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僧圆仁与“赤山明神”、“泰山府君”

2019-10-16 02:24蔡超敏
泰山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禅院山神神明

蔡超敏,张 雯

(1.清华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9;2.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引言

日本平安时代的天台宗高僧圆仁,俗姓壬生,号“慈觉大师”,曾于唐开成三年(838)作为“请益僧”随日本第十七次遣唐使团来到中国。圆仁此行目的原是前往天台山寻访高僧,并携日僧未解之佛教问题来请教中国高僧以求得“唐决”。然而他未获得唐朝当局颁发的“公验”,反而被令随遣唐使船队归国①据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使团一行人在扬州上陆后,遣唐大使藤原常嗣请求淮南道节度使李德裕准许一众请益僧和留学僧前往天台山巡礼,但李德裕说此事需先上奏朝廷,获朝廷敕符后方可发赴台州。月余后李德裕得中央回复,又说此事还需大使亲自上京奏请。大使上京后再三请求,但最终朝廷仍然命令圆仁随船队回国。日本学者宫崎市定在《留唐外史》中曾提到,李德裕本人厌恶佛教,或许在这一过程中有意对圆仁前往天台山的计划有所阻碍(收录于《宫崎市定全集》第22卷《日中交涉》)。。后来圆仁自行脱离遣唐使船队,隐身山野,伺机完成求法之夙愿,开始了长达十一年的在唐生涯。十一年间,圆仁寻访唐土诸名寺古刹、高僧大德,足迹遍及今江苏、山东、河北、山西、陕西等七省,自唐土带回经卷典籍、神佛造像无数,是日本佛教史、中日文化交流史的重要人物。他在唐期间的日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以下简称《行记》)为东方三大游记之一,是今人了解中晚唐世情的重要史料。

泰山府君,原是道教中的冥界主管,主司亡灵审判,是中国本土信仰中的重要神明之一。随着中日文化交流的发展,泰山府君传入东瀛,并与日本佛教、神道教、阴阳道等宗教信仰融合,受容为日本宗教文化的一部分。那么泰山府君最初如何东传日本?目前国内学者多认为是圆仁最早将泰山府君带回,这一认识多年来无人提出质疑。但作者悉读相关史料后发现事实似乎并非如此,所以本文的目的之一,是重新考证泰山府君东传日本之肇始是否与圆仁有关。另外,根据《行记》《慈觉大师传》等圆仁相关史料记载,圆仁带回日本的中国神明之名称,多写作赤山明神,且并无直接证据表明赤山明神即泰山府君。有日本学者认为,虽然《吾妻镜》《源平盛衰记》等日本文学作品提到赤山明神即为泰山府君,但这一说法在前代文献中没有依据,且圆仁在唐期间备受道教对佛教的打压之苦,故他请回道教神明泰山府君的可能性极低[1]。鉴于此,本文目的之二是阐明圆仁带回日本的神明究竟是赤山明神还是泰山府君。

笔者通过对《行记》以及后世所作圆仁传记《慈觉大师传》《元亨释书》等史料进行梳理、对比,在国内外前期研究基础上提出新的观点,进一步解释圆仁与赤山明神、泰山府君的关系,并简单总结日本学者对泰山府君在日传播的研究,以求得一个更接近史实的结论。

一、泰山府君信仰

东岳泰山雄踞于齐鲁大地之上,为五岳之首,自古便是充满庄严与神秘色彩的山岳,同时又是中华民族诸多信仰的起源地,泰山府君信仰即为其中之一。

中国古代传说中泰山曾被认为是亡灵的栖息之地,而泰山府君则是这一“冥府”的主管。如东晋干宝《搜神记》有一著名故事[2]:

胡母班,字季友,泰山人也。曾至泰山之侧,忽于树间逢一绛衣驺呼班云:“泰山府君召”。班惊楞逡巡未答,复有一驺出呼之,遂随行数十步。驺请班暂瞑,少顷便见宫室威仪,甚庄严。(中略)班语讫,如厕忽见其父着械徒,作此辈数百人,班进拜,流涕问:“大人何因及此?”父云:“吾死不幸见遣三年,今已二年矣。困苦不可处。知汝今为明府所识,可为吾陈之岂免此役,便欲得社公耳。”班乃依教叩头陈乞,府君曰:“生死异路,不可相近,身无所惜”。班苦请方许之。

