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一禾致潞潞一封鲜为人知的“密信”

2019-10-08 06:21姜红伟
山西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密信诗坛海子

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骆一禾是一位不容忽略、不容遗忘、不容遮蔽、不容湮灭的重要的杰出诗人。

尽管,他英年早逝。但是,他用生命创作的大量优秀作品却成为了中国当代诗歌宝库里一笔丰厚的珍贵的财富。

对于这样一位令我敬重、令我尊崇的杰出诗人,我强烈地产生了研究他的浓厚兴趣。

研究一位诗人的诗歌创作和诗学历程,除了其本人创作的作品之外,最重要的研究载体,毫无疑问是他生前写给亲朋好友师长的书信原件。

因此,在2018年春节之后,在决定研究骆一禾之前,我便把寻找骆一禾的书信作为我的工作重点。因为我深知,如果说骆一禾的诗歌作品已经构成了他博大精深的诗学世界,那么,他遗留下来的书信则是打开这扇骆一禾诗学世界大门的“金钥匙”。

那么,“金钥匙”在哪里呢?又如何找到“金钥匙”呢?

思来想去,深谋熟虑,我把寻找“金钥匙”的希望寄托在了那些曾经编发过骆一禾诗作的编辑身上。

在诗歌创作的道路上,骆一禾应该算作是一位幸运者。因为他曾经有幸遇到一些赏识他的作品、承认他的才华、扶持他的成长、编发他的诗作、推介他的作品的编辑。其中,对他赏识很久,影响很深,帮助很大,支持很多的编辑,要数《山西文学》编辑部的诗歌编辑、青年诗人潞潞。

1988年5月23日,骆一禾在写给安徽《诗歌报》主编蒋维扬的一封信中,曾经满怀感恩之情地提到过三家编发他诗歌的刊物,其中,《山西文学》的名字赫然在列。由此可见,对于扶持过他的《山西文学》,骆一禾心中是充满感恩之心的。自然,这份感恩之心,也是表达给诗歌编辑潞潞的。

在这里,很有必要向大家介绍一下潞潞。

作为一名青年诗人,潞潞成名于1982年。在那一年的《人民文学》第9期新笋集专栏上,他凭借《上海写意》二首一举成名,并荣获了1985年趙树理文学奖一等奖。从此之后,他成为了中国文学国刊《人民文学》重点力推的青年诗人之一,先后发表了《城市与〈勇敢的野牛之血〉》《南京路上,我走着》《牛倌和儿子》 《青铜之子》《古战场的石榴树》 《覆没》 《西风,马群》等一系列重要作品,并跻身于国内一流青年诗人行列。除此之外,他的代表作品还有《肩的雕塑》《父亲之河》 《黄土地》 《跛脚上校的女儿》《枪族》等。

1986年,作为山西青年诗人中最优秀的一分子,他被《诗刊》社邀请参加了第六届“青春诗会”,并在《诗刊》第11期发表了《老歌》《两张桦树皮》《内蒙狼山岩画》《泥路》等一系列精短凝炼的优秀诗歌作品。

1987年9月 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潞潞的诗集《肩的雕塑》,深受诗坛名家的好评和广大读者的喜爱。

潞潞不仅仅是一位出类拔萃的青年诗人,更是一位慧眼识珠的诗歌编辑。

潞潞的诗歌编辑生涯最早始于1985年。那时候,他早已在诗坛成名,正在山西大学中文系八三级干部专修班学习,并与好友、山西大学中文系八一级学生李杜共同发起组建了山西大学诗歌社团——北国诗社。

北国诗社成立之后,潞潞担任了诗社刊物《北国》诗刊的主编。他利用自己在诗坛的广泛影响和丰厚的人脉资源,向北岛、顾城、杨炼、江河等全国各地的优秀青年诗人约稿,从而把一本原来属于校园诗歌性质的大学生社团刊物办成了一本荟萃精品力作、展现诗坛实力、影响巨大、品质一流、深受好评的全国性诗歌民刊,从而体现出潞潞非同凡响、与众不同、追求卓越的编辑才能。

1985年3月,由潞潞主编的《北国》诗刊创刊号出版发行,轰动全国诗坛。正是在这一期刊物上,潞潞编发了骆一禾的两首力作《祖国》和《黄昏》,为当时默默无名的骆一禾做了一件“雪中送炭”的好事。

