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是一味草药

毕淑敏

她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吃了很多的药，总是刚开始的时候有效，后来就渐渐失效。神经科的医生对她说：“你在吃药的同时，还要进行心理治疗。”于是，她找到了我。

在进行过一段心理治疗未见明显效果之后，我对她说：“你要去运动。”

她是一位白领，因病已经很久没有工作了。她漠然地说：“我从小就不参加任何运动，现在我都病成这样了，哪里还有心思去运动呢？”

我思忖着说：“你去旅游吧。

她说：“我对旅游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我说：“既然想治病，你就要听医生的。你必须出发。”

她终于艰难地决定试试，问：“到哪里去呢？”

我说：“你想到哪里去呢？”

那时正是盛夏，天气极为炎热，闷得人恨不得将胸膛撕个口子透透气。我说：“我建议你到三亚去。”她说：“北方已经热成这个样子了，海南多不舒服啊。”

我说：“听我的吧。”

过了两天，她打电话说正在旅行社报名，有三星级、四星级、五星级的团，到底参加哪一个好呢？

“参加最便宜的团。”我说。

她在电话那头说：“毕老师，不要为我考虑省钱的事儿。无论哪种团，都比旺季要便宜三分之一。现在是淡季，又闷又热，马上还要来台风，几乎没有人到海南去旅游。来报名的都是一些底层民众和大学生，图的就是便宜。”

我说：“这太好了。”

她不解地问：“好在哪里呢？”

我说：“好在有台风啊。”

她说：“很多人听说有台风就退团了，您却说好，我真是不明白。不过，反正我是无所谓的，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台风吗？我这就报名了。”

我说：“回来之后，你就报名去西北大漠。”

她说：“就不能歇歇吗？”

我说：“不用，你支撑得了。”

等到一个月后，她从海南和西北回来，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语速快了一倍，两眼炯炯有神。她拿出一个椰子壳做成的披头散发的小娃娃，说是送给我的礼物。

她微笑着说：“我知道心理医生是不能收受来访者礼物的，所以那些比较贵重的东西，我就不送您了。这个椰子壳娃娃只要两块钱，您就收下吧，以后您看到她，就像看到了我。我觉得自己已经好了，以后就不再常常上您這里来了，希望我再也不会和您见面。”

这番话讲得多好，我感觉她已经走出了生命的幽暗巷道，看到了曙光。我收下了那个嬉笑的椰子壳娃娃，说：“稍微纠正一下，我虽然希望永远不在诊所里再看到你，但我希望确切地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生活着。”

她说：“会的。从这次旅游中，我深深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以后，若是一发现自己有复发的苗头，我马上就报名参加一个旅行团。记得我上次同您说过，我还没有去过欧洲呢。”

我说：“如果是单纯的旅行，你可以到欧洲去。如果真的像你所说的，是要把自己抑郁的症状在第一时间消除掉，那么欧洲可能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她有些不解。

我说：“请你告诉我，这次旅行让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台风。”她说，“我以前只是听说过台风，并没有亲眼见过。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太可怕了。有好几次，我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我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但在大自然的暴虐之下，我开始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说：“还有什么？”

她愣了一下，说：“肮脏。您让我报的是比较低档的旅游团，住宿和饮食的卫生状况都比较差，又正是炎热的夏季，那么多苍蝇……在西北，我看到苍凉大漠，那里倒是不脏，可那是多么干旱和枯燥的所在啊。”

我说：“还有呢？”

她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抢着吃饭。旅游团吃饭是十人一桌，每天都是在低档的小饭馆吃团餐，我虽不敢说人家一定克扣了伙食费，但几乎每顿都吃不饱是千真万确的。每天吃饭的时候，先上一大盆米饭，让大家把肚子填个半饱，然后才上菜。盛菜的盘子很小，根本就不够吃，九双筷子蜂拥而上，每人只夹了几下，盘子就见了底儿……我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啊！我还没动手，拿着筷子还在那里等着你谦我让呢，桌上就只剩下残汤剩饭了。”

我说：“这就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她说：“是啊，我只好抖擞精神，加入生龙活虎的吃饭大军里去了。三顿饭之后，我就毫不示弱地争抢了;三天之后，我简直变成了一个饕餮之徒。我的心情就在这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我会在听到海鸥的叫声时露出微笑，您知道，我已经许久不会微笑了，因为找不到微笑的理由。现在我知道了，微笑不需要多么惊天动地的理由，只要感受到清风朗月、大自然的生机，就可嫣然一笑。”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真让我觉得她不虚此行。到此刻，我几乎确信，她渐渐走出了抑郁症的阴影。

她兴致勃勃地说：“大约在旅游两星期之后，我感觉到了自己体内明显的变化。，我不再那样百无聊赖了，也不再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了。我要感谢海南，感谢西北，这是我的再生之地。请您告诉我，当初您为什么一定要我到海南去，而且要报一个低档团，还要迎着台风出发呢？”

我说：“我想让你到一个和现实生活有很大反差的地方，那样，你的五官和四肢就会开动起来，古老的生存法则就开始起作用。你看到新的景物，听到新的声音，闻到不同的气味，连空气的冷暖都是不同的，你的机体就会被调动起来，不再像以往那样萎靡不振。特别是遇到台风这样极端的天气，挑战就更猛烈。抢着吃饭的体验，对很多人来说已经非常陌生。人生理上古老的动力是很有激情的，会调动身体的内分泌系统开始工作，而不是先前的一潭死水、一盘散沙。”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我祝福并相信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快乐地生活着、旅行着。

（选自2019年第2期《小小说选刊》）

赏析

旅行何以是“草药”？小小说题目很吸引人。故事开始，“我”给患者开出了“旅行”这味“草药”，分两剂服用：第一剂是去海南，第二剂是去西北。一个月后，病人回来，“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语速快了一倍，两眼炯炯有神”，药效可谓神奇，小小说掀起第一个高潮。叙述继续深入——“草药”何以如此神奇？原来，在“大自然的暴虐之下”，在饥饿面前，她“开始珍惜自己的生命”，心情也“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小小说再次掀起高潮。随后，“我”趁机向她阐述“草药”的医疗原理，小小说的主题得以突显。

文章从“中医医理”入手，巧妙组织情节，通过对话不断推动情节发展，一步步揭示主题，可谓匠心独运。

（刘 斌）（插图/马 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