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

张振山

日头很刺眼，一刹那想起在麦地里抱着麦个儿，麦芒像针一样纷纷扎着她的脸和眼睑。有人发出一声惊讶的尖叫，可惜晚了，她感到重重地……

脑子就像当年在村里麦场看电影，一截儿胶片结束时，影幕上突然出现了快速变换的星星点点的白片，然后怀里的明玄就喊，换片了。然后就是漆黑的夜、嘈杂的人声。是啊，该换片了。

从哪里起头的？儿媳菲菲打电话让拿快递。可是没等她下楼，确切地说，她刚开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那個小平头“噔噔”两步已经冲到她跟前。6单元4楼401？他问。

你是邮递员？是啊。邮局都是穿深绿色工作服，还背着带金属纽扣的绿色挎包，这孩子不像。她老眼昏花打量小平头，迟疑了一会儿。小平头把一个包裹递给她，说，麻烦你，老奶奶，我用你家厕所一下，拉肚子。

她很自然地挪过不很轻便的身子，小平头泥鳅一样溜进屋里。然后……

人声嘈杂，似乎散了电影，很多人挤她撞她，有人在用力拽她，明玄？明玄呢？扯着嗓子喊，听不到，儿子却回来了。

你脑子断片了？缺一相电啊？明玄黑着脸咆哮。

断片？对，断片的时候，电影幕黑了，放映机发黄的灯泡亮了，放映员忙活着。这个时候她和二婶说话。有掺杂着麦香和土腥味的夜风，从耳鬓吹过，舒服极了。明玄和几个小伙伴儿在不远的麦梢垛上掏洞。多好的夜晚，轻松而舒适。

麦芒像无数蚂蚁咬啮着脸，手臂上的毛巾已浸透汗水。她起身回头看，身后割出了一条长长的胡同，割倒的麦秆泛着白光，齐压压又蓬松地铺展着，像新做的褥子。一家人都落在后面。正午的日头变成了一圈光晕，毒辣辣地烤人。手臂析出白色的盐渍，她舔了一口，好咸。生产队长老根叔在地头喊，明玄他娘，看不出你还是割麦子的好手，贵生也比不上呢。不沾，老了，要不是急着点棒子（玉米），可不敢这样拼。贵生右手拄着镰刀，说，“双包”了，不干，没人替你。老根叔听不下去，贵生，亏你还说风凉话，你有明玄娘一半的勤谨，这日子就起色了。

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在扯她的胳膊，好一阵眩晕，而后是撕心裂肺的痛……

她拎了玉米皮编的兜子，等车。其实从城里到老家不过十里地，本可以走回去的，以前在生产队往地里送粪，一人一车，最远的地块在东窑坑，来回六里地，上工到正午收工，老根叔催得紧，要拉四五趟。那时候干活热闹啊，二十多个排子车，一溜长蛇阵，领头的步子快，后面的就要一路小跑，都是年轻人，喘着气也要讲笑话，至于那车堆得山头似的高温粪或者草圈粪，简直“小菜一碟”……从县城开到乡下的班车来了，她竟然身手敏捷地钻到了车里。好轻松，又很乏，如熬了几天几夜打麦场，颗粒归仓，人也如提线木偶，很随意地瘫坐着。有一次在老家算命，赛诸葛说，你要学解脱。她一时没听明白，二嘎子拍她屁股说，贵生嫂，你天天又解开又脱掉，装什么蒜？大家哄笑。她脸红得发烧，一脚踹跑了二嘎子。赛诸葛说，那是佛菩萨的话，就是教人摆脱烦恼，落得自在。她粗通文墨，明白了，啥也不挂心上，就是解脱。那现在只要回到南槐庄，就是解脱。再回到鸽子窝，把人装在火柴盒，前后左右都是楼，挤压得难受，她受不了。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就是飘在空中的灵魂，不见黄土，无处落脚。偶尔下楼，她仰头望着睡觉的楼层，觉得不可思议，拆了窗户拆了墙，去了阳台，每家人不就是在十几层空格里睡觉吗，没有楼板隔着，与叠罗汉有什么两样？她笑了，如今的人聪明。笑着笑着，想起明玄，又发起愁了。明玄把老家的另一块老宅卖了，又借了姑姑家两万交了城里房子的首付。为这件事她和菲菲生了大气，她知道这都是这个狠角色撺掇的。菲菲说几个姊妹都去城里住楼房了，于是她找娘家大哥，托了熟人去城里一个制药厂上班了，还让明玄租了城里门市做水暖管件加工。“农村能混出什么名堂，土坷垃里刨不出来金银，在家里熬一辈子屈死了。”儿媳的话如刀子扎在她心上。老话说穷死不卖地，老死不卖宅，作孽啊。于是哭起了明玄爹，骂他走得早，撇下她受儿媳的气。终于买了楼房，而且明玄连拉带拽把她这个老婆子弄到了楼上，他怕乡亲们指点后背骂他不孝。只是这次卖宅买楼，让她急火攻心，有点中风的前兆，神情也时而恍惚。