1985年7月,潞潞从山西大学毕业后进入了《山西文学》编辑部,担任诗歌编辑。

如鱼得水的潞潞凭借主编《北国》诗刊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将《山西文学》的诗歌编辑工作干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有影响。

1986年8月和1987年8月,潞潞连续两年编辑了文本价值高、精品力作多的《山西文学》诗歌特辑,在诗坛上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而正是在这两期诗歌特辑上,潞潞两次发力,力推骆一禾的诗歌作品,编发了他的五首诗歌《爱情——致Z.F》《沉思》《迎接九月》《大雪山》《无梦穿山》,从而使骆一禾渐渐扬名诗坛,惹人注目,崭露头角。

1988年5月23日,骆一禾在写给蒋维扬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我开始发表作品是1983年,一直到现在也仅有五十首诗发表。”

按照骆一禾提供的发表数量推算,仅潞潞一人,就编发了他的七首诗,占骆一禾诗歌作品发表总数的七分之一左右。由此可见,在骆一禾的诗歌创作历程中,潞潞发挥了多么重要的作用。

凭借着对骆一禾和潞潞交往情况的了解,我做出了这样一种判断:在那个编者与作者之间或者说是诗人与诗人之间依靠书信联系的年代,潞潞和骆一禾一定有过比较频繁的书来信往。尽管时间过去了三十年左右,但是,潞潞也有可能还保存着当年和骆一禾的书信。

因此,抱着一种碰运气的心理,我将寻找“金钥匙”的线索聚焦在潞潞身上。由于我和潞潞经常联系,于是,2018年6月5日那天,我给他发去了一封微信:

潞潞大哥:您好!

目前我在从事骆一禾研究工作,并已经取得了重要进展,完成了有关文章七篇,近十万字。为了进一步扩大成果,我准备再写一系列有关骆一禾的文章,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下面,有几个问题想采访您,望能给予大力支持!

1.您和骆一禾交往过吗?他给您的印象如何?他最让您难忘和感动的几件事能否详细谈谈?

2.您对骆一禾的人品、诗作和编辑作风是如何评价的?

3.您和骆一禾有过书信联系吗?还有书信原件吗?

以上问题,望能详细回答,字数不限,注重讲故事,说细节。您提供的精彩内容我会写入我的文章中并在刊物上发表。

拜托了!

写完以后,请发到我的QQ邮箱,1669443074

谢谢,盼回信!

结果,在时隔两天之后的6月7日,我收到潞潞的回信:

1986年经西川认识,多次交往,吃饭,长谈。二、谦谦君子,理论素养极高,待人真诚。三、有书信。

收到潞潞的回信,尤其是看见信中的最后一句话,喜出望外的我顿时激动地连喊三声: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紧接着,我问他:骆一禾的书信共计几封?他回信告诉我:五封左右。最后,我又询问了一个问题:骆一禾1986年和1987年先后两次在《山西文学》,共计发表了五首诗歌,请问,这五首诗歌是自然来稿还是约稿?

结果,他很爽快地回答道:我向他约稿。

在获悉了潞潞与骆一禾书信来往情况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骆一禾写给潞潞的书信原件。然而,由于潞潞工作非常忙,叫我耐心地等待。也许是好事多磨吧,在等待了两个多月之后,8月22日那天,潞潞给我发来五张照片,是骆一禾写给他的五封信的信封和内文。照片上,信封覆盖着信纸,令人无法看清书信的内容。由于书信里面涉及到了一些隐私的内容,潞潞无法给我发来全部的五封信,只选择了其中最长的一封给我单独重新拍照发来,从而使我得以看到了骆一禾写给潞潞的一封长信。

尽管,骆一禾写给潞潞的五封书信无法全部看到,但是,这封骆一禾写给潞潞的长信也足够让我大有收获、让我大饱眼福、让我大开眼界、让我大喜不已。

那么,骆一禾写给潞潞的这封长信究竟写了什么内容呢?