又清顾炎武《日知录》卷三十《泰山治鬼》篇云:“尝考泰山之故,仙论起于周末,鬼论起于汉末,《左氏》《国语》未有封禅之文,是三代以上无仙论也。《史记》《汉书》未有考鬼之说,是元成以上无鬼论也”[3]。

据上述文献可知,泰山曾为冥府所在地,泰山府君则是冥府掌事人。后来随着佛教影响力的扩大,道教中泰山的“治鬼”职能逐渐被佛教的“地狱”所取代,而泰山府君也随之让位于佛教神明体系中的阎罗王。据刘影考证,这一转变发生在唐宋之间,“两晋南北朝占据统治地位的冥神—泰山府君在唐宋之际逐渐被佛教的地狱之主阎罗王取代,以至近世湮没无闻,其原因在于佛教以地狱受苦说和冥间写经修福说,塑造了阎罗王既威严又富有人情味的形象,相对于泰山府君的空洞无物,更易深入人心”[4]。

而在日本,泰山府君信仰的形态则与日本本土宗教阴阳道有密切关系。一般认为唐朝时期道教的泰山府君东传日本,并与神道教的素戋鸣尊及佛教的地藏菩萨信仰结合,且被阴阳道纳入神灵体系,受到日本皇室的尊崇。大约自平安中期起,由阴阳师主持的“泰山府君祭”,逐渐成为阴阳道的主要祭祀之一[5]。所以泰山府君信仰东传日本后其性质应该发生了较大变化,从一位主管亡灵的冥界之主变为能助人逢凶化吉、消灾祛祸、实现利益的神明。

泰山府君在中日两国不同的信仰形态,目前已有较多相关研究,不再赘言。但关于泰山府君信仰如何东传日本这一问题尚存疑问。下文笔者考证目前国内普遍认可的“圆仁东传说”,以进一步明确泰山府君信仰东传的历史事实。

二、泰山府君信仰之“圆仁东传说”

周郢《泰山信仰在日本》一文对泰山府君信仰东传有详细论述,他明确提出“泰山府君信仰的东传,乃是缘于日本高僧慈觉大师圆仁”[6]。其论证逻辑是,《元和郡县图志》卷十《河南道》所载“泰山府君祠,在(鱼台)县西十二里”,由此推断出当时山东境内泰山府君行祠甚多,圆仁暂时栖身的赤山法华院亦供奉有府君像;又由《元亨释书》卷三《释圆仁传》所记“正法难逢,真师益难。山神愿冥加助,我归本土,当建禅宇,弘传心印”,得出圆仁曾有向赤山法华院的泰山府君发愿望其保佑自己求法顺利,且归国后将建立禅宇以做报答的行为;最后又引《续群书类从》卷六十三《赤城大明神缘起》(全名《睿岳镇主赤山大明神缘起》)所记圆仁临终之言,证明圆仁弟子在其圆寂后建立禅院并供奉泰山府君像[7]。

但上述逻辑有矛盾之处。首先法华院是佛教寺庙,供奉有道教神明泰山府君像一事并无明确文字记载,如此就无法确定圆仁在赤山明神祠中祈愿的对象是否为泰山府君。其次,《释圆仁传》有圆仁向赤山明神祈愿的详细记载,但《行记》却对此事只字未提。第三,周氏所引《赤城大明神缘起》开篇即云:“大明神者,震旦国明州之山神也”[8]。欲证泰山神信仰在日本的传播,所引史料却记载该神为明州(今浙江一带)之山神,与山东泰山无关。圆仁在唐期间未曾到过明州,且此处所谓大明神是明州山神的说法多与其他史料不符(如《慈觉大师传》称“当处山神”,《行记》中未有明确称呼),故此段是否为信史亦成疑问。

另孙亦平也有相关见解。她认为圆仁确实曾把泰山府君像带回日本,但没有明言是圆仁最早将泰山府君信仰东传日本,“唐代时泰山府君信仰在山东赤山沿海一带流行并逐渐传入日本。天台僧人圆仁(793-864)及弟子修建京都赤山禅院供奉泰山府君”[9]。其对关键的“逐渐传入”之过程语焉不详,即圆仁带回造像之前泰山府君信仰是否已经通过其他方式传到日本,尚不可知。

