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选择与态度

2019-10-20 07:32彭亚茹
广告大观 2019年7期
关键词:历史

彭亚茹

摘要:方方的小说《软埋》通过对身体的“软埋”,对个人惨痛记忆的“软埋”和对历史的“软埋”三个方面来阐释“软埋”的多重涵义。设置双线结构,暗线使得当事人丁子桃陷入自己的回忆之中,明线使得丁子桃的儿子吴青林在现实中探寻真相,无论是回忆还是现实都表现了这段历史给人带来的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同时,作者让不同身份、不同遭遇、不同立场的人都有机会表达自己对待这段历史的看法,即昔日的革命者、革命的受难者和历史的旁观者。并借学者龙忠勇之口表达出自己的态度。

关键词:《软埋》;历史;土改

一、关于土改:不同时期的书写

发生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土地改革运动使得广大农民在政治上、经济上翻了身,大大解放农村生产力,广大农村出现了欣欣向荣的新局面,这一历史事件也成为中国当代作家争相描写的内容。在同时期的四五十年代,作家受政治的影响,以亲历者的身份对土地改革运动进行歌颂;到了八九十年代,作家开始通过民间视角,以人道主义者的姿态对这段历史进行远观与反思;而当代作家方方在长篇小说《软埋》中为这段历史提出了一种新的写法,即以小人物的叙述视角,客观呈现那个特殊年代的历史面貌,细致表现个体在历史长流下的生存境遇,深度开掘人性内涵。

关于四五十年代的土改小说,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与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可视其为代表作品。这两部作品都集中体现了在当时的时代话语下,作为这段历史的亲历者,他们从国家的视角看待这段历史,他们所描写的不是某一具体地点的土改过程,而是用集中的、典型化的方式,表现土改运动的历史本质,他们描写的是想象中的土改运动的理想模型。在他们的笔下,地主阶级是十恶不赦的,是理所应当的罪人,是阻碍中国进步的消极分子,为了使广大农民翻身做主人,他们必须被消灭。

到了八九十年代,人们开始反思这段历史,张炜的《古船》与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为其代表作品。在这些作品里,土改的革命历史叙述被瓦解,革命属性和正义形象被颠覆。在四五十年代充当完全正义的一方成为施暴者,并且以革命的名义宣泄着人性之恶,作家以或戏谑或嘲讽的语言对这段绝对正确的革命历史进行了质疑和解构。

方方的长篇小说《软埋》的出现,给这段历史的描述提供了第三种写法。既不像四五十年代那样一味地赞美,也不似八九十年代那般瓦解与颠覆,《软埋》只是客观地叙述历史,每个人物的心中都有各自对于土改历史的理解,他们或遗忘或寻找或铭记。

二、关于“软埋”:多重意蕴的选择

“软埋”有两种含义:“有些人直接被泥土埋葬,这是一种软埋。而一个活着的人,忘却过去,忘却自己,无论是有意识地封存往事,还是下意识地拒绝记忆,也是软埋。”人死后直接入土埋葬,这是躯体的软埋。而活着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屏蔽历史,这是时间的软埋。时间的软埋又分为两种含义:一种是对记忆的软埋,另一种是时间对历史的软埋。

小说中对躯体的“软埋”是真实的、触目惊心的。一切事情的起源来自于土改时期一个大地主家庭的集体自杀软埋。在土改时期,打地主、分田地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但是陆家获得了上级的免斗批文和村民联名具保书,却由于与新来的土改组长王金点的私人恩怨,最终无法逃离被批斗的命运。陆家不堪受辱,在陆家大家长陆子樵的带领下集体自杀,由唯一活着的儿媳妇(陆家两位少爷都在外)将他们的尸体软埋于土。

在以伦理为中心的家族关系下,陆子樵作为大家长,他的個人选择就代表了整个家族的选择。陆子樵选择集体自杀,是为了整个家族的尊严,在目睹了其他地主家庭被批斗的惨状之后,他希望他的家族能够体面地死去,而不是卑微地活着,“选择软埋的人们不是简单地不敢承受苦难,对生命苦难进行逃避或是生命力枯萎,他们将对生活的希望和梦想全盘托付给了后代,自己的软埋更像是给金点和世人看的,显示出对家族荣耀文化的坚守和对现实荒诞秩序的拒绝,并由此实现了对生命尊严的救赎。”[1]

