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杂杂说(二十一)

2019-10-26 06:42韩天衡
艺术品 2019年9期

文/韩天衡

戈湘岚古树白马图

这事要回溯到六十三年前,那时我才十五岁。写字刻印都横蛮,也颇自得。一位同学还把我的字压到他家的玻璃台下,算是一种展示。有天夜里,他叫我捎些习作去给他姨父戈湘岚先生看看。一进戈宅,满室的墨香,四壁的书画,令我目不暇接。我把习作递上,谁知老先生意外地火力猛发,把我的习作批得一无是处,最后那句结论,尤其吓到了我:“看你的东西,就知道你寿命不长!”出了戈宅,我像伤兵撤出了满是销烟的战场。同学安慰我:“他算有点本事啰,这样对待你,不要上心。”可我还是胡思乱想了几夜,睡不着。后来,我想到老先生与我无怨无仇,批得那么狠,不留半点情面,还不是要我好?我当不言放弃,继续努力才是。

半年多后,我又主动叫同学陪去见戈老。也许他早忘了我曾去过,出乎意料地居然对我的习作多有表扬。之后,还嘱我刻过几方印,也送过几张他的精品,此图即其一也。

我感恩这位比严父还严的戈老,同时,我也庆幸自己少小就有一种“抗击打能力”,视批评为良药,化批评为核能,让我排除万难,无怨无悔地与艺术为伴,走过了不算有成绩而有意思的漫漫七十余年。

明高士采芝竹臂搁

这是一件明末清初嘉定竹刻的臂搁,也有叫搁臂者,在明代被称为“秘阁”。是文人书写小楷时使用的辅助工具,将其搁于臂下,适当提高臂腕的位置,有利于书写时的顺畅。

大凡工具成了文人书斋中物,总是喜欢别出心裁,足尺加三,平白地添出些文气来。此臂搁即在其上作高士采芝图,那高士悠然自得的淡泊神情,那老松虬龙出云的风姿,那丰赡而毫不繁琐的杂花……乃至那淳厚畅爽、手法变幻的雕技,都证明这是件画意与刻工兼美的佳品。我这人也自知审美上近乎怪诞,见不入眼的艺品,总嫌其留下的名款,不知深浅,丢人现眼;对高妙动心的,则恨其自抛自弃,何以疏于署款?似总玩味不到最终那一分的实处。此件给我的印象当属后者。

宋双凤穿莲剔彩盒

我多次说过,由于本人纯为以创作书画印挣点稿费的“手工业者”,能收藏些较珍稀的文玩,多半是“从差的里面觅好的,从便宜的里面觅精贵的”,凭眼力、学力,而多了些“拣漏”的机会。所以我一直认为:知识就是机会,知识就是隐性的金钱。

此盒盒面剔刻了翩翩起舞的神兽凤凰,造型生动,神采奕奕,饰作黑彩红底,辅以同调的缠枝香莲,构图巧妍而饱满,并以黄彩雷纹作地,如此的雅驯,依旧不能掩盖当初的堂皇富贵气质。从剔刻技法看,深刻、浅刻,直刀、斜刀,施刀精准、生辣、遒丽,是典型的一流宋人器。

此盒经八百年,上下竟然弥合无隙,一如新出。此中自有后人不晓的工艺上的奥秘。即其本胎,不同于后世求简便快捷的车拼手段,而是别出心裁采用细密而窄的、似竹篾般的由内心向外的盘绕,再制成盒胎。加以由大漆的粘合,如此木纹横直面的交织,保证了胎骨的经久不变。此后,反复以黄、红、黑三色作间隔的髹漆。这特殊的工艺,保证了此盒历经岁月的沧桑而不易走型,足见古人的智慧。

2017年秋,此盒见于日本东京,店主方自外地购得,然不知其乃世所罕见之品,经我多次的磨蹭,可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极低廉的价位购入。

物虽易主,而店主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以高清的照片,请教了日本几位古漆器专家,方知此乃宋代稀奇的法物。然为时晚矣。店主不无后悔地说:“你厉害,又吃‘仙丹’了!”

战国两豹噬猪玛瑙扣饰

在我读到的上古玉器里,这是很特别的一件。扣饰不大,而气势恢宏且形长。我们知道野猪是蛮力出众的动物,而此时已在两匹猎豹的攻击中,一豹在其背部噬咬,另一豹则作挣扎状,被野猪硕大的身躯压在地面,处于决战方酣而大势已去的状态。除了豹、猪的恶斗,且有一条巨蟒,拉直了身段,以利齿咬住了野猪的后腿。总之,显示的是瞬息万变的血腥的生死搏击。这画面看得足以让人触目惊心、血脉贲张。拙以为,用这样的豹、蛇噬猪的对抗图式作衣服的扣饰,似乎可以猜度到用者特殊的武士身份,也似乎在揭示着战国时期战事纷呈和弱肉强食的残酷现实。

此扣饰仅长7厘米,琢制为圆雕加透雕。造型写实,琢制极具张力,特别是环绕底部的一条巨蟒的处理,使作品更具有了凝聚一气的整体力感和美感。

或许,有人以为这么一件绝构,何以用不算珍贵的玛瑙来制作?若是采用更精贵的材质,岂不更能使它身价百倍?其实不然。青铜、陶土制作的何尝珍贵于玛瑙?一张上亿的名画也还不是绘写在成本不高的宣纸上?我再三地端详着这周身呈挺直而处理为斜角的或浓或淡的水线,正为此饰凭添了绷紧的张力。也许我们不能否定,那位制作的巧匠也正是有这般的构思在。

扣饰为两年前在海外偶得,属“捡漏”一类。玛瑙不同于玉石竹木器,年代久远也不易出现古厚的包浆,容易被误以为是新出的工艺品。浑水好摸鱼噢!

