屿的本地亲戚。

它们声势浩大,这一点,我服。

大海让很久都难以谅解的事物突然获得谅解,大海让我猛然记起和你不通音讯又已许久,大海让我觉得应该把中断的书信往来继续进行下去。但我真的不知道,这封写在大海边上的信你是否还可以看到,就像我并不确定这大海的尽头还有没有船来。

这片大海上有丛生的长条状的绿藻,它们随着海浪漂游,它们在海岸线越聚越多,它们还在更远处滋生,这让视野尽头摇晃的蔚蓝时而显出幽绿,也让此时我写信的笔生出片刻犹疑。

我就这样久久坐在石头砌筑的堤岸上,看眼下大海尽情表演。

大海一直在纵声歌唱,大海以涛声送来茫然。

我竟突然想起我们以前和朋友在闽海时的光景了,想起我们各自乘船去鼓浪屿那小小的岛上。

那小岛真小啊,像海风遗下的一小块碎石,但奇怪的是,各自登岛的我们竟都没有遇见彼此。

你知道吗,当时我觉得,那个小小岛屿的黄昏有种奇怪的梦幻性质,我像一直走在一团一团 一团的钢丝球上。当岛屿上起风的时候,有人曾在来的一只慢船上睡过了大海。

我是说,我自己在来时的船上睡过了整片大海。而你一定是清醒着的,而大海一定让你加倍清醒。

你知道吗,在那个小岛上,我忽然开始喜欢上货摊上的钥匙链、眼镜、书包、小小带色彩的人偶以及陌生街巷尽头隐秘的电表箱。因为它们都是密集成群的,都是能吸引我刻意走过去认真看一看的,我不知道并好奇着它们将要与什么样和我无关的人发生联系并主导那些人局部的生活。

(是的,我对充满了偶然性的事物始终保有宿命性的好奇与关注。这一点,我们是相似的。)

你知道吗,那个被大海包围的小岛,在我们登上它很久之前,节奏是慢的,那时有小曼们弹琵琶,补渔网,灯下细细数银钱,备行李;而我在那小岛的椰树下边行走边寻你的时候,现在时的小曼们剖大蚌珍珠喝张三疯奶茶吃榴迹芒果都是飞快。而那携黑带白的养狗苍头,那吊着赘肉深陷在一副画像面前等着秃掉头顶的皮格马利翁,都为那小小岛屿黄昏的奇怪梦幻性留下注脚。

但我真的没有遇见你,一直没有遇见你。

那孤独的一下子便陷入夜晚包围之中的小岛,一个偶然性充满的迷宫。

那应是十一月最后的一天吧?

那晚,在有月光照临的大海边看闪亮行进中的夜航船,我一点一点默默啃完一段新砍的甘蔗。口腔里新鲜的甜味,海上适时吹拂的晚风,让一些事好像真的已经很远。一些曾经亲近的眼睛,竟再次浮荡在那近处闪闪的波光里,裹着击岸的声音一次次拍打月下的心房。

“来时路远是内厝澳,回时路近是三丘田。棕榈树影里有一盏灯,船在走。”

这是我在归途的大海上默默写下的几句话。

“你的喜悦你的悲伤你曾经的爱意在大海的又一次吞吐中无声无迹。这大海并不会让你想起谁或忘记谁,即使你拼命想起,拼命忘记,这大海也只会让你更加茫然地面对你自己。不,是更茫然地去面对它,然后连你自己都忘掉。在大海的声浪里,在大海以声浪完成的碾磨中,你内心的嘈杂早已碎如齑粉,恰如礁石顶上飞溅的浪沫。”

这是面对此刻大海的蓝色磨盘,我心头涌现的几句话。这是我在此刻大海的魔镜中,看到内心的无声幻象。

而幻象在黄昏时分持续。你能相信吗?我忽然看见了那些内心隐藏许久的水怪。在我怦怦的心跳中,茫然的水怪长着大海的形状。

它再一次咆哮、再一次扑击时我看见了海岸线尽头白色的长长触须。

那一刻我把内心积压的礁石一颗一颗投进大海,而一大团乌云在大山入海的地方就要下雨。

而水怪的扑击更加频繁,更加有力,而带棱角的石头已经扔完,那么就让我的心脏我的耳膜我脆弱的灵魂(它如果真的存在),再承受一千次大海的轰击吧。(直到这轰击不再让内心感到些微疼痛)    这不停发射白沫的水怪正是我的魔镜和良药。

戊戌年五月十九于青岛崂山长岭海岸

燕鸣声里石狮子也要出汗了

咏华君:

地不分南北,雨是一样的雨。落在你窗前的雨珠,也落在了我的早晨。

这小暑天的早晨,一个长睡十小时的人在清凉中起身,面对阳台黄瓜架外静静垂落的雨幕,心里竟有几分登高意思。

昨日黄昏,我在崇善寺外散步,见群燕于高空飞旋。这些黑燕子,时而惊鸣,时而斜剪,你想不到它们竟能有这样多,又究竟是从哪里聚来。它们飞到极高处时只是淡淡一点,倏而下落掠过寺外檐前时,剪形的尾巴又如青鐵新铸,看得极为清晰。

我站在寺外的石狮子前长时间地望它们。它们在空中的鸣叫恍如正遭受惊吓与掠夺。

是的,那鸣叫声里有女性被欺凌、被压迫时才发出的惊悸与不甘,那嘶鸣的喉咙里像卡着玻璃带棱角的碎渣。

我一直觉得燕子并不是轻易鸣叫的鸟类,虽然以前在乡下也曾听到檐头乳燕在待哺时发出的噪音,但说到底,成年的燕子并不以卖弄喉舌婉转歌唱为能事。在我的印象中,它们是影子一样沉默的飞行物,它们甚至省略了日常说话,它们像一些披着黑巾的年轻修女,斜着身子掠过时亦是无声无息。而它们一旦鸣叫起来,便是这样的凄厉。

