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雪到雨的短诗

2019-10-23 05:43榛生
女友 2019年10期
关键词:大巴雪人小镇

榛生

【1】

焰火,在初初身后烧。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新年的大钟响了。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广场上的人们在欢呼,发出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焰火是人造的星云,在黑夜集聚、炸裂,是宇宙借出的火种,把旧的一年引燃、摧毁。

初初往前疾走,把顾原远远地甩在身后,顾原的呼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或者他根本已经不耐烦再求和了。然而初初却在停车场迷了路,气急攻心之时,越发找不到自己的车。

眼前一辆大巴开着车门,徐徐就要发动。司机问:“还有谁没上来?”

初初说:“我。”

就这样她坐上了这辆老年旅行团的大巴,带着亡命天涯的心情,跟城市说再见。

大巴在不知名的路上狂奔,冲破高速路收费处黑黄条纹的栏杆,越来越快。车里的老人们开始嚷嚷,恐慌地打着电话。初初想起之前司机说的那句“还有谁没上来”,真是意味深长。她走到司机身后喊:“停车,停车,再不停车我报警了!”司机减速,回头看了初初一眼,瞪着血红的双眼,满脸的凶悍,怨气深重。他停下车,打开车门,还没等初初反应过来,就把她抓起来,像抛一架小小的纸飞机一样将初初抛了出去。

初初的腿撞到高速路的护栏,巨痛难忍。

大巴关上车门,继续发动了。一车的老年人被封在车里,随着发了疯的司机被带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2】

初初给顾原打电话,那边却因赌气已经关掉了手机。

在这漆黑的高速路上,“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拔”简直是最让人绝望的一句话。

看不到城市的焰火了,天空中的星光倒是格外璀璨。

警察不知何时才能赶来。初初的腿涌出越来越多的血,她挣扎着去拦路过的车辆,但这世上不是每个陌生人都会像机器猫一样伸出援手。初初试图站起来,可她踩在自己流出的血上,又摔了一跤。

血像膠水一样把她粘在地面上。

就这样坐等天亮吗?或者连天亮也等不到就流血而死?

远远地,一辆越野车开过来。初初已经放弃了求助,只是冷冷地看着那辆车减速、停稳。车里的男人走下来,走近受伤的初初。

“你骨折了,”他说,“你得去医院。”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啊。”初初虚弱地说。

男人把初初扶起来,把她抱到车里,让她躺在后排座位上。他改变了导航,向着最近的一所医院驶去。

【3】

初初在小镇的医院做了手术,等她苏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她发现男人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她病床旁边的椅子上打盹。他还给她买了吃的,还有牙刷和毛巾。

有一盘绿色的无花果,洗干净了,摆在一张餐巾纸上。初初拿起一个吃,果子软软的,很甜,有小小的可以嚼碎的籽儿。

“说是这里的特产。”男人醒过来,对初初说。

初初说:“谢谢你救了我。让你在这里耽搁这么久,实在是过意不去。”

男人说:“没什么,救人救到底,不过我现在真得走了,再联系。”

初初说:“等等,手术费……我得还你啊。”

男人说:“会和你再联系的。”

于是他就走了,初初继续吃那盘无花果。当她把十颗果子都吃完的时候,门开了,有个护士提着一大袋无花果走进来,说:“刚才那个人让我交给你的,他又给你买了很多。”

初初回想那人的模样。他长得很像小孩子喜欢看的某个动画片里的猪爸爸,戴着眼镜,胡子好像没刮干净,也可能是因为守了她一夜,腮边和下巴的胡子又长出来了。他没有问初初为什么会出事,也没有啰啰嗦嗦地打探她的前程来路,他真好。初初在心里说:感谢不问之恩。

那些没有洗过的无花果,放在一只小贩的红色塑料袋里,带着几分俗气的喜气,放在白色床头柜上,衬着医院剥落的粉墙和浅蓝窗帘,组成一副很好看的静物画。

初初找出手机给顾原打电话。电话接通后顾原没好气地先发一通脾气,他的耐心总是很有限。初初见他这样,也不想多解释,只报了一个地址给他。

三小时后顾原赶到,看见初初的惨相也惊吓得不轻。他激动地说了很多,最后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说出了“都是你自己闹的”这句话,这句话听着也不是没有道理,两人吵架,肯定都会觉得错在对方。人类就是这样神奇的物种,用一分钟就可以原谅自己的滔天大罪,用一辈子也原谅不了别人在菜里掉了根头发。

“你自己闹的”说出来却是有杀伤力的,除了证明说话的人心里那点冷血和掩盖得极好的不露声色的自私以外,就是证明爱与不爱了。如果很爱一个人,在她的病床前,大概是不舍得、也绝不会那样批判她的。

顾原要给初初办移院手续,小镇医生却是一个一丝不苟的老头子,对顾原说:刚做完手术移什么院,不行。医生坚持初初住满一星期才可以走,于是顾原当晚便回到城市,因为周末他还要加班。

初初继续留在医院里,望着老旧狭小的病房,手里拿着顾原带给她的手机充电宝。她知道,他不仅是今天不会守在这里,明天、后天、大后天也不会守在这里,充电宝给她留在小镇,她可以随时充好手机的电,他可以随时打来,而不必千里之行来探望。

当一个现代的恋人真方便啊。顾原的用心,初初始终非常明白。

【4】

初初的腿涂着医院自治的最好用的创伤药,在医院住下去。

下雪了。小镇的雪下得比城市好多了。城市的雪花飘一飘,汽车的尾气就马上把它们吞没,变成灰黑的口水再吐出来。小镇的雪是真正的雪,像一种轻纱,袅袅婷婷地落在远处的山峦、田野,近处的鸟窝、树丛,像石涛的画。小镇有小镇的优雅高级呢,虽然这里连一个大型超市都没有。