虽然周、孙二人都肯定了圆仁将泰山府君像带回日本这一“事实”,但表述亦存在差异。周郢指出圆仁在赤山法华院向赤山明神祈祷,“仁又以为幸,潜下船寓赤山法华院,匿屏过冬,明年巡观州县禅刹鳞荖,乃诣赤山明神祠立誓曰:‘正法难,逢真师益难,山神愿冥加助,我归本土,当建禅宇,弘传心印’”[10]。而孙亦平则认为圆仁是在船上遭遇风浪时向山神祈愿,二人笔下的祈愿地点不同,一是在赤山法华院,一是在船上;其次是发誓建造禅院的时间不同,一是在祈愿之时,一是在归国之后。周郢有《元亨释书》之《释圆仁传》作史料支撑,而孙亦平则未提及典籍来源。

通过上述比较可以发现,目前国内研究基本认为泰山府君东传日本与圆仁有着密切的关系,或至少肯定圆仁曾将泰山府君请到日本。然而事实上,圆仁很可能是将山东文登县赤山一带的“赤山明神”带回了日本。另外,如今日本京都市左京区的赤山禅院内,立有一块记载禅院缘起的木牌,木牌文字云:“寺中本尊赤山明神,乃慈觉大师所请回的位于中国赤山的泰山府君(阴明道祖神)”①本段文字摘自日本京都市左京区赤山禅院内所立禅院介绍,日语原文“本尊の赤山明神は慈覚大師が中国の赤山にある泰山府君(陰明道祖神)を勧請したもので……”。。由此可见,不仅国内学者,赤山禅院官方亦认为圆仁所请回的神明就是泰山府君。

三、“赤山明神”抑或“泰山府君”

那么圆仁带回日本的神明到底是“赤山明神”还是“泰山府君”呢,或者东传过程中二者的名字、形象等发生了混淆?为了证实这个疑问,下面通过对《行记》《慈觉大师传》《睿岳镇主赤山大明神缘起》《释圆仁传》四部典籍相关记载的比较,尝试作出较为合理的推论。

管见所及,最早记述圆仁与赤山明神关系的史料应为《慈觉大师传》。此书始撰于日本宽平年间(889-898),初为入道亲王所作,历经多载,几代续编,成书于天庆二年(939),此时距圆仁逝世(864)尚不遥远,且其记事“或考之古记,或访门徒,拾其行事传名”[11]。该书对圆仁与赤山明神之记载主要有以下三段文字[12]。

大师喜之下舶,登当州赤山法华院,送过冬月。明年春,大师祈愿海会诸尊、当处山神,心施冥助,令遂本愿,若适归本国,当建立禅院,宏传法门,资益山神。此山盛传禅法,故发此愿。

(前略)是月十八日大师初患热病,六年正月十三日召诸弟子遗戒曰:“(前略)我昔入唐求法之日有为天众神祇书写《金光明经》千部,又为赤山神造禅院之愿,是为令求法之事无为障碍也。若写彼经者,可安置文殊楼,至禅院,庶道心同志者遂此宿愿。”

(前略)仁和四年建立大师本愿禅院。是南大纳言山庄也。在延历寺西坂下,大众合力以钱二百贯买得也。

由上可知,圆仁曾在赤山向“海会诸尊”、“当处山神”祈愿,期望神明保佑自己在唐求法顺利,并承诺归国后将为神明建立禅院,但在第二段讲述遗愿时“当处山神”就变成了“赤山神”,传记对这一称谓的变化并无解释。

天历二年(948),较《慈觉大师传》稍晚的《睿岳镇主赤山大明神缘起》,又有以下文字[13]。

大明神者,震旦国明州之山神也。有佛法守护之誓,随慈觉大师垂迹于睿岳之西坂。于是大师日本承和三年仁明天皇御宇有诏敕,为求法远渡大唐国。到明州山神赤山之庙社拜诣,大师悲泣发愿曰:“(前略)传显蜜之大法,遂归朝之素意者,我还本朝,建立禅院,安置一切经卷(后略)”。

(前略)贞观六年慈觉大师入灭之时遗言曰:“予入唐求法之日奉为赤山明神,誓发造禅院之愿,亦是为令求法事无障碍也。而今未果之。”

(前略)于是安惠座主受大师遗言贞观六年造禅院,安置一切经卷,同十年始有。

该文认为赤山明神是“明州之山神”,以及圆仁“到明州山神赤山之庙社拜诣”,这是与其他典籍差异较大之处,且完全不知此种说法有何根据。而在禅院建立时间上,《慈觉大师传》为承和四年(888),而《睿岳镇主赤山大明神缘起》则为(日本)贞观十年(868),前后相差达20年之久。目前京都赤山禅院的官方建院时间定为公元888年。