现将信的内容全部抄录如下:

潞潞:

近好。收到了你的来信,非常感谢你,作为朋友,我得承认,你对我是偏爱的,也是公正的,我其实很明白,今后及现在,作为一个写诗的,我的处境不会太好,因为我太喜欢战斗,以至在写诗和谈诗上,使一些人由此而被得罪,现在的一些诗人有两个意识:诗人怎么可能不是天生的?以及,大师怎么可能是被教导过的?因此他们的意识里,对我的直言不讳感到不能持平。因此我是很感谢您的明朗,诗感和艺术精神的。如果能够象(像)你这样,把诗放在人之上,认真地喜爱和懂得它,那么反而可以使艺术和人直接地汇通起来,我们的诗也就会好得多了,以及,一种艺术也有可能为你,海子,刘军(西川)等朋友完成。

《十月》四期上我编发了海子的十二首诗,我希望我能公平地、无私地为他做些事,使他的处境比现在好一些,他是一个很有才华,内心结构很广的诗人,但我发觉,他的处境很不好,有一些诗人或编辑所表现出的态度里,有一种嫉妒,推迟了他的前景,海子是一个农民,哲学意义上的,他自己有时说不出话来,我一向觉得我把他看成朋友和弟弟,并要为他辩护、支持他。虽然为此我将继续地不得不得罪一些攻讦他的人。

这一向挺注意看你的詩,如果我能在刊物上找到的话。

西川有一次来玩,说起你在《诗刊》11期“青春诗会”上的诗,我觉得你在尝试着变,向一个更高的熔铸阶段,不过我们也从朋友的地位觉得这是已失掉了一种长处为代价的,我的感觉是探索当然要付出代价的,但在艺术观上,它是一种扩展,而不在于它离开了什么。也就是说,探索不是从一个内心的角落移向另一个角落,而是从这种相对的平移中解脱出来,形成一个内心世界,内心是一世界而不是一个角落,它不是以一种情绪对另一种情绪的排他为基础的。

探索的过程是一个沉思的过程,沉思不是一个结论、一种哲理,而是一个能力,它避免使灵感沦为一种即兴,而不断地使从本能到意识的整个精神世界得到充分活动,即我所习称的“整个精神世界的通明诗化”,在一首诗的写作中,写作的精神活动要诗化,同时在以一种新的精神去艺术化呈现世界时,这个精神首先应得以诗化。在这种活动中,在某一个瞬间,我们所获得的能力,会引起这样的感叹:“就是它”!也就是说当潜意识的创造力突然涌现的时候,这种能力,能抓住它,呈现为生命的最佳形态——这一切作为压强,把诗的状态投入语感中,使固定的语言符号成为诗意的,而写作者这时就可以让精神世界通明诗化造成的语感自由流动,自由放射,自然流动,甚至语流本身就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而带来神来之笔。

西川常用“智慧”这个词来形容这种内心世界,我习惯用“沉思”或“思想”,说的其实是一个东西,它是头脑和身心合一的,思维与肉体共振的,心手相应的,也就是情感的或宁静的律动的,这是一个东西不同的“名”。

我的心得简洁地说就是这个。

以前给你的一信中,我聊起过这样一个问题,即是不是你的对抗意识太强?在诗里,意志力有时是形成对抗的,象(像)《铸剑》转向诗会上的几首诗,却已造成一个笼罩全诗的内心世界的分解。相反的,对抗性情绪是可以有而且不坏的,在诗里我的体会好像是,它不是一种压倒性的、雄辩的状态,而是两种(也可能更多)相反情绪的同时激荡,而最强烈的激荡由于它的高频率而剧烈震颤到了不能分开的程度,它仿佛是宁静的,然而是活的。同时,我想,我之喜欢《铸剑》等二首,在那里正午的锋刃的亮光和黑暗里,就有这种状态。也许由于这种状态的意识还不太清明(其实也不必担心意识,因为这种张力状态的得到,是不那么全凭意识的)。在《北国》(应为《黄河》)上的长诗《黄土地》里,时空很广阔,但整种张力的状态却有点跟不上去,在外部时空结构和语言状态的中间,有一种底气不足的感觉,也就是没有完成内心里真正达到的。

这是不是驱使你在《诗刊》十一月号上,象(像)会议侧记里说的,“豪迈的诗人潞潞一反往昔写出了温馨的诗句”的一个动因呢?也许“反”的趋向太强,与本来系列的东西倒失之交臂了。我琢磨你的诗,这是一处难点,另外这种张力,也不意味着把不同的东西、不同的情绪等等在诗句上对接,它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潜能,而不可坐实为表面文章,直接由表象呈露,而是写诗这一动作、这一瞬间里的一种发动兴会,由它去发动诗句的产生,或极躁动的或极纯净的,内心世界是完整的,包含着不同的流动。

