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散文四则

2019-10-17 04:59刘畅
青春 2019年1期
关键词:电源线

刘畅

灰毛兔

他用针管钉死院子里树干上的蝉,他忍受不了蝉鸣,但喜欢灰毛兔。

兔子在食欲中消磨时间,有些女人也这么干。我在老家养过一只兔子,兔子啃光了够得着的树皮,四腿一蹬,胀死了。

他院中的三棵树被灰毛兔啃得像戳在土里的骨头,院子里弥漫着树汁的青涩味。一根树干从院墙外斜插进来,告诉院中人真实的季节。

灰毛兔每天用两只前爪拨拉沙门,时间长了,纱门被掏出一个洞,刚好能让灰毛兔钻进脑袋。他习惯了兔子扒门时的呲呲声,在兔子的呲呲聲中,他躺在床上。

他在艺术学院上大二时休学一年,又回学校读完了学位。毕业后,他没有工作。有时,嫌工作地点太远,有时,嫌工资太低。他家在西北,父母老实巴交,没余钱继续供养他。上大学时,他有个南方的女朋友。毕业后,女朋友的妈妈生病。他不想回西北,也不想去南方,女朋友给他留下几幅画作,回家照顾妈妈了。作为南艺毕业生中的其中一个,他舍不得离学校太远,挨着学校附近,租了一处套房里的一间,带小院子。他一边写诗、写小说、写剧本,一边和他的抑郁症为伴。两年时间里,他无法出去工作,他在出租屋里做些设计稿,有时,饭也不一定能吃饱。

他给刚认识的大姐发短信,大姐是他在画展上认识的,他在画展上表演音乐,大姐对他表演的迷噪音乐感到好奇,带着朋友到他的出租房来过一次。大姐回复短信说:她手头也很紧张,表示抱歉。他又打电话给大姐带来的朋友,他喊她老师,老师说,她在还房贷。

他继续吃他的抗抑郁药。他和女心理学老师同居。女心理学老师为写论文来到他的出租屋,对他产生好奇。他大部分时间和女心理学老师在床上。两人外形可真般配。女的长发,细眼,大嘴;他留着列农式的马盖头,两个人在一起怎么看都是艺术家。他们把他们在床上的行为延伸为行为艺术中。在一次行为艺术展上,他穿了件日本肚兜,这让他几乎全裸,他的肋骨和皮肤在灯光下明晃晃的。女的穿马甲、筒裙,两个人手指上戴着奇怪的首饰。地上撒满一支支玫瑰,他想躺在玫瑰花中,他刚躺下去时,皮肤挨着玫瑰花刺,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女的拉住他的一只胳膊,再让他慢慢躺下去。在观众围着他们拍了照片后,这对表演者从玫瑰花中爬起,算是完成了表演。接着,他们在围观者面前做了一个拉手的造型,他们拉着对方的手,形成一个相互对峙的力,令人想到阿布拉莫维奇和她的情人的表演。他俩身体向后仰着,女的脸上发出灿烂的、诱人的笑容,嘴巴张得更大了,眉毛涂了炭一般,眼睛猫一样发出绿莹莹的光。围观的人们对这一对男女发出尖叫声,给他们欢呼和掌声。表演过后,他们忍着饥饿,回到出租屋。他们吃了一点食物后,继续做爱,像似表演未尽的彼岸,最后的狂欢。

他们完成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表演,女心理学老师离开了他,他像厌倦蝉鸣一般厌倦了这段男女关系。

他继续写小说、写诗,偶尔在一些杂志上发表,但并没有稿费。他托朋友帮助他找工作,比如,到书店做企划,朋友闪烁其词。后来,他找了份和设计有关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他有了新的女朋友,个子小小,长相平平,不如女心理老师高挑、性感、诱人,一点不像艺术家。

下班后回到出租屋,他将一串钥匙扔在桌上,一嘟噜钥匙像从动物肚子里取出来的内脏。桌子上的二极管一闪一闪,老式收音机沙沙作响。收音机里的播音员让人觉得活在二十年前,时间不停滚动回去,一串水晶手链,一个门牌号码,房间变得拥挤。夜里,一本书掉下来,接着又掉下一本,书本,像断开的夜行的鸟翅,月光下,一片狼藉。

房间墙上钉着的死于聒噪的夏天的蝉。月光下,他的面孔白得像墙壁上的石灰皮。灰毛兔在院子里,月亮下面。

“年轻人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就着月光,他用签字笔在时钟上描画出缺损的数字。如果有人用一个崭新的钟和他交换,他不乐意。

巴黎贝甜

她推开面包店的门,买了个圆面包,一杯黑米拿铁。一个穿红背心的肯德基宅急送员工靠在椅上打盹,临窗座位上,一个外国女子,长得像电影明星海瑟薇,外国女子时而看窗外,时而看手机,时而低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她两手端着放面包和拿铁的托盘,海瑟薇抬起头,意思是对面的座位没人,请坐。

她从帆布包里拿出《阿赫玛托娃传记》,笔记本、笔,她打算在面包店消磨掉几小时,再去天目路接上补习班的女儿。

她沉浸在阅读中,时不时抬起眼。她与世无争,又时常想入非非,这让她的眼睛里发出迷幻的光芒——在她略显安静的外表下,很少有人捕捉到她眼睛里的热情、狂野和灵光,她需要被肯定,才能焕发出来。此刻,她沉浸在阅读中,将自己想像成诗人。

对面的海瑟薇端起咖啡,用咖啡沾了沾嘴唇。她把咖啡当作入场券,以获得在座位上观察、思考的权利。她在本子上写着整齐的英文句子。她和她,面对面坐着,恰如一面镜子的两个影像。