作为陆家的家仆,小茶他们属于被压迫的阶级,是不会被批斗的,可是他们为什么也走向了自杀的道路?我们知道,在没有了家仆的身份之后,小茶会被分配给村中一个泼皮无赖做老婆,在陆家她没得选择,只能努力干活,但陆家毕竟待她不错。可是,当她终于成了一个独立的人以后,还摆脱不了被选择的命运,强迫嫁给这么一个看不起的人,遂而选择自杀。小茶的自杀是自己的选择,这个选择不是迫于陆家当时的气氛,也不是突然感性的行为。与其在未来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她选择在此刻给自己做个选择——自杀,我们可以从小茶等家仆的身上看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

《软埋》讲述了一个女人的一生,从一个在乡绅家庭里养尊处优的儿媳妇成为在别人家勤勤恳恳工作的慈爱保姆,从一个对过去没有记忆的失忆女人到陷入回忆却没有知觉的“植物人”,她的一生可谓是有太多的伤痛和宽容,有太过于血淋淋的过去和彻彻底底的遗忘。这个女人名叫丁子桃,就是陆家唯一活着的儿媳妇,在逃离过程中不幸落水,醒来之后失去记忆。因为伤痛,她在潜意识里自觉地做出选择,本能的将这段过去软埋,属于无意识的遗忘。可是,她仍然感觉有可怕的影子在追赶着她,有恐惧的梦在身边环绕,她的一生仍然过得不尽人意。她的儿子——青林,挣钱买了一套房,家中的陈设促使了丁子桃陷入回忆的深渊,在他人看来丁子桃是植物人,但对于丁子桃而言,这是一种救赎,是穿越地狱之旅的救赎。在她的救赎之旅中我们可以看到她每向上走一层楼梯,真相就会多出一分,她回忆了整个事件的过程,完成了她的自我救赎,也让作为读者的我们,更了解了当时的真相。最后一声呐喊“我不要软埋”[2]体现出了她在记忆创伤之下的勇气和反抗精神。

“如果说丁子桃是在潜意识中自我屏蔽了记忆,那么吴家名选择以“无家名”的谐音作为自己新生的开始,尘封了记录着自己的身份和经历的日记本,则无疑预示着他与过往历史的彻底决裂。”[3]吴家名主动选择有意识的忘却。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两种声音:一他是无染原罪者,他坚信自己没有任何过错,这样的家庭悲剧不是他造成的。二是出于对家庭的愧疚,认为只有自己活下来是不应该的,自己的快乐更是背叛了他的家庭。他对妻子的极力维护,劝慰妻子不要回忆往事,希望妻子的生活能够得到最大限度的安宁。他对自己的儿子吴青林缄口不言,在日记中写到不要去寻找过往,不要去寻找所谓的真相。他没有将背负一生的痛苦延续,而是选择咽进肚里,独自承受。通过这种方式,他实现了对家人的救赎和自己的救赎,也向我们展示了一位成熟男子内心的坚忍与强大。

作者在小说里设置了一种独特的结构——“双线交错的渗透”,一条是丁子桃的回忆,这是小说的暗线。丁子桃随着时间逆流而上,从十八层地狱一层层向上找回自己丢失的记忆,这不仅是她的“地狱之旅”,更是她的灵魂救赎之旅。作者采用倒叙手法,利用独特的限知视角,使得身在局中之人毫不知情,而身在局外的读者追随丁子桃的记忆渐渐看清历史的真相,在这种“戏外看尽人生悲欢”的叙事中渗透了历史的悲凉感。但是由于丁子桃的回忆片段是有意选取的,是有利于摆脱她的无意之失的,因此,这段地狱之旅是丁子桃的主观叙述,无法真正的还原历史。