宋龙泉牡丹大盘

徽州在明清时期管辖着皖南的多个当时极富裕的县城,是富甲天下的地方,彼时徽商是富豪的代名词。在那片土地上,聚集了太多的财富,自然也聚集着太多的文物,大到宋元的宅屋、牌坊,中到明代床桌椅凳,小到文房四宝、瓷玉杂玩,可谓应有尽有。如我等嗜古之人,对于古徽州,像工蜂在无涯的牡丹园里尽兴采蜜,鼓翅转悠,充满期待,无倦无苦。此地虽有“天下无山可兄弟”的黄岳胜境,而我铁了心地醉翁之意不在山,在乎其间文房杂玩也。

1988年在歙县,应邀赏砚雕奇才方见尘家新建林园。逶迤小径,亭榭互揖,碧树拂衣,暗香阵袭,小中现大,得螺丝壳里设道场的奇趣。才人多艺,一如他思奇想妙的砚作大别于徽派砚雕。雅景观毕,坐其画室品茗,见此直径一尺的宋梅子青龙泉大盘在向我召唤,大喜欢。询价,方兄爽快人,说:二百元如何?我似抱着了一罐子的蜂蜜,心里满是甜蜜。他随即摊开宣纸,说:写张字如何?应命。三十年前事,此情此境,犹在眼前。

元白玉迦楼罗神鸟饰

迦楼罗,是音译的名称。它是古印度神话传说中记载的巨型神鸟,在古印度教里,它是三大主神之一毗湿奴的坐骑,在佛教里,它被列为护持佛的天龙八部之一。

神话中描绘它为金身,头生如意珠,鸣声悲苦,每天吞食一条娜迦和五百条毒蛇,随着体内毒气聚结,以至最后无法进食,上下翻飞七次后,飞往金刚轮山自焚,仅剩下一颗纯青的琉璃心。诚然,也还有诸多的版本,不如此,也不称其口头文学中的“神话”了。

在元代,晶莹的和田白玉籽料是属少见的。此迦楼罗的制作者,从神鸟的立意出发,强调了它的勇猛,其首平削作张牙裂齿猛虎状,两爪合掌下伏于首下,呈朝拜佛的姿势。而双翅有力地向鸟首的左右尽情扩张,显示出不一般的雄悍。羽翼则跟变形的凤凰尾相凝结,从而大别于世俗的对鸟或凤凰的造型,圆浑、大气、谲奇,显示出一种凝固而霸气的内质,将迦楼罗鸟的神彩刻画到极致。而制作则粗狂中见精细、微妙,是彼时有理念有思想的巧匠的佳构。

这件元代的玉器,属彼时将领毡帽上的饰物,彰显着威猛、铁血的尚武精神。

明宣德鎏金菩萨

讲个十五年前从日本请回铜佛的故事。儿子无极在东京留学,对古玩颇钻研,有些见识,星期天一日,早出晚归,往往逛遍半个东京城的古玩店。在南青山见到这尊高三十二厘米的铜制菩萨,周身鎏金,品相甚佳,典型的明代宣德官造。店主见是老主顾,开价约合十五万元,立即成交。彼时的日本老古玩店不同于国内,对海内外的拍卖行情不屑在意,也不太在意,决不会放上一堆拍卖行的图录作参照。时髦话说“资讯是闭塞”的。

儿子留学七年,2005年海归,来年去日本,又逛此店,老板倏地取出一本苏富比拍卖行图录翻给无极看,说:“韩先生,当时卖给你的就是这般的宣德佛呀,便宜了,便宜了。”并点着本本上那一百多万的底价,一副吃了大亏、追悔不及的模样。

清红珊瑚树摆件

珊瑚是洁净深海里的动物,准确地说,是由珊瑚虫的分泌物所构成的骨骼。当然红色的珊瑚是少之又少的。这红彤彤生长在南边碧海里的物事,可以想象在碧海深处是何等的艳丽。它的生长异常地缓慢,粗大些的都要以千年计,据说当年乾隆皇帝送给藏教达赖的也仅拇指般大。此株奇大的珊瑚底下端粗过手腕,行家说底部的一段,足以制作手镯。

十来年前,儿子无极领命去拍场,唯有一商家与之争抢,还是为无极夺得。回家他跟我说:“商人买去是要挣钱的,我们是自己玩的。他核计成本,赚不了大钱必会放弃,比他多一口拿下,总不算贵的。”想来也成理,看来儿子是在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