初初还从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雪,就算小时候生活在北方,雪对于她也因为司空见惯而成了可以忽略的生活背景。而现在,因为腿伤,她只能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呆看雪一点一点地飘落,看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倒是很想一直这样坐着发呆,不去想恋爱那件让人烦恼的事。

可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恋爱,甚至八九十岁了还着迷于恋爱?明明恋爱是世界上最让人焦虑难受的事情啊。

有人说,每天早上醒来后想到的第一件让自己难受的事情,就是必须去面对的事,要去解决它。

可是谈何容易。她和顾原交往十年了,不说一起买的房子,一起认识的朋友、各自的家人,甚至家里的狗,都没有办法马上分得清清楚楚。并且还有十年的光阴,对于女人来说,那是最好的十年。

但是,每天早上初初醒来,她想得最多的事就是,她需要一只大大的旅行箱,把重要的行李装好,然后离开。要带的最喜欢的衣服和化妆品,都在脑子里整理了好几遍。

可是只要过了九点,坐在办公桌前,她就开始逃避。逃避谈分手,甚至自己跟自己谈一谈也拒绝。

最终要因不爱而结婚吗?或者说,和那个自己根本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

太可怕了。

也太蠢了。

但分手也是可怕的事,甚至是蠢事。

怎么想都没有出路。

她拿起一只没洗的无花果,咬破吃掉。

【5】

初初打开微信,转了一笔钱给那个救她的男人,并附言:“多谢救命之恩。”

他回复说:“距离医院还有一公里。”

初初从没有想到那男人还会再出现。他告诉初初,他去参加了他老师的葬礼,他说:“虽然他有很多观点我不认同,我有很多观点他也不认同,但是他喜欢吃,我也喜欢吃,我们能谈到一起去。他经常讲着讲着学问就跑题和我们谈论哪家餐厅的菜好吃,还喜欢下厨请我们去吃。我是从他那里明白,做人呢,最重要是开心呐。”

“没错,就是港剧里常常说的那句话!”她说。

他给她看他小孩的照片,他果然是猪爸爸,他女儿的名字就叫佩琪。而猪妈妈看上去是一个被好好珍惜着的、在家庭里被爸爸捧著因而地位尊贵的、开心快乐的主妇。

“真羡慕你的家庭,你把家人都照顾得很好。”她说。

“你也可以有。”他说,“你看,我的老师死了,我本来应该很难过对不对?但是我不这样想,因为我的老师会更愿意我开心一点,才对得起曾经相识的快乐。这一生我都开开心心地活着了,要是来生还能遇见,也好告诉他,我很努力啊。”

“所以,我特地来告诉你一下。你是个聪明人,只是不怎么快乐。”他接着说。

他扶着初初坐到轮椅上,帮她披好大衣,推着她到医院外面透透气。

“我在这里堆一个雪人给你,当这个雪人化掉的时候,估计你就能出院啦。”他伸出胖胖的大手,很快就堆出了一个雪人的雏形。

“加上胡子,”初初说,“就像你一样,快乐的猪爸爸。”

他就用树枝做了很多胡子。

“很好,我的塑像!”他说。

“一个心地很好的雪人。”初初说。

“那么,再见啦。”

“再见啦。”

【6】

两周后初初回到城市里。顾原下厨房给初初煲汤,在煲汤的整个过程里,每三分钟一次地问,“姜在哪里啊”“砂锅里放多少水啊”“要不要倒酱油啊”……

他从来没有认真学习过做饭,从前的十年,都是初初在学习着这个,做好了饭,喊他来吃,他还嫌她吵到他打游戏。初初沉沉地睡着了,醒来喝汤,不声不响,喝完了,很温柔地说:“我求你一件事啊?”

顾原说: “什么事?”

“麻烦你和我分手。”

顾原之后说的话,初初发现,她都没有听到,不论是在解释还是发怒,她都觉得,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连他的样子她都不想看见了。

人真是可以做到决绝的,只是那时机的到来需要一点提醒、一点契机。

就像参禅的学问一般,爱情的顿悟来自内心深处的勇气。

夜央时分,月亮暗蓝色,城市也开始下雪了。

翌日,初初照旧上班,下午请假,回到家里,只用了半小时就整理完了她的皮箱——毕竟之前的每个清晨,都在预演着这件事。

她走了。

她去到很远的地方,她发现,一个人其实很容易重新开始。初初去的地方没有雪,她租住的地方有巨大美丽的榕树和永不消逝的夏天。几乎每天傍晚都要下很大的雨,而傍晚到凉茶店躲雨,买一杯苦苦的汤饮喝下去,有回甘。

她的布裙子和绣着很多白色花朵的衣裳,很适合这个城市的调调。

有同事来和她搭话,也有同事走过来,什么也不说,往她办公桌上放一把荔枝。“妃子笑哦!”她回一个大大的微笑。

她有了朋友。下了班哪怕是去711吃关东煮,也要一群人一起去。

她发现她总能哈哈大笑。

她学会当地的口音,也爱上当地的菜式。

她发现她过上了“人活着,重要是开心”的日子了。

有一天下午,她和同事去另一公司开会,她感觉到整个会议过程中,有双灼灼的眼睛盯她,她拿着投影仪遥控器的手沁出汗来。

回程途中,同事终于忍不住八卦,问初初:“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从前有,现在没有。”初初如实说。

“哇,太好了。”同事说,“有人钟意你耶,你看不出来吗?”

当然能,初初又不傻,但是她还不想恋爱,恋爱应该是件快乐的事,但是不恋爱,其实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初初都想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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