1322年成书的《释圆仁传》也提到了圆仁与赤山明神[14]。

仁又以为幸,潜下船寓赤山法华院,匿屏过冬,明年巡观州县禅刹鳞荖,乃诣赤山明神祠立誓曰:“正法难,逢真师益难,山神愿冥加助,我归本土,当建禅宇,弘传心印”。

(前略)遗言曰:“我在唐时立二誓:创禅院、造文殊楼。文殊楼已成,禅院未营,是我患也。且禅院者,为赤山明神所誓也。我求法无碍,归国不艰,皆神之赐也……”。

《释圆仁传》直接称该山神为“赤山明神”,这一点与《睿岳镇主赤山大明神缘起》较为相似,而禅院落成年代则未见记录。

以上三部文献皆是后人撰述,且年代相差较远,数百年流传之中难免会出现误差或篡改,但在向神明祈祷、建立禅院以还愿等关键事件上还是比较一致的。那么早于上述所有典籍、由圆仁亲笔所撰的日记《行记》中,对该神明的描写又如何呢。通读《行记》可知,圆仁在唐期间从未明确提及他曾向所谓“赤山明神”请愿一事,在赤山一带的祈愿一事,仅有下文一段[15]:

北方有雷声,掣云鸣来。舶上官人惊怕殊甚,犹疑冥神不和之相,同共发愿兼解除,祀祠船上霹雳神。又祭船上住吉大明神。又为本国八幡等大神及海龙王并登州诸山神岛神等,各发誓愿。

圆仁笔下,他乘坐的遣唐使船在赤山海边遇到风暴,船上众人惊惧纷纷求神拜佛祈祷不停。住吉大明神是日本最早有大明神称号的神明,且是遣唐使团的守护神,八幡大神又称八幡大菩萨,也是较为古老的神明。遣唐使船一行日本人自然会向本国这些熟悉的神明祈祷。而向当地神明“登州诸山神岛神”祈祷,则是一种慌乱之下的本能行为。且众人是“各发誓愿”,所以无法确定圆仁本人究竟是向哪位神明祈祷。此时圆仁初到赤山地界还未上岸,语言也不通,得知赤山当地神明的称号的可能性极低,从他使用登州一词也可窥见,这时的圆仁尚未明确知道赤山明神的存在。847年圆仁归国时仍然从他熟悉的赤山浦出发,归国途中仅有停靠武州时因无风不得启航,“船众舍镜等祭神求风。僧等烧香,为当岛土地及大人小人神等念诵祈愿,‘平等得到本国,即在彼处为此土地及大人小人神等转《金刚经》百卷’”[16],时间、地点、人物的记述均与前三部典籍有明显差异,也没有任何建立禅院还愿的蛛丝马迹。

为了更加明确地凸显四部典籍中圆仁祈愿的记述差异,特作一览表以供参考。

文献典籍《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慈觉大师传》《睿岳镇主赤山大明神缘起》《释圆仁传》成书时间847年939年948年1322年祈愿神明住吉大明神、八幡大神、登州山神岛神等当处山神、赤山神赤山明神、大明神赤山明神祈愿地点赤山海边的船上赤山法华院明州赤山明神祠

由上表可知,在圆仁亲笔记录的日记中,从未明确出现过“赤山明神”(赤山神、赤山大明神)或“泰山府君”的字样,祈愿行为中也从未有过承诺今后建立禅院还愿的迹象。

另外,《慈觉大师传》圆仁向“当处山神”祈愿之后当夜做梦的记述颇有深意[17]。

其夜梦有一人提囊来过我前,意谓卖物,而不敢问,持云又来,如此三回,心怪之,问:“是何人耶?”对曰:“商人也。”邻房和上问其声曰:“所持何物?”对曰:“不是和尚可买之物。”大师问之,商人曰:“县三千大千世界秤子也。”大师买得之,悬此大地,我亦乍居地,随秤上升,于是自然得知万事。梦觉之后,端坐思惟,我心当得大千世界无上法王秘密法门。

