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蜻蜓

唐萍

记忆中，红蜻蜓和红荷花是伴生的：才生荷花的时候，红蜻蜓在水里也才生;荷叶变大，水面、河边红蜻蜓也变多;荷花开，红蜻蜓也最欢快;荷叶败，红蜻蜓也不见了。所以我觉得红蜻蜓的味，是红荷花的味。

红蜻蜓的翅膀美薄，身体纤巧，回旋轻盈。荷塘上空，它们互相照应、忽上忽下，相约一起，三四十只一起飞，荷花荷叶上，想停哪儿就停哪儿。追到河边就必须止步，它们在河中央逗我下水，想让我要么没命、要么挨打。红蜻蜓也会到院里月月红上来，特别是我被关在院子里的那个春天，它离开河边一伙，独自追到我的小院里，给我春天的消息，追问我，年年塘边有我，今春为何？

它一飞来，我的心里就倏然看见，荷塘里，举起尖圆的红荷，就要开了。红蜻蜓知我最爱荷放的那一刻，循着我的旧淘米脚印，快快地飞来，喊我去看。而我已经决定守着一方天井过春。那个春天虽然没有去看第一朵荷开，但是有着美丽的红蜻蜓来院里报过。

绿蜻蜓，身子和眼睛是绿的，翅膀透明微黑。它们在大田里活动，和开花灌浆的麦子、秧苗、菜籽的嫩荚生活在一起。常常三四只、一两只，或者很多只，在田垄前方飞舞。快下雨了，它们会飞得更低，这时候，它们是危险的，我们只要奔跑就可以扑到，或者脱下罩衫，一挥就能扑到。抓到了，把它的翅膀向后并拢，让它四脚朝天，两角四探，最后还是被拈下翅膀，不能飞了。绿蜻蜓，被抓、玩的多，最后，田垄上死去的也多。

盛夏的时候，江洲全部覆盖绿色，除了大马路，没有灰土地带。大人不注意的地方，各色的草会疯长，不知不觉地覆盖地面。所以发现灰褐斑的蜻蜓，那就是发现了稀奇：它前胸褐色，翅翼带着透明的黄橙色，比其它两种蜻蜓看上去凶，有蛇气。

它咬人吗？为了这个好奇，见到就追。它在傍晚时候才会出现，特别能飞，翅能感风，抓它不易。那天在圩子后头河边发现，一路追去，不知下去多远。神秘的它，忽然不见，我的眼睛也一黑，抬頭看天，西边天只有一抹残红，四周全黑了，灌浆的麦子，尖芒黑刺，不再绿色。四周阒无一人，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会麦子动、一会草根动、—会后面沙沙地动，一会耳边沙沙响。

没了光明，我迷了路。

左边走是麦田，右边还是麦子！前面垄子被合起来，后面也是。哪里都黑，哪里都没有出路。哭是必须的，而且不敢、不能大声，边哭边走地找回家的路。

就在这时候，是奶奶的声音由远处传过来了，我折回头，向声音走，到了后边桥就认识了，放了心，抹掉眼泪，准备悄悄地进门里。哪知奶奶叉腰拦在门口，看黑影就知道，她早已把平条折好，而且折了根又粗又长的，一看我就一手抓住我的膀子，一手举条狂抽：“叫你死得外头拾魂，打不死你啊？啊？”

被打是必须的，但是那天，被打的时间感觉特别长，我一边挨着打，一边还在记挂那个稀有的褐灰蜻蜓，想着在哪里丢掉的，明天还去等。但是一直等到她也打累了，扔了平条，她自己忽然低下声音：“你要是不得了，怎么得了？！”我感到她的腔调里，满是焦虑担心的难过，我自己的心，也跟着难过起来。暗暗决心和神秘的灰蜻蜓再见了。

又是长夏荷放，红蜻蜓双舞于空。三色蜻蜓，还在我的生命里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