此刻它们拖着长长的鸣声绕天而飞,像与这块崇善寺上的天空进行着一次长久的告别。我相信,飞旋中发出如此鸣叫的它们此刻的身体中正发生着什么难以承受之事,以致必须以鸣叫加以舒解。

我在史书中曾看到,元嘉年间南北大战时,黄河之南,长江以北,屋宇倾圮,千里无人烟。燕子春回时,因无檐可栖竟巢于树上。我想,那巢于高树上的燕子,怕要时时发出这般凄厉悲凉的鸣叫吧?

黄昏近晚的天是越来越闷了,也越来越暗,燕叫声里我感到连石狮子也要焐得出汗了。而燕子的身姿在高速经过我眼前时开始笼有一层阴影,很像我常常留意的那些民国老照片里的空战飞机。

槐树顶上开始起风了,我知道崇善寺周边就要下雨。

夜里果然就开始落雨,啪啦啪啦地打在黄瓜架上,一直响到了今天早晨。

我在上午雨稍止时开车去武宿机场打印上一次的行程单。在停车场,忽然记起你以前的两句诗。在开车门的一刹那,我有所思,冒昧连了两句。于是有了这首小小的诗:

户牖生青霭,阶庭绕绿苔。

檐前低回燕,斜剪落雨斋。

嗯,前两句是你的,后两句是我的。前两句是青城山的,后两句是崇善寺的。前两句是小暑的,后两句也是小暑的。

而小暑在我们头顶,绵绵以雨水相连。

戊戌年五月二十四,小暑于并州闻钟斋

老海棠树的果子,竟都像新的

咏华君:

在这样似已无休止的七月雨季,我想与你像真正的古人那样相遇于风烟旅次。

披蓑戴笠,木槿为号。相逢一饮,各自西东。

是的,今日我很想饮酒。在这样一天一天一夜一夜接连不断的雨声中,世界开始变得单调,人心日渐粗疏,你能清晰地感到生活的一涓一滴正在看不见的暗处静静流逝而你却无可奈何。但更重要的已不再是你正等待什么,而是雨仍没有消停之意。

于是只有饮酒,好像只要饮酒,便可令易殒之物永驻,将消逝之物唤回。

是的,今日我有些暗自惆怅,一个演电视的陌生人在我所不知道的陌生之地陌生地死去了,而我想自己一个人悼念他。我悼念他只是因为,只有在他去世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这个名叫计春华的武术演员,我究竟看过多少他演的影视剧啊。在那里面,他总是那个功夫高强且阴险歹毒的坏人,总是阴着一张坏人的脸,使着只有坏人才用的阴险兵器,但却也不是坏人里最高强、最歹毒的那一个,往往活不到最后,差不多都是半中间就忽然挂掉。

我是忽然记起他曾演过《薛仁贵传奇》里的渤辽国兵马大元帅铁世文,然后百度到他的。但实际上,他从《少林寺》起就开始了对我们这一代人的观影伴随。

他是秃鹰,他是秃三炮、他是山口、他是龟田、他是蛊神教四长老、他是何不了、他是海大富、他是张大力、他是虞大寿……

可惜竟不能长寿,他生于1961,卒于2018,今天。

这样的人,一个武术影星,按说已不是常人了,但其一生的意义,于别的人来说,也只不过是在咽气死去的当天,才让人忽然明白,原来有这样一个人曾在你的眼前,那样飞来飞去地活过。

咏华君,我正为此而黯然。这让我忽然看到一个人活在世上的意义有些可怜。

在此刻长长的似无休止的雨季,在连接两小时的孤身行走之后,面对街边滴水的木槿,面对湖中白得无辜的睡莲,面对雨水中幽光闪烁的百合的茎干,我想,我们在活过一生之后也许都是这样并不会被太多人记起的陌生人,犹如批发市场被时间淘汰掉的一件发霉的小商品一样被人忘记。

但即使在这样的雨天里,依旧有人在纪念碑下穿着雨衣歌唱,依旧有人在举着雨伞舞蹈,依旧有暗哑的脚踏风琴与电吹管欢快的伴奏。在众声的合唱里,公园的湖水在慢慢变暗,一个雨中的黄昏在我忽然變得湿润的眼前提前到来,而活了几十年的老海棠树,又一次挂满了青色的果子,密密扎扎,竟都像新的。

时间啊……我拿它没有办法。你呢?

忽然记起去年还是前年的七月,我在这棵老海棠树下望着眼前的湖水写了一首《睡着的莲花》。现在,抄写给你看:

春天开花的小树都已结果

结青果的小树和你陌生

那些曾经的花儿已经忘记

你曾那么亲热叫它们的姓名

春天开花的小树已经结果

在已忘记它们开花样子的七月

你的灵魂仍在空空的枝头轻颤

哦这乱发一样分叉的七月啊

向远望一望吧这沮丧的黄昏

和水肌肤相亲的是睡着的莲花

戊戌年五月二十八,小暑后三日于并州闻钟斋

【作者简介】成向阳,1979年生,山西泽州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历史圈:我是达人》《青春诗经》《夜夜神》。诗文见于《诗刊》《诗选刊》《星星》《天涯》《散文》《青年文学》《黄河》《山西文学》《青海湖》《青年作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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