她在客厅坐着，早就忘了小平头如厕的事。门一开，一个人影闪出来，她以为是明玄或者孙子。小平头说给您添麻烦了，奶奶，快递在茶几上，再见了。她有点发怔，怪不得儿媳说她有点痴呆，刚一会儿的事，转过脸就忘。等她醒过神来，小平头“砰”地关了门，把脚踏得山响，下楼了。她望了望黑塑料布包，呆坐了好一阵。

中午，儿子和儿媳回来，一阵忙活，饭做好了，吃饭的当儿，两口子又拌起嘴来。自从买了楼来到城里，两口子的火气就大了起来。吃的家常便饭，拌嘴也是家常便饭。她插不进话，又是为还什么房贷，还要给孙子寄生活费。儿媳很响地把半碗饭蹾在餐桌上，我上班容易吗？男人不干的活儿我都去干，不就是为了多挣钱吗！明玄也喊了起来，我开门市容易吗？低声下气求爷爷告奶奶，干一年都他妈交了房租，这日子过得憋屈得慌。儿媳说你大老爷们憋屈，我呢，你看人家媳妇穿金戴银，我都四十了，我有啥，衣服都舍不得买，说罢气呼呼地走进卧室。然后就是刀子割肉一样的惊喊，钱不见了，整整1000块啊！明玄把筷子一摔，也跑进卧室。俩人再出来，都是一脸的愠色。

今天谁来家了？

没有谁，就是邮局的人来了。

啊？邮局？哪还有邮局？

你没有去楼下接快递？

你怎么能给生人开门呢？

你怎么轻易相信人呢？

你以为这是在南槐庄吗？

你脑子断片了？你缺一相电啊？

哦，1000块不见了？她听见脑袋里“嗡”地一声。

咋没见到那个小平头去屋里啊？

还用去屋里啊？进家了与去屋里有什么区别？我就在床头柜上放着。老，老，老了能干点嘛？哼！

是儿媳的声音。1000块？她感到一张张纸币像磨扇向她压来，儿媳的眼神也像极了凶神恶煞，她赫然大惊……一种力量驱使着她走向阳台……她觉得这个逼仄的家没有了，这栋楼和前后左右的楼都消失了。眼前的黑色又忽地变成一地白光……

她坐班车回到了南槐庄。爹在自留地种菜，娘带着弟弟，教说歌谣：

月亮地儿，明光光，

开开大门洗衣裳，

洗得白，浆得白，

娶个媳妇没成材，

又吃嘴，又抹牌，

很好的日子过不来。

弟弟要蹲下拉屎，爹用粗壮的胳膊架起弟弟，顺势一下子从二婶家地里放在自家地里。弟弟没蹲稳，倒了，坐了一屁股屎尿，爹却很满足地笑了。管天管地管不住拉粑粑放屁，他爷们都管，孙子放学回家，大冷天非要孩子去街上公厕解手，明玄计较水费呢。这世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时兴了。