而作为小说的明线,则是青林探访父母身世的过程。青林随着时间的长河顺流而下,探访的足迹从利川的“大水井”李家到胡黛云的娘家“且忍庐”再到胡黛云的婆家“三知堂”,在空间上横向迁移,每一处迁移必定与一处建筑联系在一起,无论是“大水井”还是“且忍庐”“三知堂”,每一处建筑的背后都是一个大家族的兴衰史。但是在青林探访这些建筑的过程中,由于当事人的缺失,他所知道的真相只是他人的转述与解释,同样无法还原真正的历史。

三、关于历史:不同倾向的态度

方方的《软埋》以第三种写法重新叙述了土改的历史。在作品中她没有抹杀土改运动的政治功绩,也不刻意回避暴力的漫溢所造成的历史悲剧,她在作品中让不同身份、不同遭遇、不同立场的人物各自叙述自己视野下的历史,将在土改过程中有着不同遭遇的人的命运共时呈现出来。

首先是昔日的革命者——刘晋源,他是以胜利者的姿态,从国家的、大局的角度来回望历史,他认为“矫枉必须过正”,在那个迫切需要人民支持和社会稳定的年代,決策者提出的政策是正确的,只是实施者在实施过程中有偏差。在漫长的岁月中,刘晋源也在进行反思,他认为这是社会稳定的代价,地主阶级的消灭让无数农民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其次是革命的受难者,这类形象可以分为三类:一是直接的受难者——陆子樵,陆子樵是地主,在革命过程中帮助过军队,获得很大贡献,本不应该被批斗的对象却因为与工作小组王金点的私人恩怨而走向死亡。陆子樵为了祖宗的荣耀和为人的尊严,毅然决然地选择自杀软埋,这是一种以极端方式对过火的革命做出的最激烈的控诉;二是存活的受难者——丁子桃、吴家名,他们在这段过火的革命中有幸存活,无论是丁子桃的无意遗忘,还是吴家名的有意忘却,他们一致选择了软埋那段过去,软埋这段历史。另外作为他们的儿子,吴青林在探访这段历史的过程中,也慢慢倾向于软埋这段历史,痛苦不应该延续。

方方在作品中将“革命者和革命受难者的声音共时呈现,使之形成了一种对话关系,构成了对历史的多维呈现”,[4]但是这种历史的“多维呈现”并没有妨碍方方表达自己的态度。在小说中,还有一位学者,吴青林的同学——龙忠勇,他选择记录。龙忠勇认为“历史需要真相”,虽然历史的真相是模糊的,是不确定的,但是仍然需要有人记录,这是出于对历史的忠诚,也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有义务将历史的细节向世人呈现,还受难者一个公道。

丁子桃、刘晋源、龙忠勇以及青林“都是出自各自的现实需要和利益诉求进行社会记忆的再生产。方方通过这种虚构的形式、想象的方法和审美的特点,保留一份真实的社会历史档案。在历史的沉默与激荡处极端地书写历史暴力,见证历史的喧嚣与创伤。”[5]方方的创作不是为了斥责既有的对历史的判断,而是以文学的形式关注那些被历史车轮碾压的无辜生命,对她来说,国家与社会的大历史固然重要,而这些普通而脆弱的生命也很重要。在历经了长时间的精心淬炼之后,《软埋》一如既往地承袭了方方作品中对于悲悯的人文情怀的坚守,对于知识分子立场的执着,对底层人物命运的关注,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

参考文献:

[1]  谭复、李奇志.软埋与救赎——评方方长篇新作《软埋》[J].文学教育(上),2017.01

[2]  方方.软埋[M].人民文学[J],2016.(2).

[3]  韩春燕,周鹏.土改叙事的新维度——评方方长篇小说《软埋》[J].扬子江评论,2017(1).

[4]  张维阳.如何叙述历史的真相与隐疾——以方方的《软埋》为例[J].南方文坛,2017.2.

[5]  谢文芳,陈国和.历史创伤、文学再现与社会记忆——方方的《软埋》及其他[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16(6).

(作者单位:聊城大学 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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