还有就是你好像不大信任自己的语感,当精神世界得以通明诗化之际,语感本身是有自身动态和势能的,古人譬喻为行云流水,行于当行而止于为止,因此我们得信任它。琢磨你的诗句时,有时常有一种你又“多说了”的遗憾,其实当多说则多说,当少说则少说,沉思的能力也就不是去注意一个结论、一条哲理,而是注意语流的势能,这样,反而能够说得比说出的多,所谓“意在言外”,同时,也把要说的说得更富于感性和美。也许,我琢磨,你的用心良苦,要在诗的规模、诗的意象群,诗的冲力上通盘地考虑(不是计算,而是一种直觉的考虑)。这样语流的行藏动静的节奏,受到了另外的制约而出现了额外的尾缀和强化,弄不好了是一种注释。

我这么说,也许是出于旁观,我把我想到的告诉你,也算是我们交往中一点儿朋友之道吧,仅供参考。

最近写丑的诗挺多,在诗坛上似乎也是一种风气,问题在于它甚至变为一种“示丑”,这和诗人思维里对于丑的一种线性认识有关:以前有美,美得发酸,现在来点丑。其实“丑学”是一种历史运动,在艺术史上,由于美长期被视为感性的全部内容,所以感性的丰饶生动被某种规格缩小和硬化了,丑学的核心内涵也因此是“感性的多元取向”或汲取有活力的感性防止矫揉造作,而不是以丑为美或为丑而丑。这或许是一个需要认识的问题,如果沦为后者,那么,丑之可以发臭是与美之可以发酸是相等的。包括浙江比较有名的伊甸,这回寄给我一首长诗《献给爱情的十个花圈》,里面也写了很多擦臭脚、打灯泡、尸体的肛门里发出响声等等,一是把丑表面化了,二是把丑当作了示丑,这种表面文章是肤浅的。

拉杂谈来,不知是否清晰有章法,就先叙这些吧。以后有空写信随便说点什么。要是来北京出差时,一定来家坐坐,上次也没款待你吃东西。来去何匆匆!

朋友的問候!

一禾

1987年5月26日

骆一禾写给潞潞的这封长信,是一封“含金量”极高的书信。在信中,骆一禾与潞潞进行了推心置腹的交流和友好坦诚的交谈,并向这位赏识自己诗作、编发自己诗作的编辑表达了自己由衷的敬意和谢意。同时,阐述了自己的诗学主张,谈论了潞潞的转型诗作,评述了有关诗坛现象和诗坛人物,可以说,字里行间闪烁出诗艺的火花和思想的光芒。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骆一禾在这封信里重点谈论了他的好朋友、好弟弟海子:

“ 《十月》四期上我编发了海子的十二首诗,我希望我能公平地、无私地为他做些事,使他的处境比现在好一些,他是一个很有才华,内心结构很广的诗人,但我发觉,他的处境很不好,有一些诗人或编辑所表现出的态度里,有一种嫉妒,推迟了他的前景,海子是一个农民,哲学意义上的,他自己有时说不出话来,我一向觉得我把他看成朋友和弟弟,并要为他辩护、支持他。虽然为此我将继续地不得不得罪一些攻讦他的人。”

这段关于海子的评价,是骆一禾最早对海子的评价文字,从未见诸于任何报刊,从未见诸于任何文章,完全属于“首次发现,独家披露”。因此,这封涉及海子有关重要信息的长信便具有了非同寻常、非同凡响的价值。

这封信,首次揭开了作为《十月》诗歌编辑的骆一禾编发海子诗作、力推海子成名的真实原因,首次披露了海子生前所面对的诗歌逆境和所经历的创作遭遇,首次表达了骆一禾帮助海子的鲜明态度,无论是对于研究海子的诗歌创作历程还是研究骆一禾的诗歌编辑生涯,都是极其珍贵的、极其重要,既具有文物价值,又具有文献价值的第一手资料。

2019年1月6日星期日上午完稿

【作者简介】姜红伟,1966年生,黑龙江海伦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学生校园诗歌倡导者,曾创办《中学生校园诗报》。系中国八十年代校园诗歌运动历史研究者,八十年代民间诗歌、校园诗歌报刊收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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