南槐庄的标志就是村口的一棵槐树，说是一棵其实是一老一少两棵树。老槐树早已空心，当年八国联军进京，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外逃过驾时，曾在树下避雨，慈禧太后御赐老槐树“槐王”，没想到慈禧死那一年，一声炸雷把树冠劈得枝丫全无，树干也病病殃殃，有损槐王的气象。民国年间，有人推倒了树干，过了几年，树干上竟长出新株，熬过了小日本的刺刀和炮火，终于幸存。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大炼钢铁，村里年轻人在树旁盘炉子，化铁水，烟熏火燎，槐树没少受罪，树干却也长得苍黑古劲，树冠郁郁葱葱。有人就问咋北方还有生命力这么旺盛的树木，好像冥冥之中真有神助。其实它正处在洨河的月牙湾里，洨河在村东缓缓淌过，又向西流去，在村东南形成一个月牙形的水面，洨河水流时大时小，水位有升有降，却不曾干涸过。河水渗透土壤，一直给老槐王输送着水分，滋养着它的根须。小槐树自然也从槐王身体里吸收营养，延续生命。

她的心里也有一棵树，自从被明玄接到了城里，这棵树就日益疯长。儿媳说她脑子糊涂，明玄说她有点痴呆，医生说她中风引起抑郁，捎带有点小脑萎缩，但是这棵树却没有萎缩，每当夜深人静、一人独处，这棵树就开始膨胀，撑破了小小的鸽子窝，长过了楼顶，让她心慌气短、神神叨叨。看到了老槐树，坐在树下的老姐妹们开始跟她打招呼，这棵树就停止生长了，一种慰藉满足适意的心情覆盖了这棵树。她坐下来打量着南槐庄的街道，望着家家敞开的大门，心里敞亮多了。她看不惯城里人，住不惯儿子的家。城里人进家就关门，儿子也进家关门。住了好几年，上下楼都不认识，见面了不说话，就是儿子对面住的邻居，每天都能听到砰砰的关门声，却极少看到人影。南槐庄的人早早就把门打开了。早上，洨河水面飘着的雾气缓缓移动到街口，潮润润的，早起的人走过，脸上能沾上水珠，随手抹一下，就当洗脸了。吱呀一声，二顺家的木门开了，紧接着准是二顺爹的咳嗽声，嗡的一声，那是新江家的铁门开了，新江的媳妇把黄狗花花放出来，吱扭一声，那是二大爷家沉重的榆木门打开了……那时水泥路还没有修到南槐庄，月亮湾里的南槐庄，早上静谧、悠闲，仿佛远离尘世。

突然一阵揪心的痛，脑子断片了。耳边是明玄的叫声，很急促很悲戚。她使劲张嘴却没有声音。有人在搬弄着她，不停地从一个地方弄到另一个地方。有的地方硬如案板，有的软如棉垛，几乎让她沉陷下去。沉下去的感觉是飞起来的样子，她突然发现两个胳膊上生出了翅膀，翅膀忽闪着夹带着风声，弄得她头晕目眩。难道真的飞起来了？要不怎么轻飘飘的？脚下是云彩，头上有神灵——咦，是菩萨。菩萨双手合十在云端慈祥地望着她，她一声大哭，老泪满面，菩萨显灵了，你给我指出一条路，我好去解脱。菩萨指着尘埃，你看看那是什么地方。她睁着眼睛仔细端详，原来是自家的神龛，玉皇大帝、土地爷、灶王爷、车马神、井泉神都出来了。各位大仙，我每年都给你们上供，没白敬你们，知道我回家了，都出来接我这个老婆子。她诚惶诚恐地下跪，垂垂老矣的身子突然坠入一片白光中……

她靜静地躺在南槐庄的老家，床横着冲着正房门口，一块白布遮在脸上。明玄和媳妇跪着、哭喊着，娘啊，孩儿不孝啊！媳妇哭号，娘啊，冤枉死娘了，钱没丢啊，你糊涂的儿媳妇记错地方了。明玄泪水涟涟，取出一沓纸币，就要凑在油灯上点，被人夺了过去。这一切，她听不到、看不到了。