即圆仁向山神发愿的当晚梦见一奇人,售予他“县三千大千世界秤子”(此处“县”与“悬”相通)。类似记述也见于《行记》,“于赤山寺梦见买得秤一具,其卖秤人云:‘此是秤定三千大千世界轻重之秤也’,云云。闻语奇欢云云。借得念诵法门”[18]。此梦记录为唐开成五年(840)十月十七日,此时圆仁身在长安,但日记内容却是“于赤山寺梦见”,这便显得难以理解。若圆仁是在长安梦见赤山院之事,则记录也应为“梦见于赤山寺”,而非“于赤山寺梦见”。故笔者提出一大胆假设,即《行记》此处文字可能为错简,实际应为开成五年(840)圆仁身在登州时所写,而今天我们看到的文字又脱落了前文向山神祈愿之事,如该假设成立则圆仁日记与后世传记的内容便基本一致贯通了。

通过上述一系列比较,我们可以得出以下推论。

1.“明神”或“大明神”出现于日本平安时代,有学者如津田左右吉认为该称呼直接或间接来自中国,在遣唐僧的佛教书籍中多有出现,“明”多是给“神”加的尊称而已[19]。另如《慈觉大师传序》云“大师入唐研显密教将归朝时,闻赤山神明有大法冥护……我在唐时立二誓中,禅院者为赤山明神所誓也”,在唐时为“神明”,回国后则称“明神”,且类似的神名多见于遣唐僧文献,如比叡明神、新罗明神等。由此我们或许可以推测,圆仁在唐土滞留期间、至少初到赤山时,很可能尚不知晓“当处山神”的名字,归国后才创造出了“赤山明神”(赤山[地名]+明神)并逐渐普及。

2.后世撰写的传记或典籍,时代相隔愈久远,其对“赤山明神”的称谓以及建立禅院还愿的记载愈发肯定,直至成为一般共识。但对圆仁祈愿的时间、地点、原因互有交错混淆,且均与《行记》记录有较大偏差。《行记》虽成书较早,但直到镰仓时代才流传于日本僧俗之间,所以不排除后世作者多次抄录、借鉴,或长时期口口相传过程中出现误差的可能性。

3.后世传记有圆仁临终遗言为赤山明神建立禅院的记载,还有安慧完成先师遗愿的详细描述,以及今日京都赤山禅院的存在,故我们也可以推测圆仁撰写《行记》时时间仓促未及记述具体心路,或者今日《行记》版本本身有佚失,后世传记等根据佚失前的《行记》或圆仁归国后的言行记录才体现出了祈愿以及还愿的事件轮廓。

然而,上述推论仅限于赤山明神,以上文献均未提及赤山明神与泰山府君的关系,所以我们依然无法据此断定圆仁从山东赤山请回的神明就是泰山府君。

四、赤山明神与泰山府君的习合

既然在圆仁日记以及后世传记中都无法找到其请回的神明是泰山府君的明确证据,那么我们可以推断,后世之所以有此说法,是否因为赤山明神经圆仁东传日本后神格发生变化,并最终与同样由中国东传日本的泰山府君相习合。

日本编年体史书《吾妻镜》成书于13-14世纪之交,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20]。

廿五日,庚午雨降,山城廷尉自京都归参,院御恼事。自七月十日连日御虐病也。有智高僧面面虽勉修验,无御减之仪。而同廿五日前阴阳博士道昌于赤山修泰山府君祭,翌日御平愈。

文中所谓的“赤山”,即位于京都市睿岳西坂的赤山禅院。如前所述,该禅院官方亦认为此乃圆仁弟子在其圆寂后建造的寺院,供奉的乃是圆仁入唐求法时的“守护神”赤山明神。该文所记是建宝五年(1217)后鸟羽上皇患疟疾,经阴阳博士道昌在赤山祭祀泰山府君后痊愈一事。由此可知,至少建宝五年(1217)之前赤山禅院就已经有了泰山府君祭,即此时的赤山明神应该已经与泰山府君完全融合了。