她低头时,桌底下露出海瑟薇穿罗马细带凉鞋的小脚,她在意大利罗马旅行时,常见到这种波西米亚式的做工精致的鞋履,她的脚趾触到海瑟薇的小腿。她沉浸在阅读中,但现实逐渐清晰起来,占据了她的思维。坐在斜对面椅子上的肯德基宅急送员工歪了下身子,没从瞌睡中醒来。她几次想开口,又怕打扰海瑟薇,只好继续低头看书。直到海瑟薇收起放在桌子上的本子,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滴咖啡,站起来,准备离开。

“你会说汉语吗?”她说。

对戒

下午,我像个逃犯,乘上南京开往江西的列车。省作协青年读书班安排学员们前往江西采风。这本令人高兴。可家中情况有变,他本答应好在家照看女儿,事到临头,他突然变卦,说要出差去外地,而女儿下周期中考,我妈一个人在家,唯恐照顾不过来,于是陷进两难之地。

我妈先发制人,对我进行严厉的批评。我爸发短信教导我:我也没办法了,被你彻底搞垮了,你一直以来要你妈操心,娇养你,文学是空的,挣不到钞票,现实最重要。女儿也吵着不让我去。于是,我变成了不负责的妈妈、不贤惠的妻子、不听话的女儿。而这仅仅因为我还有文学梦,仅仅要外出三天。他们越反对,我越固执。阻扰之下,我像个地下党,首先要考虑如何在家人的眼皮底下溜出家门。出发前的晚上,我哄女儿睡着后,悄悄地收拾好衣物,不免心思重重,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他爱睡懒觉的习惯成全了我,我一边含糊其辞,一边拎着箱子开门而出。

临出发时再次整理行李,这才发现,他计算机电源线被我放在了箱子里。

我用衣服压住电源线。它一露出来,就像狐狸露出了尾巴,令我心烦意躁,百般煎熬。坐在前往火车站的面包车上,我仿佛与世隔绝。到了火车站后,口袋里的手机不停响起,我微笑着请同伴帮我看管行李,端步走进卫生间,四下看看没有熟人,这才接通电话。

你把我计算机电源线放哪儿了?你在哪?我来拿!

我才不会上当,拿电源线,还不把我人也一并拿了回去?我已经上火车了!

我没有计算机怎么工作?

你自己的工作你头脑记不得要计算机告诉你啊?

记不得,内容都在文件里。

你和同事借不就完了吗?

一个机子一根线,我借了别人怎么干活?你走你的,但你得把电源线给我。

我已经上火车了,手机没电了!

车厢里弥漫着不洁的气味,我带着沮丧的心情爬上中铺。衣服穿多了,浑身闷热难耐,翻来覆去,脖子里全是汗,胸口也是汗。真想跑到驾驶室,敲司机的门:快开回去,我要回家洗澡,我要睡觉。

火车如同诡异的骗局,以远行的名义将一个傻瓜骗至远方。如此,我对即将要到达的采风地点丧失了兴趣。这釜底抽薪的感觉有过两次:一次是在北京学画,我住在朝阳区大山子的出租屋里,早晨醒来,看着异地的窗口,心中备感凄凉。一次是认识他后,他从北京接我回南京,拎着行李箱,站在北京火车站广场,想到这辈子就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即将到来的婚姻生活让我心乱如麻。现在,这无着无落的感觉再次出现,但我没有打开手机向他诉说。

三天如同三年。采风活动结束后,坐火车回家,打开门,家中一复如常,甚至因我不在,洋溢着淡淡的宁静与喜悦:我妈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女儿乖巧的在沙发上玩耍,厨房里的晚饭已准备好。晚上睡觉时,他打了下我的屁股,说,玩够了吧!

第二天,他带我去新街口,我们好久没逛街了。在金鹰国际商厦珠宝柜台,他让我挑选了一对铂金对戒,戒指上的钻石在射灯下发着淡淡的光。结婚十三年了,结婚时舍不得买,现在,他为我戴上了戒指。

青瓷

光洁幽滑。我37度2,你体温稍低。

博物馆里的青瓷,自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就产生了收藏的愿望。贪婪使我变成偷盗者,破除防盗网,以十八般武艺窃取了你。

你在我怀里安静的模样令我猜想。我嫉妒,哪位能工巧匠塑造了你,你脖頸后留下的是哪个朝代的刺青,你的心奉献给爱情还是权势,你陪伴过君王还是女人。你盛过水、烈酒还是一碗血?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经历过流亡和漂泊,保存着完整来到我身边。

双手捧着你,放你在窗前,月亮为你镀银。你微蓝的皮肤下,我看到了一段遗忘的历史:交缠的蓝色血管,壮丽的河山,一匹不知疲倦奔跑着的时间骏马,一条蚕,一块桑叶般的胎记。

我按动着你,我们原本是一块泥土。

女娲溅泥土造人,我是其中飞扬的泥点。我的今生是一个孤独的战士,唐吉诃德般四处战斗。我是耕种、守候的农民。我是忧郁症患者,苦难为生活安装起搏器。

即将老去时,我看见你——丢失的青花,经岁月洗涤的瓷器。

你也在等我吗?

我有幸成为你的收藏家,使生命进入崭新的轮回。今夜,我在你耳边絮语。明天,我将离开。

我是浑浊的泥土,你是珍贵的瓷器。直到有一天,我化作灰烬,你依然保存着隔世的美丽。

责任编辑 朱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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