同样成书于十四世纪前后的《源平盛衰记》中,亦有关于赤山明神即为泰山府君的记载:“ 赤山乃震旦(即中国)山名。彼山所住之神唤做赤山明神。该神本体乃地藏菩萨,唤做泰山府君”[21]。该书明确指出赤山明神即泰山府君,而泰山府君在中国有治鬼之说,故该书又称泰山府君“本地乃地藏菩萨”(日语“本地”为真身之意)。据日本学者辻本恭子考证,《源平盛衰记》所描绘的赤山明神具有区别于之前文献记载的显著特征,如“海上显现”“手持弓箭”“与泰山府君相习合”等,但在前代文献中却无法找到出典,所以辻本氏将其称之为“盛衰记型”赤山明神,与“慈觉大师传型”形成鲜明对比[22]。另佐佐木进认为《源平盛衰记》中赤山明神手持弓箭的形象大约成立于镰仓时期,这一形象与山门派、寺门派之斗争有密切关系,这场斗争中赤山明神从圆仁的守护神转变为山门派的护法神①佐々木进.赤山明神の像容について[J].文化史学.1982(38):1-17.山门派、寺门派为日本天台宗的两个法统,山门派据点为延历寺,圆仁曾任座主;寺门派据点为圆城寺,圆仁师弟、入唐僧圆珍曾任座主。989年,寺门派余庆担任延历寺掌门时两派矛盾激化,爆发大规模武力冲突,甚至卷入到源平之争。。斋藤圆真则认为,赤山明神一开始仅作为圆仁的护法山神被祭拜,而随着历史的推移,到了镰仓时期,其神格发生转变,成为了泰山府君[23]。这诸多转变,都反映出日本人对赤山明神形象及其信仰的变迁。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盛衰记型”赤山明神“手持弓箭”的特点,与圆仁赤山海边遇风暴在船上向之祈祷的八幡大明神形象出奇地一致。八幡大明神又称“弓矢八幡”,即弓箭之神,平安末期开始更是被源氏、平氏等全国武家共尊为武运之神(武神),所以镰仓时代的文献很有可能被当时流行的神佛信仰所影响,由圆仁提及众人向八幡大神祈祷一事而对赤山明神的形象有所想象或附会,进一步塑造成符合时代氛围的神明形象。

总而言之,在圆仁亲笔日记以及圆仁传记、赤山禅院缘起记中,我们都无法找到圆仁从中国请回泰山府君的确切信息。《元亨释书》虽撰于镰仓时期,属成书较晚的传记,但行文与《慈觉大师传》相似,故很可能参考并承袭了《慈觉大师传》的内容,因此也未提及泰山府君一说。而在《吾妻镜》《源平盛衰记》②《源平盛衰记》是日本军机物语的代表作之一,在《平家物语》的基础上修改而成,书中记载了源氏和平氏二十余年盛衰兴亡的过程。《吾妻镜》为编年体断代史,据说由镰仓幕府主持编修而成,记录了承治四年(1180)至文永三年(1266)间的幕府诸事。等镰仓时代的文献中多有肯定圆仁请回的赤山明神即泰山府君的记述。据此我们可以推测出一个可能性,即圆仁请回日本的神明其实是山东省文登县赤山之山神,但后世该山神信仰逐渐与同样由中国传入日本的泰山府君信仰相融,三百余年后二神已经完全习合,进而造成了今人所谓“圆仁最早将泰山府君请到日本”的理解。至于圆仁的守护神赤山明神与阴阳道泰山府君的具体融合过程,因目前史料匮乏,暂待今后进一步研究。

结语

唐代的新罗重臣张保皋曾修建当时山东半岛规模最大的佛教寺院—赤山法华院,后因会昌废佛一度被毁。1987年,日本学界人士来此考察,翌年当地政府决定重修法华院,今日已成为著名的石岛风景区。

根据景区的官方介绍,圆仁是在院内寄居期间做一梦,梦中获赤山明神指点求法前往五台山,847年他又自赤山浦出发归国,途中遇风暴绝望时向赤山方向祈祷,并许愿赤山明神若平安回到日本必修造赤山禅院,忽然天空出现持弓箭少年为明神化身,向天空射出一箭后即平息风暴,圆仁一行才得以归国。888年弟子安慧遵其遗嘱建成赤山禅院[24]。

此段故事,完全是正文四部文献相关记载的大糅合,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各种交错,甚至还出现了镰仓时代“盛衰记型”赤山明神的形象。圆仁记录出现之前,登州地区应该并没有明确的所谓“赤山明神”,而在圆仁将自己的经历和信仰带回日本,并经过几百年与日本神佛的结合之后,才有了比较固定化的后世形象。归根结底,这应该是一种中国古代信仰东传日本后被吸收、改造为本土信仰,在当代又以中日友好交流的形式进行的文化“逆输入”现象。如今,荣成海边的赤山明神像,作为唐代中日佛教交流的遗惠,伫立于法华院附近的山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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